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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不知道当初项羽的老家是不是跟这个叫江东村的小村子有什么关系。
      细手臂从桌面滑下去,得水的鱼儿一样游进桌肚。
      巧克力,巧克力……
      反正这里可没有乌江。只有一条清澈的业河,分流向北,合一而终。
      不对,这是数学书。
      巧克力……
      “余彬。”
      余彬唰地一声站起来,右手使劲儿攥着,微微向后扭转。
      唐老师侧身站在讲台上,唇线紧绷。
      “放学来我办公室。”瞄了一眼余彬小手指缝儿里漏出来的包装纸,唐老师扔下手中这粒粉笔,换了一支两指长的继续板书。
      行吧。余彬垂下头。
      李清照,宋代女词人……
      巧克力化在齿间,甜腻腻的,齁得他直眯眼咂嘴。大城市的巧克力,还真是不一样啊。甜,估计和城里人的生活一样甜。怪不得,城里孩子长虫牙的那么多,天天吃糖,能不长么?糖分在唇尖尖上流连,甜的他快要掉泪了。难道,糖的味道和吃糖人的身份也该是相宜的吗?

      “哥,今天中午吃什么?”
      没有回应。
      余彬疑惑地走进小厨房,发现桌上半张作业纸。他松了口气,凑近那截便条,读上面的字:
      鱼:
      中午要改卷,有事来学校找。饭在桌上,应该还是热的。桌上的罩子收进柜子,吃完把碗洗了。上学记得锁门。
      文
      文筠逸是他的哥哥,不是亲的。简单来说,文筠逸和他同辈,只不过在年龄上占了便宜。要掰扯清楚呢,就说来话长了。
      文筠逸的爷爷奶奶辈和他的爷奶原来是一个村儿的,后来社会动荡,局势混乱,两家便失了联系,没料到几十年之后,拖儿带女地又在另一个村里重逢了。只可惜,此后两年未满,还没来得及诉说再遇故人的欣喜,文家爷奶就相继去世了。以为是得逢旧友喜出望外,却原来只是转眼间空欢喜一场。
      葬礼过后俩月,恰逢新年,文筠逸“衣锦还乡”。先是浩浩荡荡一帮子人吃了个“满汉全席”给镇上高中“青年新教师”接风,再然后挨家挨户地拜年送礼,应酬各种社会关系。别看地方不大,规矩多的很,礼数要到位。最后,文筠逸一个人上青骏山山头给老辈子们拜了年扫了墓。
      不同于村里其他小孩的怯,余彬很喜欢这个哥哥,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比他大十岁的兄长,和他见过的其他人不一样,和所有的小孩儿、所有的年轻人、所有的成年人,都不一样。
      他最喜欢听哥哥读书,不是一口字正腔圆正儿八经得有点儿滑稽的播音腔,也不是别的大人那样洪亮热情像要烧起来似的嗓子,语调平稳不乏生动,嗓音清而淳,反显出平和清朗的气质,与人区别开来。类似于河岸边的芦苇,那是一望无际的,柔软而又宽阔的。

      吃过晚饭,文筠逸带余彬去了河边。这是他们饭后的保留项目。有赖于村里的初中作业不多,余彬又聪明伶俐,所以一天的作业总能在学校里就提前完成了。
      业河边上生长着茂盛的芦苇荡。夜风抚过,芦苇沙沙啦啦地吹出不严谨的小调来。青色缎子似的河水被皎白的月光揉皱了几分,果真像是人儿间的柔情一般。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如果你我都能与这广寒一样年年岁岁长长久久,那才好呢。脱落的叶儿花儿在空中飞舞,引得人直想打喷嚏。俩人躺在密匝匝的丛中,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说些隔天忘的打趣话儿。
      “哎,哥,你看见了几个星星?”一个曲起手肘碰了碰另一个的肋下。
      “一,二,三,四……七颗吧。”另一个慢悠悠地数。
      “那你说天上一共有几颗星星?”一个问。
      “数不清,很多的。”一个答。

      “到底有多少颗?”
      “不知道。”
      “那……有地上的花多吗?”正值芦苇花期,白色的花絮像被子里的棉一样飞来飞去,不知道要降落到哪里。
      “有。还要多多了。”这次很肯定。
      “你不知道星星的数量,怎么知道比花多?”话声模糊,尾音带笑。
      “……”这个翻身轻轻掐住那个白润润的脸蛋儿,沉声有意耍恨,“小混蛋,上哪儿学的给你哥下套?小心挠你痒痒!”
      那个只好笑着投降:“别!诶哥,别,我投降,投降。”
      “算你识相。”复又躺下,一只手紧挨着另一只手,安静地看星星。
      星象,应该算是世间最明显又最普通的神迹。形容星星,有明有暗,可以是群,可以是颗,可以是粒。然而看久了,便不显那么珍贵了,只当作洒落在泥土上的米粒儿,黑白分明,颗颗莹润饱满,有的光滑闪亮,有的沉默卑怯,再普通不过。

      虫儿飞,花儿睡。人儿也该回窝了。难得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也困得打哈欠,文筠逸背起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月白的运动鞋一步一步扎在泥土里。
      他清楚这个弟弟与人不同。他惯用一个学生的身份去观察这些人,这些事。而背上这个孩子,善用诗人的感官处事、待人、接物,狡黠之中总隐着一丝荒诞不经的悲切。狡黠从不被人赞扬,但于人显得亲切;忧郁孤僻的孩子如若聪明异于常人,或许会被街坊四邻传为“特别的”那一个,却未必讨人欢心,小的时候还好,尚可用童真遮掩。弟弟有一双星子一样亮闪闪的眼睛,他从第一次见就很喜欢。
      他不很明白他和弟弟之间维系关系的情感到底应当落在何处,说是兄弟,又与众人不同,在兄弟之外定有什么淡淡的联系。譬如,他和学校的朋友也会聊起星星,但是没人问他星星的个数,他也不会认真地思考回答。
      到底是什么因呢?又会结什么样的果呢?
      不清楚。
      文筠逸又想起了爷爷。爷爷是那时候极其珍稀的知识分子,奶奶也是女孩儿中少有受过教育的大家闺秀,分明羡煞旁人的璧人一双。
      原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爷爷家种着一盆文竹,是余家送的。余家当时是个小地主,祖上是书香门第,徒遗留了些沾染铜钱味儿的文气,再往上数就不知道了。爷爷极爱这盆竹,将它摆放在“正厅”之中,储蓄的四分之一恐怕都用来伺候这盆绿了。如今人已逝,这片绿云便被文家男丁引着,飘出了这间结构规整的破小木屋,由文筠逸的小姨伺候着——身在邻镇的小姨向来不爱侍弄花花草草的,家里唯有这么一盆丰茂如云的绿植。
      思及此处,他无端地长吁短叹起来。小姨早早地搬到了邻镇上,得空就赶回家吵架。她是最爱与爷奶顶嘴的,平日里性格娇惯,偏生嘴也尖利,他亲近爷爷,故而不与小姨很亲。谁能料到,给老人们办后事的时候,她却又是最悲恸的那一个呢?那不是惯于情绪外放,而是隐不住、止不了,才使得心洪外泄,泪雨倾盆。正是那句“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人情如此,世间所有爱恨必定彼此相依,因此悲欣才有交集。老天也是有意戏弄人,偏偏要把冤家们聚在一起,在柴米油盐里炼出相悖的感情。

      隔日,文筠逸耍周末,余彬前晚上偷偷赶完了作业,扭着他往河边去玩。
      “哥,镇上有河吧?”江东离镇上不远,文筠逸骑自行车只三十分钟的距离,但他没带余彬去过。
      “有,在镇南,就是这条河并入綦水的地方。”
      “哦。那我上镇高。”
      “怎么想起来要考我们学校了?”
      “不然我考市里高中么?”轻飘飘一个白眼,得了一记栗爆。
      “小鱼,你挺聪明的。”
      “哦——”
      “啧。你今天怎么了?开始伤春悲秋了,小伙子?”
      “反正上不了,我肖想它干嘛。”
      “人总得有点梦想吧?”
      “不然怎么活呢?”是这句么?余彬挑了挑眉。
      “……你还小,不用着急。”文筠逸笑了出来,摸摸他的脑袋,“上了高中再想吧。镇高也不错,我还能给你开开小灶。”
      “开屁的小灶。我用不着。你要开,给刘丽丽开。”
      “不就吃你一块巧克力么,总扯着人小姑娘不放。不是你说,她挺可爱的?”这回笑得更灿烂了。余彬和刘丽丽是唯二和他亲近的小孩,俩个小孩儿长相乖得过分,又都机灵,讨人喜欢。碍于性别,往上又寻不着亲朋,所以他和刘丽丽要疏远些。
      “长得乖归长得乖,我跟她又不熟。一共只有仨块儿,下回再冒出来个张丽丽李丽丽,我上哪儿吃去?”余彬幼稚地嘟嘴了。
      “下回专门给你拿三块,行了吧?好啦我的乖乖,你这么可爱,哥哥怎么可能舍得让你饿肚子?”文筠逸捧起他的脸,玩兴大发地捏来掐去。
      余彬顺手揪了一根芦苇迅速凑到文筠逸的鼻子跟前搔起来。芦苇花开满地飘雪,文筠逸打了个喷嚏,佯装嗔怒地顺势与余彬闹作一团。
      像是忽然拉开了灯,天地亮堂起来,芦苇荡一片金灿灿的。远望过去一片整肃,灿烂辉煌,只有近河的一处塌下去,里头传来晦秘的昵语。从远处跑到了河边,刘丽丽站在野草里揩汗,眯眼遥遥望着灿灿辉光的芦苇,开心地微笑起来。金光包裹着她的身体,暖洋洋的。她骤然仰倒,压弯了一片高昂的芦苇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上高中。
    情节需要,擅自把夏日绝句移到了初一的课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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