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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哀雒阳兮 ...

  •   “笃笃笃”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略带沉闷的声响。
      我掀开车帘,冷风裹挟着雪花直直向车里飞来,我接过一片雪花细细端详,在天光下,它仅停留了片刻便迅速融化在手心。
      “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是以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我放下车帘,想起了班固《西都赋》里的雒阳。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皇城之内,百姓安居,士大夫或于府上设宴论文,或于酒楼把酒作赋,无数士人心向往之的都城,有着天下最巍峨的宫殿,最精致的亭台,最美丽的女子,最风流的少年。

      而如今,雪花纷飞,马蹄声声,我见到的,却是一座空城雒阳。

      “汉宫生大火,长乐变长祸。”赶车的郭嘉轻声叹息,“六年前,嘉十七岁,至雒阳时,还是一片太平景象。若是没有引董卓兵入皇城,何至于今日断瓦颓檐!”
      我听着他絮絮说起自己十七岁到雒阳时所见风景,再看帘外百里杳无烟火的情状,不由得悲从中来。原来,这就是白楚常常说的乱世将倾——即使是繁华如此的国都,依然变成现在的模样。墙上炭火烧焦的黑色痕迹,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刺目,而行道上粗可二人合抱的大树,也似乎被雷电一分为二,只有枯枝还倔强地指着青天,似乎在控诉,也似乎在哀号。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马车在城中走了约百里,似乎到了一处居民区。我看见几人匆匆行过,头也不抬,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只有屋中弱弱发亮的烛火,证明着人迹犹存。
      车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我跳下车子,只见面前的一处小院。
      小院门前是丛生的杂草,看起来已经很有些日子无人涉足,而生长地颇为茂盛。院门的铜环上已经锈迹斑斑,不知道多久无人打理了。

      郭嘉轻轻叩门,不多时,一位老者开了一条门缝,探出头来打量着我们。
      “老赵,是我,颍川郭嘉。”郭嘉似乎和这个老人是旧识,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老人浑浊的眼神看到郭嘉忽然亮了亮,而后他打开门,身后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跑出来,郭嘉把手里的马车交给男孩,而后带着我随老人进了院子里。小院里,入眼先是一处假山,绕过假山就见到一条小径,周边依稀可以看到各种花木,想必曾经是一座修剪打理地很好的花园。我们沿着小径,走到了一处堂中。那厅堂原来大概是议事论文的地方,厅上歪歪斜斜的匾额“群兴堂”,大概是取自孔子所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老者将旧榻打扫干净,郭嘉和我与老者对坐了下来。
      “小郭啊,这位是?”老人问我,我连忙自报家门,“失礼。我叫黄阿皎,同师父走散了,幸而嘉哥哥出手搭救,于是便同他一道去寻找师父。少不得要在您府上叨扰几日了。”
      老者听罢点点头,唤刚才停车的男孩为我俩倒些茶水。

      “老赵,你们如何又回来了?这院子在那场大火中几乎已经被毁坏殆尽了,你们还回来守着作甚么?”郭嘉问。

      “唉,”老人幽幽叹了口气,“不回来倒是去哪里呢?我在雒阳城过了大半辈子了,家人朋友尽皆在此,我也不愿做那孤魂野鬼。”
      “董卓入城的时候,我哪里想过会是现在这样的光景,那时候你来告诉我们董卓其人暴虐不仁,雒阳城恐怕迟早生变。我还笑你杞人忧天,觉得不过是朝政之上的争权夺利,我们这些读书人和朝政不相干,自然也就不会被殃及,不料没几年,便出了火烧洛阳城这样的事。真是,天地不仁啊!”老人的眼神飘忽,似乎看向了那场大火。

      “那一年的雒阳城真是如地狱一般,我那一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被下了火狱。那些兵士闯入院中,见到青壮年的男子就带到军队中,当兵或者去当苦役,见到女子,若是容貌好些的,那便蹂躏的体无完肤,若是贞烈些的便杀了了事,余下的,都被带到军中。孩子都被杀了,即使侥幸活下来的,要么是被那些兵士折磨成了残疾,要么是失了父母自己被藏起来,已没了活路。”老人的眼角流下一滴泪,“那天我和小孙子去城外山上玩,本来打算晚上回家的,没想到我这小孙子累了,便在山中寻了佛寺休息了一晚。谁知晚上城中忽然火起,我望着城中大火就要冲回去,住持拉了我说我回城必死无疑,次日回来,便是这断瓦颓垣,一片灰烬。我在后院池塘里找到了儿媳的尸体,衣物早已荡然无存,我儿不知何处,我妻,倒像是堂中的那堆灰烬!那灰里只剩她嫁与我时的一只约指。我那小孙女还只有五岁,也被剥光了衣服,倒在了院子一角,烧得下半身都没了,我那小孙女,我那小阿娇啊!”我听着老人的讲述由平淡变成愤怒,以至于最后的哀嚎,不禁别过脸去,泪却止不住的盈满眼眶。

      郭嘉沉默着,起身扶了扶老人的肩,将话题引到自己的来意上:“老赵,那时文若托你寻的雒城香,可还有?”
      老人颤巍巍地唤小孙子拿了个小包袱过来,在包袱里摸索着找到了一个袋子。
      “雒城香,喏,这是最后的一袋了。”他把布袋递给郭嘉。
      “雒阳城,早已经不再是昨日的雒阳城,那位香师父的制香手艺未来得及传下去,便在大火中丧生了。听说他死的时候把身边所有的香都燃在了大火里,这雒城香,是雒阳被烧的前些日子他做好送来的,我一直贴身带着,这才免于大火。”

      郭嘉接过布袋,珍重收好。
      “不知你这次来,要待多久啊?”老人问。
      郭嘉沉吟半晌,似乎做了决定。
      “老赵啊,你若是不介意,嘉便留下来陪你再过个新年罢!”老人的脸上忽然有了几分欢喜,是啊,也许很久都没有人和他一起过新年了,只有他和自己的小孙子,一老一小,孤弱寂寞,在日复一日的残酷回忆里磋磨着岁月。

      郭嘉征询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
      冬日寒冷而漫长,若是在此落脚,倒也暂时安定。更何况,我看了老人一眼,他看起来很不好,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了。

      于是我和郭嘉在老人这里住了下来,此后半月,我们先是帮着老人修了修屋子,又按着老人的意思置办了几件简单的家具,我颇爱院中的花园,便找那些尚且可以成活的花木继续养了养。余下的时间里,我和郭嘉则做两件事:在雒阳城中寻访旧迹,以及被郭嘉面授一些学问,我还做了一些木鸟小人儿和老赵的小孙子一起玩,他开始对我们怯怯的不肯靠近,日子久了和他玩耍,他瘦瘦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笑容。

      “小丫头,过来看!”十一月望日,我和郭嘉爬上了城门,城门无人看守,只有断剑锈戈,以及可以看出的斑斑血迹,想来大约最近一次的兵戈,还是破虏将军孙坚兵入雒阳的两三年前罢。
      我站在郭嘉身边,他今日穿了一身绛色的衣裳,外面是一件厚厚的大氅,立在城头指点着城外山河,颇有几分气质。
      “这是洛河,雒阳便以此河为护,而北方,便是雒阳的倚仗,邙山。此处是平城门,南边不远,便是大汉宗祠——明堂。”他把山川河流,宫殿建筑一一指给我,我看着那些破旧的建筑,巍峨的山脉,滚滚的河水,不禁怅然出神。

      或许,在百年前也会有守城的将军站在城头,衣袍猎猎,指点着城外的田垄,回望着城内的灯火。那时候,这位将军一定斗志昂扬地想要为身后的万家灯火付出自己的全部,建功立业,在那巍峨的殿宇中接受皇帝的封赏。可如今,城外的田垄是一片荒芜,城内也是空空如也,即使有如老赵这样的百姓留恋故土回到城中,也早没有家家户户门口张起灯笼,和亲人闲坐庭院,灯火可亲的太平岁月了。这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小丫头,”思绪忽然被打断,我听见郭嘉说,“在想什么呢?”
      “忽然有些想喝酒。”我回他。
      他衣袖当风,也看着远处,“还真是和嘉想一起去了。”
      “我们啊,此时应当以酒酹地,祭亡人,也祭这雒阳城,祭这汉室江山。”他道。
      “奉孝以为,汉室已经亡了?”我开口,有些自嘲地想我俩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脑袋啊!天子还在长安呢,我俩就已经给这个王朝下了灭亡的论断。
      “呵,即使有新的汉室,也不再是这个汉室了。”郭嘉顿了顿,“那关中各路大军,都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方土地。即使这座城已经不再有往日的荣光,它依旧是皇城。而汉室的灭亡更是早已注定,当各地诸侯把百姓的土地纳入自己的田庄的时候,当那些掌权者对百姓科征赋税时,甚至,当第一个无辜百姓被豪强杀害的时候,这乱世的迹象,便悄然出现了。而嘉所要寻找的那个人,一定要能替嘉看一看,这乱世的结局。”

      我和郭嘉并肩立在城楼上,沉默着站了许久,待我的腿冻到有些麻木的时候,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走吧,”我拉起他衣袖的一角,“我们回家。”

      此后一直到腊月里,我和郭嘉都没怎么出过小院。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老赵家也没有多少炭火,于是我和郭嘉、老赵和他的小孙子赵灵均我们四人常常呆在一处,这些日子里百无聊赖,郭嘉便当起了我和赵灵均的老师。我因为自小和白楚学过一些诸子百家的经典,又加上浅薄的琴棋书画,所以居然还比赵灵均更能领悟一些郭嘉所分析的政治军事上的计谋和局势,只是在郭嘉的眼里,特别蠢和稍微不是特别蠢,其实也没有什么差距。
      比起来白楚的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教学,郭嘉的思绪想法常常诡变多端。他对于未来关东诸军的预测,虽然听起来神乎其神,但是我却莫名相信他的论断。像郭嘉这样的人,大概天生就应该生在乱世吧!他不拘一格,又短于礼仪,但是最能拿捏人性,也最会揣度人心。

      “赵爷爷,庭院里的腊梅居然开花啦!”我和赵灵均吵吵闹闹地进了屋子,这些日子,我俩已经很是相熟。赵灵均比我小一岁,我拿他当弟弟,一处玩闹很是开心。
      “是啊爷爷,好香!”赵灵均接话。
      老人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他唤我们到炭火边坐下烤烤火,又拍了拍我俩头上晶莹的、尚未完全融化的雪花。
      “阿皎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外过新年吧,唉,这样可爱聪慧的丫头,叫人看了真是喜欢,父母怎么放心你出来游学啊?”听老人这样说,我也有些想念父母了,说起来,这还真的是我第一次不在父母身边过年,往常的黄家湾,我、爹娘,有时候还有外祖父也来家里,一起度过旧年的最后一日。那天庄子里上上下下都热闹喜庆,爹带着我一户一户送些钱给田户们讨个彩头,回家便也能收获一车的蔬菜野物,娘和青衿几个丫头在家里准备好饭菜,待我和爹回家的时候挂上灯笼桃符,其乐融融地饮酒吃饭。等到一觉醒来,新年头一天就有各位叔叔伯伯们来拜访,这些都是爹的好友,他们都从来也不带俗物拜年的,所携礼物——或是山庄里的梅花,或是嶙峋的松柏枝,或是哪里的古书,或是奇香珍木,最不济也得是好酒。当年令我念念不忘的关中白薄,就是襄阳宜城马家伯伯带来的,那可真是清冽醇香啊!
      正想着,门帘再度掀开,郭嘉提着一壶酒,怀里抱着一块油布走进来。我忙走上前去,帮他把披着的大氅拿下来,他俯身,让我更方便地解开大氅,我看着他被雪水打湿的几缕头发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这一幅该是瘦竹竿浇水图。

      郭嘉也不在意,放下手里的酒,打开油布。屋中瞬间传来一阵肉香,居然是烧鸡!
      于是我们几人围着炭火坐下,郭嘉为我们都倒了酒,还是苦艾酒,只是比荀府的更要淡些。我们四人举杯,只听郭嘉说道:“为彼此贺,为相遇贺,为新年贺!”老赵忽然缓缓开口,“为雒阳贺!”接着抢先举杯一饮而尽。我举起杯,苦酒入喉的时候,忽然有些想要流泪。这是汉都雒阳的子民,对故土最深沉的眷恋和期待,即使我和众多目睹过雒阳惨状的人都哀雒阳兮,他也能举杯,执着的为雒阳贺,期待着自己的故乡重现往日的辉煌。

      兴平元年,雨水。
      当我骑着的高头大马忽然撒开蹄子飞跑的时候,我第一百次后悔为啥要让郭嘉这么个不靠谱的教我骑马。
      立春的时候,我和郭嘉在城门外不远处发现一处草场,我俩细细观察了数日,确认附近没有什么危险,我便生了一些学骑马的念头。毕竟,我们下一步的目的地是兖州,而兖州,并不算太平之地,吕布还在附近随时可能出兵偷袭。倘若我会骑马,那无论如何,逃命的时候好歹快些。于是,立春雪还没有化,我便拉着郭嘉到此处,牵了拉车的马儿来,信心满满准备学习骑马。

      郭嘉此人,十分不适合做老师,尤其是那种需要身体力行操作的。
      他简单地告诉了我一些骑马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支着腿送我上了马,就开始抱着手臂看我自己如何驾驭。于是,我以差点摔断腿的代价终于让马开始可以走动。而这次,显然这匹马有些过于兴奋了。我握住缰绳试图让它慢下来,它仿佛毫无感觉,依旧一路狂奔。我开始紧张,死死抱住马的脖子,怕它一下把我甩下去,更怕出了草场,遇见兵卒。不论是两种情况的哪一种,到时候必然是人仰马翻的结局。
      忽然,我身下的马前蹄凌空立了起来,我竭力让自己调整姿态,准备竖直下落,保住脑袋。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一个白色的身影拉住了马的缰绳,那人一边吁叫着让马停下来,一边用手抚摸着马的鬃毛。终于,马儿停了下来。我松了口气,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腿都软了,不顾形象地一下子坐在地上。那人则依旧不停的安抚着马儿,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我抬头,看见他剑眉担忧地拧在一起,“姑娘,你没事吧?”
      我直接起身,没有拉他的手,他也不在意,只是冲我笑笑。
      “没事,都是我那个不靠谱的师父害得,谢谢你啦!”我冲他行礼道谢,这时远远传来郭嘉的声音,“小丫头,没事儿吧!?”
      那人似乎着急赶路,听到有人来也不再停留,对我抱拳回礼便离开了。

      等到我和郭嘉一起回到赵府的时候,又是薄暮了。
      郭嘉便说要告别雒阳,启程去鄄城找荀彧去。老人十分不舍,可到底也知道郭嘉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便没有出言挽留。
      次日,我二人挽好马车,继续向兖州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和阿皎去雒阳的时候,雒阳基本上十室九空。
    汉末的百姓真的很惨,董卓带着皇帝迁都长安,雒阳的百姓也被逼着迁居,因为百姓是兵力、劳役、赋税的来源所在。
    后来孙坚兵入雒阳,真的是百里无人烟。
    至于阿皎遇见的那位白衣身影是谁,这是个伏笔,后面还会写到!
    小剧场:
    黄阿皎:别人家都是男子坐在女子身后教骑马,为啥我就这么惨?
    作者:咳咳你忘了去年他还伤口上倒酒来着。
    郭嘉:?
    作者:不过我安排了人来救你了阿皎!!!(白色身影表示没有存在感居然连名字都没有谈什么英雄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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