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渴》秩序废墟

11、名伶

　　春来又去，冬天到了，人们挣扎着又活过了一年。
　　石头家在庆平外头的小村子里，有五个弟妹要养，快要揭不开锅了。
　　城里的二舅稍来消息说，江司令家招看家护院伺候人的，让他赶紧过来，说不定能找到活计。

　　那日石头进了庆平城，被招进一个大院儿，一起来找活儿的还有好几个。
　　石头挨个打量了一番，视线停在最后一个人身上。那人和他一般高，穿着中规中矩的灰色袄子，皮肤雪白，头发比寸头略长些，额前是干干净净的碎发。
　　这男的长得真漂亮，双凤眼，高鼻梁，下巴还尖尖的，比他见过的闺女都好看。
　　那个人察觉到石头在看他，石头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他抓抓后脑勺，憨笑一声，凑上去和他搭话：“你是哪儿的人啊？”
　　那个人说：“赶羊坡的。”
　　石头从过年回家的老乡嘴里依稀听过这么个地方，离庆平可不太近，他问：“为啥来庆平啊？是投奔亲戚？”
　　那个好看的男人苦笑着摇摇头：“哪有什么亲戚，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和家人走散了，后来遇见我师傅。”
　　“那你师傅呢？”
　　这人吸了口气，道：“我师傅死了，留给我一家牲口店，可是赋税太重，店也开不下去了。”
　　石头正想开口安慰，管事儿的人来了。
　　他们被领着往里走，只见白玉一样一阶一阶的石梯在茂密的绿丛中蜿蜒着向上抬了三丈高，看不到头似的。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看见朱红色大门和赫赫威风的石狮，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梳着辫子的圆脸姑娘，眉和眼又细又弯，双颊红扑扑，耳垂上挂着淡青色的耳坠，身上穿着藕粉色的盘扣小裙，衬出圆润的胸脯和水蛇一样的腰。
　　圆脸姑娘说她叫春杏。
　　石头眼睛看得发直，羡慕极了，这是他十八年里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春杏领他们进了大门。
　　房顶高得空旷，中央垂下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金黄的灯光如昼，映着房子里的一切——每一样东西都是他没见过的。
　　石头他们踩着金棕色的柔软毯子，跟着人走到一张沙发后。
　　沙发上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女人，站起身，转过来。她个头高挑，头发打着卷，穿着一条石头认不出料子的墨绿色连衣裙，模样漂亮得惊人。这女人吊着眼睛打量他们，挨个儿看过去，眼神到那个好看的男人那儿，停了半晌，冲他抬了抬下巴：“就这个。”
　　那人被司令夫人选走了，石头和其他人领去给司令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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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头军阀雨后春笋般，司令是关外无数个司令中的一个。
　　司令夫人是城里家喻户晓的角儿，据传逃难前是了不得的贵族出身。艳绝四省，戏唱得无人出其右，就是脾气难定。越是这样，越多老板少爷愿意千金博一笑。后来她嫁了当她爹都嫌老的江司令，做了填房。

　　许东顺跟了她，刚开始干些洗衣清扫的粗活。后来看他人还算机灵，就让他帮衬着春杏做些细活儿，熨熨衣服，收拾夫人的梳妆台。

　　他收拾着那些雕花的妆奁和瓶瓶罐罐，香脂的颜色和气味难免惹得好奇，翻来覆去在手上看。
　　赶上夫人心情好的时候，拉他到铜镜前，在他脸上涂豆蔻香粉，描眉画眼，点面脂口脂，是报着装扮布娃娃的心态。

　　江夫人画完了，又拧着他的下巴端详，嘴角向上翘着。可看着看着，她脸上的那点笑容消失了，喃喃道，“……你要真是个闺女，我就认你做妹妹了。”

　　江夫人脾气很怪，摔杯子摔碗，但对他还算不错。她看出来许东顺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却不像常人笑他举止像个娘儿们，常打发他自己多余的胭脂和裙子。
　　说来也巧，司令夫人身量纤纤，却很高，和寻常男子一般高，许东顺穿她的衣裳竟然刚好。
　　他换上裙子，站在镜子前左照照又照照。

　　日子尚且过得去。

　　江司令寿辰那天，命人在公馆的花园里搭了戏台子，为的是让江夫人当着各界名流唱牢狱鸳鸯和百花亭。
　　洋房别墅的窗帘要换成鹅肝色的法兰绒料子，地毯换成酒红色的，大厅里要陈设宴饮的各种摆件和酒食。
　　许东顺从天没亮就起来忙活，太阳落山了，江夫人也该唱了。

　　台上贵妃头戴钗环簪花，额角贴片，凤眼飞鬓，两片腮红夹着悬胆鼻，唱“才是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驾为何情”。

　　两台戏间换场的空档，许东顺见夫人回到后台，春杏紧跟在后，在她耳边说了两句，江夫人顿时怒不可遏，将头脸和宫衣往地下一摔，冷笑道：“行啊！这么的，下一出他自己唱吧！”
　　她将从另一方门走掉，又返回来，支使春杏讲一身行头捡起来，对许东顺抬抬下巴：“你穿上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