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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薤上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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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十年,孔明休战,于黄沙教兵讲武,劝课农桑。我在成都,一边打理着家中和女学里的诸事,一边夜以继日地新画着运粮和作战的器械,画好一幅,便差成都的匠人做好样品,让兵士带着图稿和样品送到黄沙城中。
十一年冬天,粮草齐备,军容整肃,孔明让军中以木牛流马运送粮草,屯粮斜谷口,并在斜谷建立了临时的官署。同年,南边的刘胄谋反,马忠将军用新制作出来的兵械破平之。
次年二月,孔明率领大军自斜谷出,以流马运送粮草,因担忧粮草不济,于是占据五丈原,设中军帐,分兵屯田。兵士与百姓皆在田间劳作,而军民相融,传为美谈。
四月间,成都府里的樱花盛放,果儿也从乘烟观回到家中,我带着瞻儿和果儿一起,在府里采了樱花,以晨露酿了一壶樱花酒,埋在门口最大的一株樱花树下。
“母亲,你看,瞻已经长到这里了。”七岁的瞻儿站在樱花树边,指着樱花树上的身高刻痕给我看。
我笑着蹲下,摸摸瞻儿的脑袋:“瞻儿长得好高了,想来以后会和你父亲一样,长成个八尺男儿。”
“真的吗?”他眼神亮亮地问我,“父亲有那么高哇!瞻也会长到那样高吗?”
“当然啦,父亲可高了!到你加冠的时候啊,父亲肯定会回来给你取个好听的字。”果儿拉着瞻儿的小手,走到一旁的井水边,“快洗洗你的小泥手!等会儿姐姐给你做樱花酥。”
“那我加冠的时候姐姐也会来看吧?”我听着两姐弟的声音,微笑着挥锹埋上最后一抔土。
六月炎夏,葛陌。
我在夏日的时候常常会带着瞻儿回葛陌转转,一来是因为葛陌小院遍植桑树,夏日荫凉,二来也是为了看看葛陌上的庄户。今年天旱,好在葛陌的水车已经家家普及,所以田野里的庄稼长势也好。
许是因为我常常来庄子里和农户一起讨论农具,有时也会指导一下村里的姑娘的蜀绣,是以陌上的庄户大都识得我,见到我常常是恭敬行礼,唤一声“黄夫人”。
这天,我和以往一样穿了一身方便的劲装在陌上散步,鹤奴牵着瞻儿跟在身后。
鹤奴手里拿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从家中带的水果。陌上常常会遇见来给父亲送饭的孩子,瞻儿便会拿了水果分给他。孩子拿到水果,也会给瞻一些自己的“宝贝”。我对他们的“交易”很是喜闻乐见,于是便允许瞻儿每次到葛陌多带一些水果来,不过这些水果,都须是他自己到后院采摘的。瞻儿听了,倒很是开心,也不顾暑气,去后院的菜地里被咬一身包,还是乐此不疲地抱着篮子摘果子。
“夫人,我家的水车近来似乎有些问题,提水上来很是费力,您来看这是怎么回事啊?”
“夫人,这是您上回发放的新种子,现在长得可好了,您来瞅瞅!”
“夫人,小女最近新绣了一幅花鸟,您给看看有什么修改的。”
我跟着围上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庄户们,一家一家的去解决他们的问题。这也是每个夏天我最喜欢的事情。
每当看到问题解决之后庄户们灿烂的笑,我心中就十分满足。
我常常想,孔明在前线守护蜀地,我便在葛陌守护他们吧。
衣袖被轻轻拉动,一个小姑娘害羞地将一个栀子花手环递给我,我笑着蹲下接过,戴在手腕上,也把我手上的珠串送给她。
姑娘的母亲推脱着不要,我笑笑说无妨,是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她这才让小姑娘收下了。
八月二十。
在葛陌过了十五,明日就要回到成都城中。今日是我今年最后一次在葛陌上散步,再回来时,就应当是明年夏了。
庄户们依然热情,我虽推脱着不要他们的东西,仍是瓜果蔬菜送了一小车。
正被一位老婆婆带着去到她家的田里看今年春种下的新种长势,忽然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
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转身看见葛陌的大路上尘土飞扬。身边众人见状纷纷让开到道路两边。
“夫人!”少年模样的士卒滚鞍下马,语气急促。
“莫急,你随我来!”我止住了兵士的话头,怕万一前线出事引起百姓恐慌。
和他走到路边一个僻静的瓜棚,刚刚站定,兵士便单膝跪下。低头间,只见八尺儿郎哭得满脸纵横交错,哽咽着说:“丞相病倒了。”
我听见这五个字,心中一下子慌了。
强自按下心中的不安情绪,我问兵士道:“什么时候的事?”
“七日前。”他低着头,带着哭腔说道。
“丞相说他自己时日无多了,不让我往府里传信。可我实在忍不住。”少年突然抬头看着我,“我看着丞相在病榻上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他常常问姜将军近来曹军的情况,姜将军让他好生歇着,不必担忧,他就看着手里的扇子,很久很久地愣神。”
“夫人,您能救救丞相吗?只有您能救他了。”那兵士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拍拍他的肩,转身跨上他骑过来的骏马。颤声道:“鹤奴,照顾好瞻儿。”而后纵马狂奔出了葛陌。
这是我来成都十九年后,第一次踏上去往北方的道路。
百日里,群山重峦叠嶂,隐天蔽日,到了夜晚,穿行在峡谷中,仿佛要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
蜀道之难,只有亲自走过一遍,才能切身地体会到。
抵达军营,已是七天之后。
被兵士阻止着勒马营外,我面沉如水,等着兵士进去通报。
少顷,一位身姿挺拔的将军出来,对我躬身施礼。
“小子姜维,见过夫人。”我微微点头当作还礼。
“军营重地,女眷不得入内。夫人且随我来。”喝退身边的的小兵,姜维引着我绕到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草屋。
“夫人且在这间小屋稍待,将夜之时,维有办法让夫人见到丞相。”姜维又是一拱手,而后面带愧色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想要离开。
“且慢。”我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他。
“你把这玉佩拿给丞相罢,看到玉佩,他会知道我来了。我知晓丞相治军向来法度森严,将军不必抱歉。”姜维接过,便大步走出了屋子。
夜色渐浓,终于,一位兵士来屋中找我,我随着他走到原上。
我站在渭水边,八月的秋风拂过衣角,带来北地的几分寒凉。
时光一下子变得很慢,我看着向东流逝的河水怔愣了许久,忽然在风声和水声中听见了一声轻叹。
“阿月。”
那声带发出的呼唤震荡着我的鼓膜,然后我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沉默了很久,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四轮车上,我的夫君面容消瘦,满头银白,即使是裹在厚重的大氅里,依然能看出他的清减。
皎白的月色下,我与他的眼神缓缓对上。
他灿如星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忽然在唇角绽了一抹笑来。
在八月的秋夜里,我忽然在五丈原上看见了樱花盛放。
“你(我)来了。”我和他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快走了几步,走到他的身边。
他轻咳了几声,从大氅下伸出手,握住我冰冷的指尖。
“说好了携手白头的,看来亮要失约了。”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执着羽扇的手,示意我把轮椅面向东北,他目光宕开去,仿佛要穿过山川,一直看到长安和洛阳城里。
“亮这一生,不曾有悔。十七岁邂逅夫人,二十七岁得遇先帝。若说此生唯一的憾事,就是再不能向北前进了。”他望着远方,眼中带着执着和向往。
“这几日,亮入梦的时候,常常梦到荆州旧事。醒来的时候,身边却空无一人。”
他又咳了起来,原本只是轻声地咳嗽,可到了后来却怎么也止不住,最后一口鲜血,喷在了已经羽毛陈旧的羽扇上。
这是三年前他离开成都的时候,我新做的羽扇。
他一直带在身边,说看看羽扇,也就可以想起我来。
我为他抚着胸口,颤抖着声音让他不要讲话了,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下,被渐渐凛冽的秋风吹过,脸颊生疼。可看着白扇上的鲜血,为什么心口也会这么疼呢?
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我为他擦去唇角的血迹,远处传来飘渺而哀伤的童声,不知是谁家的孩童在唱歌,歌声忽远忽近,听不分明。
他松开我的手,用他的指尖为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怎么也抹不干净。
他带着几分无奈地笑了,轻声道:“阿月,亮给你唱首歌,你能不能不哭了?”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抹想来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他看着我,唱起了一首熟悉的诗篇:“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声音渐渐沉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我慌忙看向他,正正对上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的眼神,终于,他闭上眼睛,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阿月,对不住。”
我看见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清泪,而后那如星的双眸再也没有睁开。
我坐在四轮车边的青草地上,四周寂寂,方才听不分明的歌声渐渐清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风声呼啸,歌声渐渐飘远。
我握住他的左手,感受到指尖的温度一点一点褪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右手执着的羽扇,忽然掉落在地。
抬首间,一颗极亮极亮的明星,划过遥远的天际。
我的夫君,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