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一梦赋黄粱》瑛迟

2、相守

　　从此，抛却了莺哥，我便唤紫鹃。

　　姑娘自幼进府，我亦是打小与姑娘同吃同住，姑娘待我更是极好，彼此是知心知底的。是以我眼瞅着姑娘与宝二爷一处吃喝玩耍，情谊渐渐深厚。

　　初时自是高兴的，我只当是兄妹相亲。可随着年岁渐长，这情谊却有远超旁人之势，彼此眼里心里全是对方，却只按着不说。

　　姑娘早早地丧了母，不久前外史大人也去了。院里丫头们都不懂，总怪她哀愁过甚，眼泪流不尽似的，然而谁又懂得姑娘的苦楚呢？我自小亦是孤儿，亲戚无力养我，将我卖到了贾府，幸而遇到了老太太，养育我、教导我，还有鸳鸯她们作伴。即便如此，还时常有哀思之意，更不必说姑娘一副不禁吹的身子骨，多病多灾不说，在这府中虽是个小姐，却也寄人篱下，还要时时小心、事事留意，恐叫人耻笑了去。单单的一个人，还要护着自己不受气，却落了个尖酸刻薄的名声。好在有个宝二爷，知她怜她，整日里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地嘘寒问暖。虽都道宝二爷待众小姐皆好，只是在我眼里，他待姑娘更是不同。姑娘则更不必说，一腔心思全在二爷身上，二爷来了就好一天，不来便哭一天；二人拌了嘴闹了脾气哭，好端端的也要哭。

　　倒不怨姑娘多愁，无父无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知热的人？只盼着能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不然，待到日后，谁又能为姑娘做主呢？再者，那“金玉良缘”就是姑娘心中的一块儿刺，早早的作定了，也算是除了姑娘的一块心病。

　　可怜姑娘没个依仗的，我只着急，却也无奈。那日终等不及，试了宝玉一试，只说了林姑娘要回苏州家去，二爷竟魔怔了似的，直晕了过去，好容易醒了来，见了假船，直嚷嚷着“林妹妹坐船走了”，还说着什么“除了林妹妹，谁都不准姓林”的话。虽说惊动了老太太，我却是不悔的，尤其是听到宝二爷那番话，我禁不住拭了拭泪，为他，也为林姑娘。

　　后来又过了好些年，姑娘大了，懂事许多，性子也收敛不少，还与众姑娘们起了诗社，一园子的姑娘都聚了来，题诗的题诗，作画的作画，猜谜的猜谜。想来那些日子，真真是极快活的。还记得云姑娘醉了酒，直挺挺酣睡在青石凳子上；还记得二爷被罚去寻来的梅花，香气沁人，把老太太都招来了；还记得众人联诗，我虽愚笨，听不出什么奥妙，但那句“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久久忘不掉。

　　只是，良辰美景能几时？一向爽利能干的二奶奶病了，后又不知怎的，好端端的说要抄检大观园，晴雯去了，香菱死了，迎春姑娘出嫁了，就连探春姑娘都被认了义女，远嫁他国，宝二爷也跟着去送了。

　　饶变故诸多，我亦难忍悲痛，但只守着姑娘要紧。可姑娘身子本就不好，宝二爷还迟迟不回来，这病症更是一日重似一日，直到那日晨起，姑娘咳得厉害，我接过帕子一看，赫然是猩色血迹，遂慌了神。燕窝、人参等，都想着法子寻来吃了，却总不见好。我心急，知晓那心病还需心药医，好容易撺掇着老太太似是定了让二爷和姑娘结对的意，哪知一道圣旨下来，元妃娘娘竟将宝姑娘配给了宝二爷！皇命难违，我知覆水难收，还未想好怎么瞒着姑娘，就见姑娘病症忽地加重，日夜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终日恍惚呆立于案前，想来定是知晓了。姑娘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知晓了，会是怎样的后果，我只隐隐有些许揣测，未敢往深处琢磨，只是日日好言相劝，盼着姑娘兴许能想开些。

　　可若能想开，林姑娘也就不是林姑娘了。姑娘性子至率至真，对万事万物都怀着善心，只是从小娇惯着长大，又年幼失了双亲，嘴上难免刻薄些，却从未有意害过谁。对身边人更甚，但凡别人待她一分好，她便掏心窝子似的还以十分。对待下人们亦是处处体谅，毫不为难的。是以我时而感激庆幸，时而又责备担心，姑娘过于偏执，但凡有些伤着她的，哪怕是一分，这痛楚同样也变成了十分。

　　我劝不开姑娘，也劝不开自己。

　　我能做的，或许只是在姑娘三番五次咳血后，不管不顾众人阻挠去找老太太。

　　或许只是姑娘纱窗前落泪时，为之拭泪，劝她早早的睡下。

　　或许只是她烧诗那日，好好地为她备好火炉子，在床边陪着她落泪，看着她魂归。

　　我只是个陪着姑娘走了一程的丫头罢了，名唤紫鹃的。

　　我怨不得宝二爷，因为我本知一切不因他起，更何况我也知二爷待姑娘那份心意，许是我也比不了的。我见二爷最后一面，便是离开贾府，去苏州之前。二爷只是双眼发红，喉中哽咽，却什么也没说。

　　我随林姑娘回苏州去了。二爷再也拦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