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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宗潼 ...

  •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

      痛感像是静脉滴注的冰凉液体,一滴一滴顺着塑料管线往下落,淌进宗潼的知觉中,他的五感一时无限延伸,和大楼紧密相连,感觉人是他体内住着的小虫,噬出洞眼,来回攀爬,又惠以他生气和力量,以奇妙的形式与他共生共存。

      他看见几十扇窗中的通明灯火。

      看见父母与孩子坐在沙发上,孩子低头玩手机,把父母对邻居的抱怨当作耳旁风;看见熟睡的老人,枕边放着老花镜和看了一半的报纸;也看见冷战的年轻男女,用金钱残忍地丈量分割爱情。

      随后感觉到的是痛。

      水做的刀将他利落地一剖两截,右肋开始,斜划到盆骨,水泥的皮肉四散崩裂,钢筋的骨骼碎成了一把浮灰,露出赤裸裸的脆弱虫蟊。

      听觉变得十分敏感,杂乱的脚步踩在他炸裂翻卷的皮肉之上,尖叫和大声的质问混杂在一起,像乱糟糟的线团,来不及理出一个头绪,便被水火无情吞没。

      分崩离析的大楼轰然崩塌,混天绫张开,像张喜庆的盖头,把崩塌的凡世和麓战的神仙都隔开很远,只剩下宗潼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注视一切的发生。

      然而破坏仍在继续,四起的烟尘将更远处的纷乱掩在迷蒙之中,而半空中搏斗的二人为求胜利,皆是全力以赴,而仅仅是四散逃逸的微末神力,便足以让目光所及哀鸣四起,残垣遍地。

      伟大的亘古的月光之下,无论是抗争的神仙,还是被无辜波及的人类,都显得很渺小。

      哮天犬引颈长啸,月光在它身后投下节节膨大的漆黑阴影,细犬喉中发出的森严咆哮嗡一声震碎了百米以内勉强残存的玻璃,四爪生风,腾云驾雾地朝宗潼疾驰而来。

      宗潼如梦方醒,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听见哪吒大吼:“还不快跑!”

      乾坤圈跃出来,拦在哮天犬与宗潼之中,放出辉煌的金光,一化十百生千,瞬息之中铺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金网,兜头将横冲直撞的凶犬包在其中。

      哮天犬撞进乾坤圈的巨力让本就被杨戬逼在下风的哪吒雪上加霜,他心口一闷,在一心二用的情况下险些没接住杨戬刺来的刁钻一刀。

      杨戬打起架来和他的人一样,慢条斯理温温吞吞,把你架在锅子里烧,无孔不入地慢慢将你逼入绝境。

      哪吒倒没觉得自己陷入绝境,受伤不假,但若是全力施为,这点下风算不得什么。

      只是到底身在凡世,干扰众多,打起架来束手束脚,偏偏杨戬还像条疯狗,肆无忌惮地死追不放。

      哪吒短暂的分神之际,哮天犬已经再度胀大了一倍有余,张口欲噬獠牙毕显,狂气和贪婪从这二郎神君座下的神兽身上逐渐显露,让人终于回忆起这畜生名姓中的本意。

      它本就是一条朝天狂啸,怒而吞月的恶犬。

      神物也畏惧于恶兽,乾坤圈当啷啷颤抖起来,杨戬恰时缠上来,哪吒一咬牙,余光里看见宗潼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识时务的一如既往,好像方才迟钝呆滞的不是他。

      哪吒动作一顿,密不透风的防势之中顿时就有了那么一个小小的缺口,杨戬见缝插针,递进刁钻一刀,哪吒猝不及防,被他刮下一块皮肉,杨戬表情沉静,在哪吒后撤的一瞬间快速捏了个诀,清咄一声:“雷来。”

      手腕粗细的滚滚雷闪比他的声音来得更快,带着劈天裂日的绝大气势,将半个夜空耀得惨白发紫,在无数人类的惶惶注视之中,朝哪吒悍然击下——

      金网应声破碎,乾坤圈收拢化为原型,哪吒心神失守,使得一道雷光劈散了它的灵光,金环当啷啷掉落在地,灰扑扑地,像是铜做的,边边角角甚至还上了黯淡的锈迹。

      脱困的哮天犬长嚎一声,朝着宗潼的方向迅疾追去。

      雷浪在杨戬与哪吒身周翻滚纠缠,像是通天的雷柱,将斗法的二人包裹在其中,隔绝了所有人惴惴的窥视。

      从高空看,半个省份忽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雷闪轻而易举地破坏了人类所创造出的科技神迹,有人将他们斗法的视频冒死拍下,上传到网络,以极高的速度传遍了全世界。虚拟的世界里人类沸反盈天的争论视频的真假,随着不同视角不同时间的视频大量涌现,否认的人却越来越多,激烈的谩骂与辟谣瞬时出现,然而就在网上的议论到达火热朝天的顶峰之时——

      五雷诀暴走,半个省份的信号与存在,突然就从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消失了。

      骂战中一方的单方面沉寂很快将嘈杂之后的不安无限放大,无数握着手机的人在深夜里反复观看这些拍摄混乱的视频,在反复的自我说服之中,不同出身不同地域的人类们忽然就感受到了根植在血液之中的某些东西。

      是根植于蒙昧之中的恐惧。

      远古时先民尚未拾得火种,只好在黑暗中用兽皮与拥抱相互取暖,当他们在漆黑的世界中,看见横跨天际的闪电划破夜空点燃森林,看见大火将他们避之不及的猛兽轻易杀死烧熟,变成食粮。

      数万年前与数万年后,蒙昧与启智之外,先民与后代再度被同样的感觉所贯通,并为之瑟瑟发抖。

      那就是,我们的命运并非为自己掌握,而在超然者的生杀予夺之间。

      然而获得伟大力量的傲慢神仙们并不懂凡人的恐惧,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坚持与执念,因此分毫不退,在抗争中轻描淡写地将人间化作焦土。

      可宗潼懂。

      宗潼跑得十分机械,浑浑噩噩,遵循求生本能,身体感官传达入脑的大量信息挤占了他的情感空间,让他腾不出空来思索,自己呆滞失态的根本原因。

      是因为面前的凄惨景象吗?

      不,不是。

      扎脸的寒风让他慢慢回过神来,宗潼不安地回头,看向来处,大量倒塌的楼宇让视野变得清晰不少,即使他已经跑出去这么远,依然能清晰地看见空中翻搅着的水火。

      宗潼听见模模糊糊的哭声,寻声望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小公园,滑梯下的阴影里,孩子在女人的怀里放声大哭,年轻女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可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漏进宗潼的耳朵里,也漏进女人惶恐濒临崩溃的心。

      她亲眼目睹这个憔悴的年轻男人在天上飞行,而更远处,他的同伙正把城市变为废墟。

      女人脸色惨白地对着宗潼拼命摇头:“求求你……”

      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里带出浓郁的哭腔,拼命地深吸了一口气,没让自己嚎啕出声,在宗潼的注视下,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她觉得她要死了。

      可年轻男人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十分无力的微笑,摆摆手,转过身步行离开,并不强壮的背影烙在女人满是泪的视网膜上,像鬼一样令人恐惧。

      他知道此刻女人眼中的他,就是方才他眼中的哪吒与杨戬。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宗潼清晰地听见他心底有什么咔嚓一声响,稀里哗啦地碎了。

      碎片撒在地面,他一路走一路踩,尖锐的碎渣嵌进他血肉,但他似无所觉,像是不晓得痛,也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意识不到这样的痛。

      宗潼像个普通人一样沿着道路慢慢地走,残破的街景木然地从他眼前流过去,他看见老人、男人、女人、孩子,他看见惶恐、焦虑、崩溃、不安。

      他看见静寂与黑暗把自己重重包裹,如同重回五百年前的海底,那么冷,他那么弱,每天担忧自己是不是能活到明天。

      他看见自己。

      他看着这些人这些事,一个清晰的念头突然浮现出来,宗潼想,他妈的,什么狗屁神仙。

      他不择手段,不惜出卖良心狼心狗肺,只为了摆脱妖族的低等标签,就为了成为这样的……上等人?

      目标,追求,梦想。

      这样的东西会在困境时的反复磨砺之中,变得越发光洁神圣,甚至失去它原本的模样和色彩,到了最后,它们甚至已经面目全非,沦为了一个没有形象的概念,是根钓着驴的胡萝卜,是推着石头上山又滚落时,山顶上永远触摸不到的勾魂美人。

      成仙对宗潼来说便是如此,他并不天真,也绝非良善之徒,只是低贱惯了,遇着挫折时便总觉得再努力一把,登高了看看,或许上面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然而是一样的。

      会死,会蝇营狗苟,会勾心斗角,甚至比妖物更为傲慢,他们起点过高,因此对低等生物并没有什么同理心。

      仙人与妖物并无分别,这样的事实,借由今晚的事情彻底爆发出来,轻描淡写地摧毁了宗潼这些年为之努力和奋斗的意义。

      惊呼和奔逃声惊醒了宗潼,他伸手揉揉脸,跟着人慢半拍地转过身,与哮天犬对上了眼。

      宗潼:……

      方才还沉浸在心思里的他满心悲愤,一时间没想起来逃走,只是现在面前的场景,让他着实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怔怔地看着足有他两人那么高的神兽哈哈地喘着气,乖巧地蹲在他面前,很友好地低下头来,费力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呜呜地撒起了娇。

      宗潼被哮天犬这娇弱的头槌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今晚可能思虑过多,脑子有点坏了,居然神使鬼差地摸了摸哮天犬低下来的顶瓜皮。

      杨戬也不知道给狗喂的什么粮,哮天犬的毛摸起来手感格外好,宗潼懵了,摸了一把,没忍住,又摸了一把。

      哮天犬可能觉得自己得到了足够的爱抚,撒着欢就地一滚,滚成一只正常大小的灰色细犬,两眼发亮地看着宗潼,汪汪了两声。

      宗潼低头看看狗,又看看空中仍在兀自颤动的雷柱,感觉今晚的事情十分魔幻,让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荒诞的噩梦。

      哮天犬叼起一块土嘎啦,欢快地拱进宗潼手里,宗潼被湿润的狗鼻子拱了几下,意会了好一会才明白它的用意。

      这傻狗居然要他陪着接球玩!!!

      宗潼握着土嘎啦发了会呆,又听哮天犬吠了两声,想起它方才那种吞天气势,迟来地晓得害怕了,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这脾气诡异的狗的盘中餐,宗潼一扬胳膊,把土嘎啦远远地掷了出去。

      “汪汪汪!”

      哮天犬撒开四爪,欢乐地追着土块跑了。

      留下宗潼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混天绫还温热地贴着皮肤,让宗潼心思分外复杂地惦记起了哪吒的安危。

      他还能活着吗?

      自己在这等着,还是跑的更远一点?

      就在他思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轻声在宗潼耳边说:

      “趁那蠢狗不碍事,我们来聊一聊。”

      宗潼脸色大变,猛地退开一步,转过身对上一张冰冷的面具,面具后的眼睛里满是笃定笑意。

      敖桓对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个邀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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