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杉禾

1、天宫的将军

　　将军已经在天宫待了很久了，细细算起来的话，他一定可以算得上除天帝以外，在天宫待得最久的人之一。
　　天宫很漂亮，天上的居所，自然是给神仙们住的。四处都是白玉所做的殿宇、琼楼，以真金在上面雕刻着繁复花纹，有珍奇走兽、有名贵花草、有祥云碧波，第一次上来天宫的人，总会感叹于天宫的华美，真就如神话里所说一般，美丽神圣且没有一丝烟火气。
　　当然，天宫也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当年天帝建立天宫初时，也不过只有一块基石、几片砖瓦而已，到如今，却已发展成了一座华美的天空之城。
　　天宫自然是有很多将军的，可最受倚重的不过两位，一位当然就是这位正闲步走在天宫长廊里闻着清幽花香的天乾将军，另一位则封号地灵。天乾与地灵在天宫的资历其实不分伯仲，只是一个为天一个为地，可见天帝之偏爱。
　　据说天乾将军当年解决了一场异常凶险的天宫危机，后称白泽之乱，是说当初有人瞄上了天帝的位置，若不是将军，天宫怕是早就得易主了，天帝为表感激，赠宝剑乾元，赐天乾之名。
　　只是这些将军都不记得了，将军在那场危机中丢失了一魂一魄，也因此丢掉了先前的记忆，不过将军一直都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并不会因为这样而怀疑自我，也未觉得低人一等而失去信心，是以过往的三千年里，他虽想过去追寻那些记忆，却并未强求，因无线索，也未曾动身寻找那丢掉的一魂一魄，倒是天帝很挂念这个，时常问他。
　　听说天帝从前也时常去往凡间，也很爱凡间的气象万千，只是这些年倒显得愈发怠懒了，甚至在天宫也不大能见得着他，大约天地已定，而传说之所以是传说，自然是因为它们只存在在口口相传里。
　　将军穿过长廊，将刚刚三月给他的一束刚刚盛开的、娇艳欲滴还挂着露水的鲜花随手丢进旁边的花坛里——他要去找地灵。
　　说来奇怪，虽说天帝偏爱天乾，但守备天宫的重要任务却是交给了地灵将军。自然，将军并不在意这些，他去找地灵，只是因为地灵是他在天宫最好的朋友。
　　当初天帝给了天乾地灵两个封号，将军无动于衷，但地灵却很不服气，那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便是打一架，天帝并不介意他们打架，甚至还曾饶有兴致的打听过程，在不触及天帝底线的方面，天帝总有上位者该有的大度。
　　打完了那一架，地灵便服气了，天乾将军毕竟是天乾将军，即便缺了一魂一魄丢了记忆，也十分的了不起。
　　地灵居于天宫，自然也十分了不得，三千多年前的曲埠之战，地灵率领人族义士在天帝的带领下勇猛非常，为天帝在曲埠之战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样义字当先的人，当然不会是小心眼的人，所以打完了架，地灵便能打心眼里承认了将军，其后二人闲暇里时常切磋，前后切磋上三千年，自然便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将军现在已走完了长长的廊道，路过恢弘大气的白玉广场，他终于来到了天门口，此时此刻，地灵正在尽职尽责的……喝酒叹气。
　　将军步履稳健，佩剑抓在手里还未出鞘，不过跨了三步便到了地灵身后一剑递出。
　　地灵虽未转身，只是酒葫芦不知怎的绕到了他的背后，绕到了将军剑尖的正前端，一剑势尽，剑鞘无恙，酒葫芦自然也是。
　　地灵愤愤然转过身：“堂堂的天乾大将军，竟然搞偷袭！”
　　将军淡淡道：“王奇，你不专心。”
　　地灵将军来自人族，地灵乃天帝所赐之封号，那自然是有本来的名字的，而他的名字很简单，就叫王奇，极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名字，当然更少还有人敢这样叫他，但将军不是别人。
　　王奇摇头晃脑：“我就是觉得吧，有些事情明明都过去了，为何却还总是要被翻出来，真是太费劲了。”说是这么说，可他还是不情不愿的做好了传话的工作，“阿辰说找到了你那一魂一魄的线索了。”
　　将军奇怪：“可你先前也总问我这个，如今找到了，你不高兴吗？”
　　王奇又叹了口气：“我问你并不是希望你找到那段记忆。”
　　“为什么？”将军知道王奇这人直接实在，为朋友好的事情他向来只会更高兴，哪有上赶着阻拦的时候。
　　“你会明白的。”王奇叹息着喝了口酒，“等你寻回了那一魂一魄，你一定会明白的，只是到时候只怕就来不及了。”
　　将军并不明白王奇说这话的意思，也不习惯他说这话的口吻，王奇向来洒脱，唯对武学一道痴迷，将军第一次见他发出如此感慨，还不是因为剑法，不由更加奇怪：“我以前问你当年的事，你都说不知，既是不知，却为何这般忧虑？”
　　王奇摆手：“咱这叫防患于未然。”这说法将军不信，连王奇自己也是不信的，所以他转而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将军回答的很是果断：“明日。”
　　王奇沉默了一会儿：“你往年对这事都不是很上心。”
　　将军反问：“可现如今既然知道它确切落在何处，难道不该去找一找吗？”
　　王奇自然回答不出“不该”，于是再一次换了话题：“这天宫人来人往，像你我这般待得如此久的，不过寥寥几人，这些年天宫也显得愈发的清净了。”
　　将军点头承认：“这话不错，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儿的景色这般好，房子住的舒适，花也很漂亮，人也很美，为何还要费力去寻那些不一定有结果的东西呢？”
　　将军问：“你怎么知道不一定会有结果呢？”
　　王奇噎住，愤愤跺脚：“跟你说话太费劲，你就不能反映慢些，然后脑子木一些吗！我这样很难跟你交流的！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王奇再一次岔开了话题，虽然岔的十分之生硬蹩脚，但将军并未多问，他记得有人同他说过，有些话即便是对的也是不能说的，说了便会让人伤心。既然王奇不想说的意思表达的如此明显，那便不该问。
　　于是将军告别王奇，再次走过两旁开满鲜花的长廊——他要去找流萤司命阿辰，流萤之名乃天帝所赐，阿辰乃她尘世俗名，只是将军还是惯于称她司命。
　　司命的房子在天宫深处，只因她喜欢独处。将军走进这座房子，里面黑漆漆的像是深夜，一改天宫外面的敞亮，只是黑夜中盘综错杂的系了无数根黑线，上面绑着无数镂空的小匣子，里面放着发光的石头，看起来就像是悬挂在夜空中的漫天星辰，司命便在这星辰的最深处。
　　司命双眸半睁，也躺在一根黑线上，看上去如一轮弯月悬于夜空。司命看来似睡非醒，但将军知道她醒着，果不其然，将军甫一靠近，司命便开口道：“你来了。”说这话时她眼睛并未睁开，语气也显得懒洋洋慢悠悠的，仿若刚睡醒一般。
　　司命其实是天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了，皮肤白皙、吹弹可破，一头乌发总是盘的十分松散，仿若随时会散开来，只是她自己并不在意，只沉迷于这房间里的斗转星移，她挥手拨开一列星辰，道：“诺，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往中间去。”
　　“中间？”将军问，“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将军思考了一会道：“多谢。”这两个字说的很是真心实意，只是抬腿就走的样子显得毫无诚心了些，可将军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不做表面文章。
　　司命倒也不恼，只是将军听到她在背后轻声问：“你是真的想知道一切吗？”
　　这是将军听到的，来自第二个人的质疑，将军并不怀疑司命是否已经从这幕夜色中看到了什么，只是他现在已经能确定这其中肯定是有些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可是将军就是将军，他转过身，看着司命似乎并未看向他的双眼，认认真真答道：“不管这记忆究竟是何等模样，它终究是我的记忆。”
　　“可你能选择继续遗忘。”
　　“我现在倒真有些好奇我经历过什么了。”将军笑着挥了挥手。
　　他没理由放弃。
　　在他背后，司命小声喃喃：“我可是好好劝过了，是他自己不听。”
　　将军回到自己的府邸，这宅子没什么装饰，一切从简，唯独门前挂了盏鲜红的灯笼，这灯笼挂在门前许久，蜡烛随风飘摇，却从未熄灭过，让人不有好奇究竟是何种材料所做，虽说明天要出发，可将军其实没什么要准备的，他其实更在意王奇和司命的态度，洒扫小童又搬来了一盆花，被将军喊住：“这花就不要了，以后也不要了。”
　　身穿嫩绿衣袄扎两个丸子头的小童显得很是为难，欲言又止，将军摆摆手：“三月，你来天宫也挺久了吧。”
　　三月点头：“当时天帝同地灵将军去往人界，择了十二名自愿上天宫的少年少女。”
　　将军补充道：“被选出的少年少女要心思纯净，与人存善，年纪轻轻便得救过三条人命。”
　　三月脸红着挠挠头：“那也不及将军厉害的，将军当年可是救了整个天宫的仙人呢！”
　　将军的记忆便是从这里断的，经过今日与王奇和司命的会面，他不由问：“你那时还不在，却也听过些故事，你听到的是怎样说的？”
　　三月认真道：“据说当时白泽一族仗着天帝信任偷偷上得天宫，其首领北海妄图霸占天帝之位，多亏了将军挺身而出，将这事告知天帝，又找出叛军领袖，以雷霆之势诛杀，只是北海亦十分厉害，伤了将军一魂一魄。”
　　将军听过的显然也是这个版本，他对那时的事只有些模糊的印象，只记得一声足以地崩山摇的巨响，将军有些失神道：“可我都不记得了。”
　　三月急了：“可是做过了就是做过了，就算将军不记得，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得事啊！”
　　将军笑了起来，不愧是他一直放在身边的人，果然合他心意，当年王奇嫌三月太过呆傻，说要给他换人，可他就是觉得三月很好了。
　　是啊，做过就是做过了，无论忘记与否，这都是不能被抹去的。
　　将军的心一直坚定，只是经历了王奇和司命两人的规劝，到现在才是真正开怀。
　　将军摸摸三月的头，道：“我明日便走，宅邸保持原样便好。”
　　将军回到房间，他将脖子上系着的一个物件拿了出来，那是一个木制的坠子，做成了卷轴的样子，做的十分细致，还能打开，甚至能看到里面为了显示字迹而刻的一个个小点。
　　将军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只是从那时白泽之乱后醒来，他便带着这个木头坠子，将军看了许久，终于把它再放进了衣服里，掩在层层衣料下，他有种预感，这次去往人间，他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当天晚上，将军梦到了一片花田，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花海，他身旁站着一个人，只是他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将军醒来的时候，枕头有些水印，他原先也做过这个梦。在失去记忆的一开始，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梦到这个场景，只是三千年过去，他已经很少再做这个梦，不知为何，在出发的前一夜，他又梦见了那片花海，以及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