《十六夜》杉禾

60、那些世人不知道的事（下）

　　所有人都等着自己期盼的人回来，他们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但想来不会太远，只是很快，他们便发现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那般简单。
　　他们渐渐发现妖力在不断流失，最先出现异常的是白夏，她本来就是人类，底子也不太好，很快就虚弱起来，一直感冒发烧还根本治不好，景茗大约想起了自己妻子死的那时候，疯狂给白夏输送妖力，可惜无济于事，只能又一次无力的看着她死在自己手上，仿佛多年前的重演。
　　同样绝望的还有怀夜，他找寻各处，终于发现长水周围不知何时已布下了一处阵法，专门吸食村中人力量，而更糟糕的还在后面——村中的那个阵法也被人动过了。
　　原本村子里就有一个阵法，那是为了保护白泽族人，让外人无法轻易进入村子，但却并未限制村中人的自由，这个阵法从白泽起初迁徙长水之畔时就被先人设置在了村中，千百年来护佑着这个村子，贯彻着与世不争的准则，而不知何时，这个阵法被人改动，或者不能称之为改动，只是在这阵法上又加了一层，却是逆转过来的，不止外人不得进，现在村人也不得出了。
　　原来先前天帝常常往村子跑，又总邀北海在村子闲逛还存了这样的私心，天帝城府果然深沉。
　　怀夜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向北海好好学习阵法，毕竟他只能算是个半吊子，远及不上北海，学到一半又跑去跟南疆学习武艺，可武学上也远远不及南疆，于是搞的文也不成武也不就，现在只能焦心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什么也无法改变。
　　其实也许不能怪怀夜，白泽先人当时为了防止有人破坏阵法，违背避世组训，任何关于这个阵法的图纸或是记录都没有留下，却不知这几乎算是白泽镇族的阵法，天帝是如何得知，又如何懂得其原理和布置手法。
　　那要人命的阵法布置在村子外头，怀夜无法破解，那不得出的阵法虽在村里，却不得解法，怀夜终日思索，却只能慢慢改进，拆除村中阵法的同时再建阵法，把吸食的村人力量夺回来。
　　只是效果不甚明显，自白夏去后，村人的妖力渐渐流失，逐渐也同凡人无异，若是继续下去，终会像白夏那样。
　　怀夜不敢面对村人，只一门心思扎在阵法上，只同那只机关狗说话，他喊它阿涛，心想闻涛回来后知道了不知道得有多生气，他戴上了南疆从前带的那枚簪子，仿佛这样就能给他更多力量，他万幸还留着一株安魂草，北海那日自爆造成的巨大轰动不过为了掩饰她将南疆一缕神魂剥离，分出一魂一魄悄悄转到了怀夜的点魄里，怀夜不知北海的意图，但他知道北海不会害南疆。
　　最先倒下的白泽竟然是景茗，那日怀夜似有所感，走出书房，景茗依旧在那棵树下，怀中是他总也读不厌的随笔，他道：“阿海阿南或许不知，这棵桑树，是我同他们娘一同种下的，只是可惜最终没能见上他们一面。”
　　怀夜沉默不语，景茗叹息道：“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但我很幸福，因我遇到了他们娘亲，也很幸运，生下了他们俩孩子，他们都是我的骄傲！”
　　怀夜忍不住道：“那你为何不管他们？”
　　景茗自嘲笑道：“我输了那么多妖力给他们娘亲，自己又能剩下多少呢？白泽祖上虽说有关于输送妖力与人改变其体质的记载，但终归我太过愚笨，只能用些蠢办法，白泽一族族长，如何能是那个妖力最弱的人呢？可我要不是族长，身上有人族血脉的阿海与阿南又会怎么样呢？”
　　怀夜禁不住落下泪来，可是现在，北海再不会知道自己父亲的良苦用心，也再不会知道他们父亲是那样的爱着自己。
　　“真是可惜了……”景茗缓缓闭上眼睛，“我先前应该再抱一抱他们的。”
　　景茗去后，怀夜更加疯狂，几乎是不分昼夜的钻研，最后终于能打开一个缺口，他兴奋的跑出北海的书房，却发现天际阴沉，周围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连长水也干涸了。
　　族人们终究没能等到亲人归来。
　　怀夜没有守住他对北海的承诺，便是天宫最后一眼，北海将白泽一族托付于怀夜，他却搞砸了。
　　至今为止的所有事情，都是他搞砸了。
　　他不信，他不能就这样结束，他想他的族人们一定还有救，只要他保存好他们的身体，保存好他们的魂魄，然后……然后还有南疆的，虽然时间过去很久，不完整的灵魂逐渐开始崩坏，但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于是他离开了村子，然后他看见了村子周围干涸的土地，枯萎的植物，毫无生气，可当他再往外面走，不过一百里地之后，他所见便完全换了个样子。
　　如今离曲埠之战虽已过去快五百年，但当时战事影响颇为深远，远不是这五百年可以消化殆尽的，但怀夜却见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人间。
　　便在这时，他终于明白了所有。
　　他终于知道天帝为什么会选上他们白泽一族，他们一族常年与世隔绝，鲜有人造访，这个族群消失便少有人知。
　　白泽一族沿袭上古血脉，虽人丁不盛，却拥有庞大生机，以此来哺育战后受创的人间再合适不过。
　　以上百妖族性命换取人间绵延千载的生机，天帝想来一定觉得十分划算。
　　也难怪他的阵法完全起不了作用，他不是在跟阵法抢族人的性命，是跟人间大地上数万人抢命，自然是抢不过的。
　　怀夜心中悲痛到不能自已，他想若不是他同天帝结怨，又毫无戒心的将天帝带入长水之畔，想来他的族人至今仍能活的好好的，他所有以为的救人，不过是在害人。
　　他从没有哪一刻这般痛恨自己，便在铺天盖地的痛苦与绝望中，他见到了一路黑色的昙花，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来，引着他走向那些昙花，走过喧闹人世，走入一条发光水路，水里尽是五彩斑斓的光球，细看下去，是一幅幅画面，他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但他仍记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还要救族人，他只想要往前走。
　　怀夜虽起初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当他看到高高在上的冥主时，他很快便明白了，天帝曾说过想要造这么一个地方，没想到真给他建成了，怀夜见到冥主，只觉是天大的幸运。
　　他那时没有去想他的族人都已失去力量全部死去，他为什么还会活着，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夜鸦和夜昙花，为什么会进入毋悔道，他只想救他的族人，或者，从进入毋悔道的那一刻起，他便忘记了许多东西。
　　狡猾的冥主与他做了个交易，怀夜找到阿七，冥主护他白泽一族。
　　怀夜找到了阿七，他欢天喜地，他的记忆停留在天帝阵法刚刚启动的那一刻，他以为他的族人还活着，而他们已取得了冥主的护佑，谁也无法将他们从他身边夺走。
　　冥主确实帮了他，因为怀夜先前布置出的为了抵抗天帝所设吸取力量的阵法以及天帝所设人不得出的法阵，所有族人的灵魂都被困在了长水之畔，于是冥主在那里帮他造了一座鬼城，便是后来怀夜终于毁了那困人的法阵，所有的魂魄依然还是等在这里。
　　在那里，所有人维持着等待亲人回来的样子，满怀希望的等着自己的心上人，然后直到永远。
　　而怀夜，为了保住南疆残留的一魂一魄，在冥主的帮助下抽取自己的两魂六魄，组成了一个新的南疆，而他自己成为阵眼，全凭着“等待南疆”的信念支撑着。
　　他当然不是在看那些夜昙花，他是在眺望远方待君归来。
　　此后冥主每年都来，不是他想来，只是维持这处鬼城除了依靠阵法，还需要诸多力量，是以他每年都要来巩固一次，开始只有他会来，然后初禾也来到了这里，再后来菶萋也来过几次，接下来是黎清思淼，最后便是韩澹。
　　悠长岁月里，怀夜真真等了他三千年，而后等到了，那些支撑他熬过一百多万日日夜夜的信念瞬间崩塌，所以他终于可以安心离去，连带着他的执念和这座鬼城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