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杉禾

23、番外1 灿若星辰

　　地灵将军是天宫的老人了，不知为何，从达观之战时便跟着天帝的人逐渐从天宫中离开，或获罪受贬，或自行离去，剩下的人里，即便跟他同一时期上来的也为数不多，这其中，便有司命。
　　很多人说是因为是地灵将军将司命带上天宫的，所以向来不喜与人交流的她独独同他交好，人们常说王奇厉害，也是因为天宫中两个最难打交道的人都同他关系很好，司命是一个，天乾将军是另一个。
　　司命是懒得与人交涉，天乾更像是油盐不进。
　　只是王奇与二人的相识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王奇见到司命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随时都会死去，身上满是血污，还有村民在往她身上扔着石头，说要烧死她，以祭天神。
　　王奇走过去将她抱起来，王奇这人向来跳脱，很少板脸，那时却少见的露出骇人的表情，村民都有些害怕，便没有阻止他，但嘴上仍旧骂骂咧咧说着难听的话。
　　王奇问：“我听说这里供奉着一位天命祭司，能预言灾吉，她现在在哪里？”
　　有村民答道：“这哪有这样的大人物，有的只不过是你手上那个神棍，受村民供养，却欺骗了我们，这样的人就该被烧死！”说完，还恶狠狠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哦。”王奇对着手中意识都模糊了的女孩轻声问道，“我要带你离开，你可愿意？”
　　女孩的眼睛动了动，王奇道：“我便当你答应了。”
　　女孩没有名字，眼睛也是瞎的，王奇带她走的时候曲埠之战还未打响。
　　王奇给她取名阿辰，因为女孩喜欢星星，只是女孩伤好后也不喜欢说话，一直在发呆，没事情的时候就睡觉。
　　人家都说是王奇带着她上天宫的，其实哪可能呢，从来只有天帝有权利将人带上天宫的。
　　那时的司命不是司命，她还只是个叫阿辰的女孩。
　　阿辰从不占星，也没再说过吉凶，那时候天帝正同穷奇打仗，战场上自然不方便带着个孩子，还是个盲目的女孩儿，可王奇执意如此，连天帝也默许了这件事，便再没人说什么闲话。
　　王奇这个人，很爱管闲事，是以即便阿辰从来没同他说过什么，他还是自己去找了答案。
　　阿辰原本不是瞎子，据说眼睛里有淡淡的金色。她生在北陵的一个村子，村子本来就还算兴旺，在有了她之后更是不得了，阿辰原本没有名字，只因为她是捡来的。
　　捡她的是村头的瘸阿婆，阿婆没有亲人，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只是阿辰刚会说话就预言了一场大雨。
　　瘸阿婆于是骄傲的向村民们吹嘘，村民一开始不信，可是一次两次就不得不重视了，更何况，阿辰还预言了一场大水。
　　于是阿尘再不是瘸阿婆的囡囡，而是村子里的天命，村子更加兴盛。
　　只是好景不长，天帝同穷奇的大战爆发了，阿辰带着村民们背井离乡，因为无法耕种，村子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当时大家都会将食物省出来，给阿辰吃最好的。
　　所以王奇当时看到的阿尘，虽满是伤痕，但皮肤白皙，肯定不是做过农活的人，欺负她的人也都身形瘦削，只不过那时的阿辰也很瘦了。
　　阿辰带着村民四处奔波，躲避战事，这本身就是个极其艰苦的过程，不断有人承受不住的离开或是死去，亲人离散，大家承受的痛苦与压力都是巨大的，不停的有人会想，当初跟着阿辰出来是不是对的，是不是就是最好的决定。
　　可终究有一次战事没有避过去，村民们爆发了，本来路上就死了很多人，那一场战争的波及虽不大，但还是将村民心中的不满引爆了。
　　所有人开始质疑阿辰的能力，他们那时从没让阿辰饿着，可也许阿辰并没有将他们带离厄运的本事，又或是当初离开北陵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从来没人想过，大战爆发的时候，本来就不会有一片土地是无罪的。
　　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阿辰，包括瘸阿婆，她一路上本就身体愈见孱弱，村民们这样一说更是心情郁结，很快就撒手人寰，去世之前，她痛心疾首道：“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救她！”
　　没过三天，那些失去了亲人的村民们举着火把，说他们一直都是错信，说要将她烧死以祭天神，这样村子才能回复从前的兴旺，他们说阿辰根本就看不到未来，那就把她的眼睛弄瞎好了。
　　王奇去的时候，恰好是大家刚将阿辰弄瞎要将她烧死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贪得无厌的享受着别人的恩惠，进而遗忘，一旦停止无利可图便会愤恨不已。
　　恨从来都比爱传播的迅速且炽烈，等到回过神来时，便已面目全非。
　　阿辰那时没有哭，包括失明的时候，要被烧死王奇见她的时候，以及后来，阿辰都没有哭。
　　王奇相信她能看到将来，即便失明。
　　王奇探知到这些事情后去问阿辰，问她恨不恨。
　　阿辰的回答十分奇特，她说不恨，因为这是必然的。
　　原来这个女孩子早就看到了自己的将来，知道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一切，然后静静的等待。
　　这是何等的残忍。
　　王奇第一次明白，拥有这样的天赋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王奇又问：“难道你没有想过要改变未来吗？”
　　阿辰又摇头：“即便改了，也不知道到底会怎样啊。”
　　这个女孩出奇的成熟冷静，是啊，即便这个结局更改了，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兴许会变得更差。
　　大家渐渐知道，王奇真的很宠爱这个女孩，女孩很喜欢夜空，虽然她看不见，但神奇的是，每到夜晚她总能立刻发现，然后抬起头来，王奇有空的时候就会陪她一起，凡是说女孩坏话的，都会被王奇一拳打倒。
　　偶尔天帝的朋友会来，那人会用草编东西，王奇就跟着他学编蚱蜢，学编蝴蝶，学会了，一只一只编给阿辰玩。
　　王奇不要求阿辰预言，他只要阿辰过得过得顺心如意。
　　可战争还是要打的，那时候是不能指望什么幸福康乐的，唯一要想的，便是如何活下去。
　　四年后，天帝同穷奇的大战渐渐进入白热化阶段，大家知道决胜负的便在这两场战斗中了，因为前面几场作战接连失利，这次必须要赢。
　　王奇受命带领一队人马作为先锋偷袭穷奇大军左翼，他跟天帝和星君商量了一番细节，很晚才回到营帐，结果刚到营帐，便发现阿辰在等着他。
　　这是阿辰第一次放弃睡觉等他回来，王奇很诧异，而阿辰只说了三个字：“不要去。”
　　王奇楞了一下，问：“你说的是明天的作战？”
　　阿辰点头，王奇奇怪道：“怎么了吗？”
　　阿辰抿着唇不说话，只重复道：“不要去。”
　　当时的女孩已经长大，出落成了大姑娘，却还是第一次用这般的语气跟王奇讲话，她平常都是不疾不徐，听之任之的样子。
　　王奇想了想，便觉得是阿辰预感到了什么，他沉吟了一会道：“可明天我是肯定得去的，如果这次作战成功，那我们便有极大的希望获胜。”
　　阿辰显得很焦急：“你若是明天要去，便带上我一起。”
　　王奇笑起来：“你个女儿家上战场做什么？”他看阿辰满脸担忧，心中很是满足，颇有种自家的白菜终于养大的满足感，老怀欣慰，只是欣慰之余，却也晓得阿辰是真有能力的，他想了想道：“这样，我待会去找星君再商量一下，重新拟个对策出来。”说完便赶紧打发阿辰去睡觉，自己独自去找了星君。
　　王奇同星君又商量了一番，实在不知道哪里还有纰漏，星君道：“可惜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不然便可以对症下药，现在倒有些无从下手之感。”
　　王奇对星君还算恭敬，赶紧点头称是，星君捏了捏手中玉珏，问：“你可能确定她真能预言未来？”
　　王奇认真道：“我确定。”
　　于是星君点头道：“好吧，那我立刻告诉阿泽，一切重新安排。”
　　王奇吓了一跳：“不必这样吧？”
　　星君奇怪道：“为什么不必？你说过你信任她，而我信任你，既然这样做有差错，那当然就得更改。”
　　王奇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但他又想了一下道：“改是不必改了，不如我们来个将计就计？”
　　……
　　王奇第二日出征之时，阿辰死死拽着他的衣角，王奇便对她道：“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天帝他们原本是打算让大军佯装不敌，且战且退，趁得穷奇那方大意之时，让王奇带领一对人马专攻左翼，拿下那方将领首级，结果王奇一队行至途中，正中了穷奇那方的埋伏，那边精英尽出，准备了几十个弓箭好手，瞄准了领头之人。
　　只是他们不知道，原本该领头的王奇早就混在了后方人马里，当然王奇也很凶险，因为他此刻的任务是拖，他们这一队人很少，将主力放在了正面，既然作战泄露，那便让王奇吸引火力，而大队人马在正面将对面一网打尽。
　　而王奇，便是要撑到天帝他们正面交战取得胜利，过来援助他的那一刻。
　　日暮西山的时候，小兵将一瘸一拐身中三箭的王奇送回营帐，老远就能看到阿辰站在营帐前，“看”着他们走过来，直到王奇走到近前，阿辰似有所感，一下子哭了出来。
　　这个女孩，被戳瞎双目的时候没有哭，要被村民烧死的时候没有哭，这一刻却哭出声来。
　　王奇走过去，想拍拍阿辰的头，忽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污又忍住，对她道：“我回来了。”
　　阿辰便将他一把抱住，就像七年前王奇不顾她满身污秽抱住了她一样。
　　因这次作战泄露，天帝立刻彻查揪出了奸细，那是一个老实愚忠的人，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背叛天帝，处死他的时候，他厉声喝问天帝：“难道你敢说出你的来历吗？”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那时候，天帝脸沉得厉害，没有犹豫的立刻下了杀手。听说同在这天，帝江一族叛变的族长晚粟也死了。
　　因着这一次的胜利，天帝最终扭转战局，赢了曲埠之战，天帝大喜，阿辰功不可没，天帝将战争之地冠以她的姓名，后称永辰之战，此后天帝亦决定将她带往天宫，赐名流萤。
　　而在最后天帝斩下穷奇头的时候，王奇曾依稀听到穷奇叫了一声“哥哥”，只是那当然是他听错了。
　　后来王奇曾问过阿辰，既然她从来觉得结局不可更改，那当时为何还要提醒他？
　　阿辰半眯着眼睛，仿若已经睡去，没有听到王奇的问话。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她确信，于她而言，不会有更糟糕的结果了。
　　不会有比王奇战死沙场还要糟糕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