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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   “听说昨晚又出事了?”

      楼下石头围砌的小院中,捣衣声戛然而止,小姑娘捏着木杵子前倾,半个身子探入晨光,向着石坎下手提掐刀的老人眨眼,像是怕接下来的话被旁人听了去,把娇嫩的嗓音压得像舂谷子般低沉,说:“六阿公,我二哥他,他,他又寻死了!这回还换了个新花样——跳崖!加上先前的坠井、撞树、舞锄头、上吊……三月来,足有七次喽!”

      鬓间带露的羊踯躅闪烁金光,她的语气一惊一乍,但尾调上翘,隐隐有些兴奋。

      山寨不大,吊脚楼连片,藏于青山之中,来去闭塞,邻里间多少有些远近亲缘。
      从那声恭顺的“六阿公”开始,躺在竹榻上的少年便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楼外的谈话,冷冷嗤笑。

      那不是跳崖,只是想试一试轻功,而之前也并非寻死,不过想证明自己会武功这件事,既不是做梦,也不是上辈子的残念。
      虽说有时候,他确实闪过几许念头,希望一死了之,彻底结束眼下的困苦。

      不一会,厢房竹门被推开。
      小妹木香抱着空衣盆蹑手蹑脚走进来,余光扫见白霜序瞪大的眼睛,登时挺直腰板,撅着嘴,把盆里的土陶碗一只一只重重搁在矮几上,抱怨道:“二哥,这都多少回了!你,你这次还故意选个陡坡。你说你,摔死也就算了,要是不慎摔成个瘫子,大姐明天就能把你用草席一裹,重新扔回乱葬岗去!“

      碗里是两只白面馒头,还有清澈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小丫头不过六七岁,刚捣完衣服的手没劲,端碗不平,溅了些粥水在手,顺势擦在脏兮兮的襦衫上,白霜序甚为介怀,挪开目光,转头却又撞见推到跟前的白馒头上留着大大的五指黑印。

      胃中酸气翻涌,顿觉食欲不振。

      木香凑上来,掀开被褥一角,从怀里掏出一只捂热的鸡蛋,偷偷藏进去,随后将食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家里穷得总共只有两只鸡。
      精于计算的大姐眼里揉不进沙子,绝不会舍得与他加餐,白霜序眼尾发红,想必是小丫头省下一枚给自己。

      “不吃。”

      他背过身去,记忆还停留在驰马夜奔赶赴荆州的路上,而后骤然断片。

      三个月前,他苏醒过来,却变成了眼下这个名为木樨的穷苦少年,不仅武功尽失,连模样也大变。

      他怎么会跑到这样一具身体里,从三里外的乱葬岗被人抬回来?
      是死去轮回投胎?
      还是他本就是木樨,因为昏睡,脑中那个叫“白霜序”的少年所经之事,不过蕉叶覆鹿,大梦黄粱?

      篾片编织的笸箩上放着一只破烂的刻漏,水从壶孔中泄出,浮箭下沉,指向辰时一刻。外间喧嚣一浪接一浪,白霜序知道,山寨木楼里的人将要走空,赶在暮秋霜落前,下到半腰梯田里割完今岁的谷穗。

      木香开始收拾汗巾,将余下的两个馒头包在花布里——这是她们娘儿仨今日的口粮。她起身去拿斗笠,三弟木棉从门缝里把小脑袋支进来,粗声粗气喊:“喂!大姐提着镰刀上来啦!”
      “闭嘴!”
      木香惊了一跳,差点把馒头摔落,回头瞪了他一眼,摘了斗笠扔过去,转头却发现放在下方的小藤篓不知所踪,两手乱翻,不由焦头烂额。

      一家四兄妹,大姐与二哥素来不合,平日能不见则不见,昨夜接骨更是未敢惊动,若惹她上来催请,只怕由那泼辣性子,别说有馒头米粥喝,就是二哥另外一条腿,也得给打折了不可。

      越想越急,木香翻箱倒屉,屋里顿时物什横飞,木棉夹在中间,怕遭飞来横祸,赶紧把门掩住,白霜序正待屏息吐纳,好几只破陶罐差点扔在脸上。
      十息之后,小丫头从榻下拖出她的宝贝。

      白霜序转动眼珠,飞看一眼,后知后觉忆起自己昨日一脚将那碍事的家伙踹开的情景。不等他狡辩,木香已经咋呼起来:“二哥,你又把我的东西乱放!”

      木棉在门外催,声音越发急切,连称呼都变了:“快,母老虎看过来咯!不不不,她上来咯,上来咯!”

      屋里的小姑娘脸色一变,不再论理,捞了一把篓子里的刺儿菜往嘴里塞,胡乱咀嚼两下,吐出来,和着唾液一道呼在白霜序额角磕破的伤口上,迅速揽过一应物件向外跑。
      这草又称小蓟,有止血治创的功效。
      六七岁的丫头片子哪懂得这么多,多半是前一阵子撞见他用过,便偷偷记下,以备不时之需。

      白霜序盯着屋顶,哑着声提醒:“饴糖在左方第三个小屉的纸包里,你脚边箩筐里有一只弹弓,给木棉的。”
      “多谢二哥!”
      小丫头欢喜应下,出了门。

      刚掩上门板,顺着藤梯自下而至的脚步声骤然静止,门外两个小不点一边藏宝贝,一边装腔作势说话。

      “二哥虽然不傻了,但是好像疯了。”
      “别是出门一趟被人敲坏脑袋。”
      “敲坏就敲坏,谁叫他好赌!最好把手脚都给剁掉,扔到山里喂、老、虎!”

      木香话音放慢,拿余光偷瞄,大姐木莲冷哼一声,转头进了侧屋,顺带嘱咐:“还不快下去帮阿娘拿耙子箩筐,手脚这么慢,是想学某些人躺在家里当死狗吗!”
      破房子隔音极差,白霜序竖着耳朵,听见她进了隔壁厢房。

      这位泼辣的大娘子他打过几眼照面,惯爱将发髻垂坠左耳后,印象最深的便是髻间的一支银制杜鹃发簪,走起路来丁零当啷响动。
      寨里的姑娘出嫁前,家中都会备一套贵重的银首饰,从银帽、围帕到耳珰一应俱全,可惜木家家徒四壁,只剩下老母并膝下四个儿女,再无余钱置办,因此,木莲对这簪子爱不释手,逢出门必戴。

      想来正是回屋翻找。

      隔壁很快静下来,只余未掩实的屋门被萧瑟秋风吹得嘎吱作响。
      木樨的身子本就孱弱,这一摔又是断骨又是错筋,少说也得养个把月。白霜序百无聊赖,只能盯着屋梁打量。

      居室是穿斗结构,内屋不大,落地柱却极多,五柱二穿,从正中辟开成两间,大姐侍奉老母一间,而他则带着一双弟妹一间。
      这种修筑之法比起抬梁极耗木材,白霜序“啧”了一声,操心地评价:“费钱。”

      柱子上不了桐油,久经风雨和湿气,木面一圈青黑,再老旧些,都能长出菇子,和着茅草顶,更显得摇摇欲坠。
      白霜序叹了口气,门却在这时被粗暴地踹开。

      这口气立刻吊在了嗓子眼。

      木莲打了盆水,黑着脸走进来,润湿帕子,开始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咒骂:“你个赌鬼投胎的赔钱货,要死就干脆点!”
      “还赌么?赌么?”
      “你知不知道半年前你一逃债,木香和木棉差点让人抓去卖喽!娘把她的嫁妆全填了进去,才补完窟窿,你不如叫人乱棍打死在乱葬岗才好!我定买上百响的鞭炮,点在你坟头庆贺!”

      那用力之狠,倒像是在刮鱼鳞。

      白霜序没得反抗,被她半推着翻了个身,木莲拨开袖子,把手臂上的擦伤用水清洗干净。也不知道是不是手肘拐上那道狰狞的十字疤丑到她的眼睛,火气上来,木莲又蛮横地把袖子扯下来,没打算给他唯一一件完好的衣裳留活路。

      木樨做的事,和他白霜序有甚么干系?

      榻上的人一声不吭,木莲如一拳崩在棉花上,不得劲,气得端盆欲把脏水泼在他脸上,但想想干完农活回来还得自己收拾,转头踢门而出。
      那扇门命不久矣,白霜序继续放眼望梁。

      脚步声在木楼上来来回回几趟,白霜序听得烦,想起她方才光秃秃的发髻,终于开了口:“在那只靛蓝色的布包里。”
      三息后,木莲拿着银簪子推开了门。

      “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收的时候我看见了。”

      “就你眼睛毒!”木莲动了动唇,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又将他劈头盖脸一通骂,“你再乱看,把你眼珠子抠掉!”
      一碗药挨着馒头和米粥,被放在矮几上。
      木莲给他留了把镰刀在榻边,仔细将门关好,还撒了些驱赶野兽虫蚁的药粉在屋前和窗下,这才提着掐刀离开。

      郎中自是请不起,连接骨都是托寨里一位远亲动的手,这药自然是土方子,倒是无害,就是喝完头重脚轻。
      没一会功夫,白霜序便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哀牢山。他的母亲是成汉的公主,更是武林“三星”之一鸳鸯剑的唯一传人,而他的父亲为天都教第二十八代教主,白氏一门世代受百濮九大部族供奉,纵横滇南,几无敌手。
      身为少教主的他从小如众星捧月,十四岁便已习尽教中秘法,称得一句天之骄子。

      却不是现在这样。

      耳畔起了祭祀祝唱,用的是百濮古语。
      黑暗中,一只枯槁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扭身回头,面带血污的男人不停重述:“白哥,白哥你要信我,信我!石部绝不会叛乱!绝不会!”

      叮——
      一声银铃转动,他已身披星月,手握信物,自滇南向荆州策马疾行。

      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月相越来越大,路却越来越长,星辰的尽头是夺目的天光,他抬起手臂遮眼,画面定格在裹着金丝白裘,逆光侧身的少年身上,那笑容惨白得如同冬日没有温度的阳光。

      他在变成木樨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否与这身体相斥,日间清醒时许多细节难以回想,倒是这梦中有几分真切,白霜序还想抽丝剥茧,但现实却不允许,一道震耳的轰鸣将他拉回山寨,睁眼的一瞬,檩条断折,屋顶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一个面色黑赤,披头散发的壮汉提着环首刀坠下,随之一道的还有坍塌的主梁。

      “轰隆!”
      白霜序竭力向外一滚,撞在刀柄上,堪堪躲过一劫。

      这时,另有一道白影旋落,手中柳叶刀如匹练飞瀑,落地直刺,壮汉来不及提起笨重的大刀,武器脱手,向屋外滚去,自二楼扑下。白衣人紧追不舍,三步之遥,挥手将屋门摧开,刀柄翻转,一击劈在横栏上。

      “别……”
      白霜序被翻涌的内力震得脑子嗡嗡作响,提醒迟了一步,白衣人收刀不及,支撑的落地柱拦腰而断,茅草顶轰然垮了一半,幸亏另有一善后的小伙,背着把阮琴,也从那“天窗”追入,扶着他的腰一块冲出废墟。

      “抱歉,抱歉。”
      善后小伙说的是中原官话,解下腰间钱袋,往地上一放,便又追着那逃窜的大汉而去。

      白霜序拍开尘土,看了眼钱袋,又扫了眼破屋,不知该提前替木莲心疼,还是该欣慰这危楼终于能重新修缮。
      钱还是很重要的。
      他把手伸出去,刚勾着钱袋子上的流苏,就听见捉住人的善后小伙呼道:“白絮,你做甚不走?我们已耽搁数日,需得尽快拿下此獠,往邵陵郡与父亲汇合!”

      恍惚间,白霜序还以为是唤自个,不由回头,这才注意到此二子皆着白衣,衣袂连襟绣着一圈云纹宝相花,金带钩缀白玉鉴,系作盘长结。
      这是帝师阁弟子独有的装束。

      帝师阁被尊为武林正道之首,与素来被冠以魔教之名的天都教势不两立,白霜序瞬间回归少教主身份,对这二位不速之客甚是警惕。

      “走吧,先将人扭送府衙,再去邵陵郡。“
      头戴幕离的白衣人收刀,挥手应话,随步跟上同伴,但白霜序却因这说话的音色大为震惊,当即脱口:“等……”

      足尖一点,借力飞出石坎的白衣人闻声回眸相望,风自下而上掀开覆面的白纱,白霜序的两只瞳子里由惊骇转为恐惧——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属于曾经的自己,天都教少教主白霜序的脸。

      他不是因为死亡而莫名其妙变成了木樨,而是有人,篡夺了他的身体!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本文隔日中午12点更,申榜后随榜,不断更,不坑。
    ②若遇第一章修改更新,一般是为作公告之用,无须反复阅读。
    ③本文三个主角:白霜序为绝对主角,视角跟他;爨容为官配;师昂为灵魂人物,请不要以出场顺序以及戏份多少来划分角色的重要性!!!(白霜序第一章出场,爨容第一章露脸,师昂第一卷出场)
    ④没看过本系列前传不影响阅读,看过前传会有彩蛋
    ⑤东晋十六国背景,全文时间统一按东晋年号,会有微调,考究党慎入。欢迎各种讨论,婉谢人参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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