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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敖广 ...

  •   哪吒在乾元山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一段动弹不得的痛苦时光。

      生塑骨肉逆天改命,听起来就像往空瓶子里灌水那样简单,但只有当事人明白,其实是很痛的。

      硬要描述的话,就像往酒壶里塞一头大象。

      太乙说,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重要的是,你是什么。

      你是酒,就能轻易装进酒壶。

      可哪吒不是酒,他是一块玉。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因此水能千秋万古地流淌,可一块玉,却只值得一声当啷掷地的脆响。

      所以人说,玉碎瓦全。

      若是不想死,就只好将自己比之草木称得上庞然的灵魂一遍遍打磨片解,直到粉身碎骨,直到与酒壶千疮百孔地合二为一。

      太乙并不觉得他过刚易折的小徒弟能挨过这一劫,每日里对着莲花池唉声叹气,叹到七七四十九日,哪吒死而复生。

      而在斫磨灵魂的四十九日里,哪吒很多次的想过,若有一日,他能获得移山填海的伟大能力,将那于云端高高俯视自己的龙王踩在脚底——

      那么父亲,也一定……

      他是靠这样一种仇恨熬过来的。

      但转眼千年,当梦境里的场景真实地摆在面前,哪吒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喜悦。

      更多的,其实只是莫可名状的荒唐。

      越过宗潼和龟集的头顶,映入哪吒视野的是一个笼子。

      笼子有一人高,两臂宽,顶部有一个很贴心的用来拎的把手。很像是哪吒在下界菜市场看见的那种,商人们大多用它来关肉狗,或者其他小型牲畜。

      组成笼子的黑色钢筋有小指粗细,遍生黄色浮锈,能容一个成年男人伸进手,笼子一角放置着脏兮兮的瓷碗,里面盛了小半碗青苔色的水,碗底有些脏污沉淀。

      一根铁链拴在笼子底部,另一端连在笼中人身上。链子很短,因此那人只能匍匐在地上,深深的低着那颗白发苍苍的,曾经尊贵过的头颅。

      宗潼惊得后退一步,险些踩着身后的哪吒,他指着笼子,语无伦次地看向龟集:“这——”

      龟集悲哀地看了他一眼,走上去很是熟练地把碗里的半碗水倒了,捏出法术注进半碗干净的海水,他把碗轻轻放回原位,看着曾经的东海龙王高兴地晃了晃头,狗一样伸长脖子在瓷碗里乱舔,黄色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龟集用帕子把涎水尽数擦去,柔声叫他:“陛下。”

      敖广抬起头对他傻笑,把一张威严的老脸笑成了菊花。

      龟集没作声,转身提起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低声对哪吒道:“三太子。”

      哪吒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敖广脸上,轻轻嗯了一声。

      龟集皱缩干燥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满是皱纹的眼角有水光在闪:“当年的事情,是陛下做错了,但如今陛下也已吃够了苦头……三太子仁厚,就让他……死了吧。”

      他说的老泪纵横。

      哪吒好像没听见,他盯着敖广,满脸不动声色的冷静,像把他三太子的威严体面缝在了脸皮上。

      心里有个细细的孩子声音问:我呢?

      宗潼觑着气氛不对,小声问他:“咱们走吗?”

      四个字从他耳朵里进了又出,什么也没留下,哪吒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他维持着这故作的冷定,一时间竟抽不出任何多余的气力来回应他。

      宗潼瞧着眼前这一派乱象,一时间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他知道石先生疯,但没想到,他能疯到这种地步。

      若他真是敖桓,这么对他亲爹,得是多大的血海深仇。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在这再待一会,指不定哪吒要发疯。

      左右等不到哪吒的回应,宗潼小心地看向木桩子一样的哪吒,心一横,直接越过老乌龟,把笼子费力地提起来。

      平衡没保持住,瓷碗咔哒一下翻了,从铁笼的缝隙里落了下去,咕噜噜一路滚在哪吒脚边。

      老头儿怅然若失地啊啊两声,伸手越过铁笼,无助地想抓住瓷碗,宗潼瞧了一眼,苍老手背上全是纵横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随着他的用力,复又挣出了血。

      这是曾经的龙王。

      宗潼目露不忍,轻轻把笼子放下,打算替他拾回瓷碗。

      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捡起了它,哪吒面无表情地把碗递到敖广手边。

      敖广看了一眼这个身披战袍的青年,将注意力又放回碗上,嗷嗷叫着要往回扯,哪吒手指用力,与他牢牢僵持着。

      他低声叫他:“敖广。”

      龟集踟躇一会,说:“他现在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哪吒没有理会他,一伸手钳住敖广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声音冷冽地问:“敖广,你知道我是谁吗?”

      敖广不可以认不出他。

      不然,他这些年沉疴恶疾似的噩梦,支撑着他拼合自己死而复生的执念,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或许是他手劲儿使了大些,老头不情不愿地哎哟叫了声痛,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很恐惧地别开眼,手脚乱蹬,拼命往后缩。

      哪吒手指越蜷越紧,全然不给他逃脱的机会,冷声逼问:“说话!”

      敖广像是被他刺激着了,嘴里乱喊乱叫,刨的笼子左摇右晃,始终不愿看向哪吒,哪吒不动如山,任他发疯,把铁笼踹的山响。

      龟集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来轻轻去拉哪吒的手:“三太子,这——”

      老头儿看见他像看见了亲人,嘴角一撇,居然哭了,大滴大滴的浑浊泪水淌过哪吒的手背,留下虫爬似的痕迹,含含糊糊地叫着龟集。

      龟集拽不动哪吒,急得冒汗,只好反手扯住宗潼的衣角求助:“宗潼、宗潼、这!”

      宗潼看着眼前的一团乱麻,一个头烦成了两个大,但从前的霸主落到这副田地,让他也产生了一些恻隐之心。

      宗潼不抱希望地劝说哪吒:“三太子,敖广大概是疯了,你这么折磨他,他也——”

      不知道他的话里哪个词吓着了敖广,敖广尖叫起来,不知哪来的巨力,让他一把挣开了哪吒的钳制,连滚带爬地躲到了笼子的角落里,铁链在他衰老的脖子上留下血痕,他毫无所觉,又像是习惯了,抱着头嚎叫,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监牢里一时安静极了,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敖广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安静下去,蜷缩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宗潼看着哪吒的背影,不知该不该说话:“三太子……”

      哪吒肩甲上的繁复花纹忽然微微一晃,像是宗潼的幻觉。

      哪吒很快站起身来,很嫌弃似的,一甩手将手背上的眼泪尽数燃尽,他一指笼子,让宗潼干活:“走吧。”

      声音听起来有点疲倦。

      但就在这时,敖广却动了动,像是被哪吒手上的火焰吸引,咕哝着说:“火、火啊。”

      哪吒心里一动,止住宗潼转过身来,手心一翻点起一簇橙红火苗,递到了笼子前。

      敖广眼神专注地盯着它,片刻之后,他脸上弱智一样的傻笑褪去了,清明短暂地夺回了他的身体,火苗在他浑浊的老眼里跳动,像他将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他看向哪吒,半晌嘶哑地叫他:“哪吒。”

      哪吒咬牙,狠狠地绷住了他所有将塌欲催的情绪,急声问他:“几千年前,那时候究竟——”

      敖广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了他,他轻轻摇了摇头,含糊地说:“敖桓……听着呐。”

      回光返照一样的理智开始模糊,他瞧着哪吒,意识却陷入了千年前的某个夜晚,在李靖的书房中,哪吒掌心的火苗,奇妙地和书房里跳动的烛光合二为一。

      他合上眼,说出了他可以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我和李靖……都错了……”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敖广的目光又渐渐呆滞,似乎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对着呆愣的青年,露出了无知无觉的傻笑。

      哪吒面色不定地缓缓起身,半晌,突然狠狠一脚踹翻了铁笼!

      铁笼掀翻的巨响吓得宗潼心肝一跳,龟集肝胆欲裂,飞扑过去查看敖广的安危,哪吒站在原地合眼,深呼吸几次,两手背在身后掐出血痕,才缓缓道:“敖桓在这里。”

      “敖桓没死。”他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里裹着令人胆寒的冰渣,“不仅没死,还把敖广变成了个傻子,甚至还贴心的配了个把手方便我把他狗一样的爹带走,哈!”

      “敖桓没死。”他喃喃地道,目光忽然落在宗潼脸上,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为他偿命的我,又算什么?”

      宗潼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敖桓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但他对哪吒深深的恶意,宗潼是看出来了。

      他把敖广变成了一条狗,也把哪吒千年以来的仇恨、怨怼,把支撑起他生命的基石狠狠摧毁了。

      当他终于不用再害怕海水和雷声,得以堂堂正正站在敖广面前;当他终于拿出勇气准备去听当年的故事;而当年的仇人,却变成了一条狗,无知无觉地冲他傻笑。

      你要对一条狗逞英雄吗?

      你杀了他就是送他解脱。

      你所有想知道的过去都在狗嘴里,你离过去只有咫尺之遥,恨不能剖开狗的肚子亲自去看他藏起来的过去,但你不能,你只能徒劳地看它对你汪汪汪,连打他,都像是对自己的折损。

      敖广变成了一条狗,敖桓没死,于是哪吒堪称壮烈的过去,变成了一个笑话。

      哪吒这时候的想法,宗潼很难体会。

      哪吒垂着眼,伸出手来,看自己的掌心,掌纹纷乱,每一条都断的很突兀,按某个倒霉卦士的说法,这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半晌,他狠狠一握,一束耀眼的流光在他掌心飞快地变长变细,化成一柄乌木的红缨长/枪,刃尖嵌着细长血槽,灼热的杀意扑面而来。

      火尖枪舞了个枪花,被哪吒随手扎在地上,他抿着唇角,声音冷冷地:“敖桓在哪?”

      宗潼甚是上道的踢了龟集一脚,老乌龟颤着声音:“不、不知道。”

      “不知道?”哪吒轻轻吐出一口气,怪异地看他一眼,忽然笑了,“那这水晶宫,也就别要了。”

      海底忽然震动起来,无数鱼类飞快逃窜,小螃蟹躲在贝壳里,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埋在沙下。

      它们都敏感地知道,有什么要来了。

      -

      而敖桓,却缩在他的黑屋里,欣赏着暴走的哪吒,十分惬意地喝完了手中的茶。

      茶杯底哒一声落在桌上,敖桓拊掌大笑,同某人说话:“真厉害,是不是?”

      屋里很安静。

      他侧耳听了一会,点了点头,很是羡慕地道:“他的肉身尝起来这么好吗,等老祖宗的心愿达成,到时候就可以捉他来泡酒,让我也分一杯羹尝尝吧。”

      水镜中的场面堪称惨烈,敖桓却是越看越高兴,手舞足蹈地与那人道:“等到哪吒拆了水晶宫,敖广也死了,我便一道折子参到天庭,狠狠告他一状。”

      毁水晶宫,杀敖广,罪行与千年之前别无二致。

      “千年以前,他用肉身还了一次。”敖桓隔着面具轻轻触碰脸上的伤疤,声音冷下来,“那这一次,只好用命来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我吒。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出自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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