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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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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寂寂,凉风当窗袭来,顿觉畅然舒爽。殷长离还在查阅白龙江的资料。
阿戎进来给他添了一回茶,劝道:“公子明日再看吧,这会儿正有凉风,好安睡。”
殷长离合上书卷,揉了揉眉心:“他还在外面?”
阿戎道:“还跪着呢,不肯走。”
殷长离道:“让他进来说话。这像什么样子!”
傅辰安进到屋内,身上只着里衣,手中捧着细软的藤条,作势就要跪地请罪。
抬眼一瞥,殷长离止住了他:“不必负荆请罪。你坐吧。”
殷长离安闲地坐在窗边书案旁,似乎并不在意他如何,这叫傅辰安很不安:“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不要赶我走。”
“天下苍生何其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你做如是想,原也算不得错。”殷长离缓缓道,“只是我藏月书院的学生不能这样想,我也不许他们这样想。傅公子原是为了避风头,如今大半年过去了,想必无事,你还是早日归家吧。”
“我不是!我知道你是真心救助他们不求回报,我不想离开藏月书院。”傅辰安歉然道,“我真的是一时嘴快说错了话,你不要赶我走!”
“哦?说错了话?听闻傅公子数月来在书院虚心求学,尊敬师长,友爱同门,说话做事一派名门风范,风评可不差。”殷长离略一停顿,笑道,“我倒要请教傅公子,为何总是对我如此有失偏颇?”
“我不是——”傅辰安否认的话说不下去,他突然愤愤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你总是高高在上,总是那么宽宏大量,总是那么仁慈!我就是嫉妒你,你就比我大两岁,凭什么样样出彩!你凭什么就非要是藏月城的人!”
这样直率又毫无道理的话,殷长离倒是有些错愕:“原来都是我的错?难为傅公子忍到今日。”
“你就是这样!你为什么就要如此宽宏大度!不论我怎么做、怎么说,你也不生气!”傅辰安心中火气更旺,“明明你可以骂我,可以责罚我!”
殷长离摇头失笑:“傅公子,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自便吧。”
方才在外面傅辰安想了很多,可是一看到殷长离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他心里就不舒服,许多话真是不吐不快:“为什么!就为我说错一句话你就要赶我走,难道平日你真是假慈悲?”
殷长离沉声道:“我们藏月书院入门不看出身,却重心性。你说出那种话,想必心中早已如是想。既如此,你又何必苦留。傅公子,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藏月城绝不教导对我们心有不满、心怀不轨之人。”
傅辰安自然不服气:“我哪有!你凭什么说我心怀不轨?”
殷长离道:“我问你,你觉得我藏月城比你桓国城池如何?藏月城百姓的生活比你桓国百姓生活如何?”
傅辰安道:“藏月城比我们云阳富庶,百姓日子自也比我们好过。”
“你能看到这些,还不算太过自负。”殷长离依旧冷冷道,“世人慕强,有艳羡、会嫉妒,这没错。可是你看到我藏月城想到的是什么呢?你想的是藏月城为何不是你桓国的城池,藏月城的财富和百姓为何不是你桓国的,我说的可对?”
“你!”傅辰安羞愤交加,可是他无法反驳殷长离的质问,因为他确实无数次这样想过。
“你们桓国是没有比藏月城更好的城池、更良善的百姓吗?启宁城曾是你们的帝都,现在依旧是定国繁华的皇城;雷泽原是沃野千里,雷门郡本是桓国大城,可如今呢?”殷长离毫不客气地质问,“桓国何德何能,居然想要我藏月城臣服?”
傅辰安心中震撼:“不,不是的。我只是羡慕,绝无觊觎之心。”
“我知道,你也没有这个本事。”殷长离淡然道,“我藏月书院要教导的是心怀天下、心系苍生之人。我们教学无私、不分邦国,是希望他们以后能持身守正、惠利一方。傅公子,你一心为了桓国,可你心中的桓国是什么呢?是前人书卷中的无上荣耀,还是帝王座下的华宇金阙?亦或者,是你们世家子弟身上的功名爵禄?你可曾看到,这无尽的青山是桓国,这如蝼蚁一般的生民亦是桓国!”
傅辰安默然垂首:“我知道了。我知道错了。”
殷长离又道:“五日前我们一接到消息就驰援雷门郡,若易位而处,你不会救!如果你不是桓国人,你定然还会笑我们傻。城门失火,尚会殃及池鱼,何况我藏月城与你们雷门郡乃是友邻?不救友邻,又岂能独善其身?何况,在洪流肆虐中受苦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灵!”
“我早就说过,这天下不是你们桓国的。今日我还要加一句,这天下的百姓也不是只有你们桓国的百姓才是人命、才有人心。不过,在你们桓国帝王贵胄眼中,我口中的这些人命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傅辰安无言反驳,只低声道:“我替桓国的百姓向你们致谢,我们会记得藏月城相助之恩。”
殷长离正色道:“我不需要雷门郡的百姓记得,但我需要你,需要你傅辰安记得我们藏月城的恩情!”
“我——”傅辰安想起自己数月来对殷长离的所作所为,心中歉疚,当即对天盟誓:“我傅辰安此生不忘藏月城教导之恩,不忘殷长离救命之恩!若违此誓,天地难容!”
殷长离郑重道:“君子一诺,当值千金。我记住你的诺言了。”
偷偷窥视他的神情,傅辰安忍不住又问道:“那、那你还要赶我走吗?”
殷长离无奈道:“你且去吧。这几日先闭门思过,把这本《白雨斋文选》背熟了,想清楚以后如何在书院自处再说。”
傅辰安放下心来,又很是好奇地问:“殷、殷公子,你就真的不生我的气?”
“你要打要骂,我绝不反抗。”傅辰安真心诚意地递上了一直攥着的藤条。
殷长离被气笑了:“我素来喜欢以德服人。”
打发完傅辰安,殷长离没有休息,只是站在窗前凝望着黑魆魆看不透的夜空。
阿戎道:“公子怎么还不睡?”
殷长离道:“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留下他?”
阿戎有些不解又有点气愤:“傅公子?你先前就不该让他进来,就让他在外面跪着。”
“阿戎,只要他想留下,今晚不让他进来,明日也必定有别的招数等着我。”殷长离第一次认真分析了一遍傅辰安的所作所为,长叹道,“或许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他来藏月城。”
阿戎倒是甚少见他如此忧虑:“怎么了?他有何不妥?”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太过桀骜不驯,也太过任性偏执,只怕往后不好相处。”殷长离吹灭了窗前的灯,随即释然道,“管他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同屋之人都已睡着了,傅辰安想着殷长离,久久不能入睡。
这世上真的有如此温厚宽和、心地纯良的年轻人吗?
为什么殷长离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傅辰安不禁想起他们最开始的相遇,是殷长离救了他,可他却误会他图谋不轨,还伤了殷长离。
殷长离没有计较,依旧救治他,并把他安全带回云阳城。
再后来呢?
云阳城告别的时候,他是真心想要谢谢殷长离的,可是出口的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殷长离也没有计较,祖父求助的时候,殷长离再一次伸出了援手。
后来去了启宁城,殷长离对自己也是多有回护、十分包容……
自己心中的殷长离又是什么样的呢?
最初,他以为殷长离就是一个文弱书生,长得虽好看,但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倾佩之人。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居然有勇气穿过叠金山的悬崖。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掌管着藏月城的要务,赢得了城中百姓的交口称赞。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听闻邻邦有难,不辞辛劳、不求回报地来救援……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原谅他的莽撞无知,一次次救他帮他……
傅辰安知道自己对殷长离是钦佩的,也是嫉妒的——凭什么他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 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似乎自己永远也比不上、够不到的人。
傅辰安自负,但他从不是一个自大到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的心胸狭隘之人。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对于殷长离,自己总是会口不择言,或者说是口不对心。
——明明自己真的很感激他,很想对他好,很想报答他。
百思不得其解,傅辰安只得再次告诫自己,以后一定不能冲动,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夜雨,傅辰安听见沙沙落雨的声音,连窗外吹来的凉风亦不能令他快慰:雨还不停歇,雷门的灾情何日才能缓解?
既来了这边陲郡城,反正明日有闲暇,那就好好看一看这片桓国的疆土吧!
夜雨下过一阵就停了,傅辰安想着这些终于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