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gaslight

13、4.

　　念澄一次在校园里误入戏剧社，才知道学校有一个很不错的戏剧社团，不由得坐在一旁看他们排戏，看了几次，排练间隙有学生过来问她：“周老师？”
　　念澄微笑：“你是我班上的学生？实在抱歉，人太多了，我已经努力还是记不全。”
　　又有几个学生围过来，他们交谈。念澄询问：“你们在排什么？”
　　学生脸红：“只是练习。最新的电影《西北楼》里面，我们选了一段改来演着玩。”
　　念澄说：“电影……难怪……”
　　学生机灵：“老师看出不对劲来了？”
　　念澄说：“啊，电影和舞台剧的表达，总是有很大差别的，不能照搬了台词就算。”末了她开玩笑，“你们要是排演希腊戏剧，我可以来做顾问。”
　　结果学生们竟然非常欢迎：“好啊好啊，周老师你是专业行家。”
　　念澄尴尬：“你们的指导老师呢？”
　　学生们说：“上一届的师兄师姐们忙毕业，现在空窗，也没有指导老师，任由我们放羊。”
　　念澄看着他们：“真有耐性演几千年前的老古董？”
　　学生们笑：“现在反正也排不出什么来。”
　　念澄说：“让我回去挑一挑。”
　　学生们欢笑。
　　念澄微笑：“我兼修过导演系，不要欺我外行。”
　　学生们互相看看，异口同声：“原来真正是专业！”
　　念澄回去询问谢诩青是否知道学校的戏剧社，谢诩青摇头笑：“我是参加过戏剧社，但也很早了，恐怕他们都未必认得我。”他并不像要参与的样子，念澄也顾忌他事情已经够多，也就不牵扯他了。
　　但是谢诩青还是好奇：“选了什么？什么时候演？”
　　念澄回答：“选了《阿伽门农》，希望期末能够汇报演出。切勿泄露消息。”
　　谢诩青摇头笑：“放心，我只关心陈年八卦。”

　　念澄再次去看程致彦与陆晓希，挑了两人的休息日。念澄有意问起程致彦提起的《西北楼》，程致彦马上翻来碟片，拿在手中扬了一扬，说：“你不问我过两日也想给你看的。”
　　陆晓希站起来笑说：“可算找到知音了，你在我这里可以算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小澄，陪陪你程叔叔。”
　　于是两人放电影看了一下午。影片的确拍得出色，虽说借用大师手法不少，难得模仿得很有味道，而且衔接自然，毫不刻板，让人看起来极舒服。看完以后程致彦评论：“这就是近期顶尖的作品了，独立制作，成本极低，竟成今年一匹黑马。这个班子除关从欣都是新人，导演左非再练几年说不定能赶上苏锦园。”
　　苏锦园是有资历的导演的，当年余澄澄和陆晓希合作的《远走高飞》就出自他手，程致彦如此评价已经算得很高。
　　程致彦继续说：“难得片子拍得不显浮躁。”
　　念澄抿嘴笑说：“前几天还以为程叔叔讨厌这片子。”
　　程致彦惊讶：“我何时这样说过？”
　　陆晓希端来点心水果：“他只是讨厌媒体乱写。”
　　程致彦恍然，摇头：“媒体一向如此，夸大其辞。”
　　陆晓希笑看他一眼：“亏你骂了几十年，也不嫌腻。”
　　程致彦也笑：“也不知道是谁，当年被媒体骂得觉也睡不着，直哭。”
　　陆晓希竟然微微脸红：“你成名容易，从来不理解我那时候的压力。”
　　程致彦点着她，回敬：“这话你也说了我二十年，也不嫌腻？”
　　念澄在一旁笑看，心想不知道二十年后是否也会有人如此在初冬午后，与她笑谈——只是知道，即便有，这人也不会是吴嘉行了。
　　不多久程致彦话题又转回电影上面，评论那编剧说：“手笔很有点意思，冷静犀利，倒有些以前叶攸言的调子。”
　　这个评价就更高了，叶攸言曾是霍子森的铁三角之一的老资历的编剧，余澄澄出演的几部霍子森导演作品全是出自他。
　　程致彦说：“对了小澄，你回来也该去看看叶攸言与肖豫。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
　　霍子森出国以后与余澄澄分手，他的铁三角中另外两人的叶攸言与肖豫都留在了国内继续发展，但是与周唯因都没有了联系。直至后来霍子森意外事故去世，周唯因重新开始工作，与肖豫才重新有了联系，合作了《远走高飞》。不过要不是那一次八卦新闻曝光，他们并不知道念澄的事情。那一次新闻一登，叶攸言与肖豫不约而同地来拜访周唯因，以后周唯因也带念澄去看过他们几次，只是并不如与程致彦夫妇走动得那么频繁。
　　念澄才答应了，程致彦突然问念澄：“你妈妈说你修过导演系？”
　　念澄点头回答：“当时是兼修，主科还是戏剧文学。”
　　程致彦追问：“喜不喜欢？”念澄看见他眼睛一亮。
　　陆晓希在旁推了他一下。
　　念澄慢慢回答：“也只是好奇导演是做什么的吧。修出学位以后，也并没有想转过去继续念的打算。”
　　程致彦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
　　“程叔叔，”念澄说，“我是永远不可能成为……成为霍子森的。”
　　“不要去想你父亲。”程致彦说，“不要被霍子森的名声绊住了。”
　　念澄诧异了一下，刚想反驳说没有，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抛开霍子森的影响，她不能否认当时修课时是愉快的，对于所学都极有兴趣，但是一旦触及到要将其作为职业，霍子森的名字一下子横亘在脑海里，立刻就把这一条路打上一个大大的叉。念澄真的想都没有想过。
　　可是，若没有那种隐约的愿望，她也不会去承担戏剧社的导演。
　　若她的父亲不是霍子森，那条路上还会有一个叉吗？
　　也许不。但是她的父亲的确是霍子森，这无法改变。念澄就算要考虑，也并不能如程致彦所说忽略这一点。

　　隔日念澄在办公室，并不是谢诩青需要来工作的日子，可是谢诩青满头大汗。
　　念澄好奇：“怎么了？”
　　谢诩青匀了口气，扬了扬手中录音笔，眼睛闪亮：“刚做的采访录音！”
　　念澄笑问：“是谁？”知道他的功课是霍子森电影的传记，霍子森早逝，余澄澄也已经不在，近来采访都是相关人物。
　　谢诩青插上耳机，一口气说：“肖豫叶攸言！”
　　念澄怦然心动，伸手：“耳机给我一只。”
　　谢诩青看她一眼就笑了，拔掉耳机用外置音箱放音。
　　编剧叶攸言与摄影师肖豫与霍子森合作密切，合作时间比余澄澄更久，这一次采访以两人为对象，对霍子森电影讨论更为深入。谢诩青一边听，一边拿了当时的采访笔记，不时加点什么上去。
　　只听见一开始对方提问：“已经过了许多年，你们为什么想起来写霍子森？”
　　谢诩青在旁说：“这是肖豫声音。”
　　肖豫继续问：“霍子森之后各代导演俱有出色人物，为什么反而要写二十年前的霍子森？”
　　录音里面谢诩青则回答：“即使是二十年后，霍子森也未被忘却。”
　　叶攸言肖豫都是老资历的电影人，对电影品评起来极深刻到位，念澄一边听，心想难怪谢诩青兴奋，一边却又想，要是母亲在时，能有这样的采访资料留下才好。
　　不料采访放完，谢诩青也是一声感慨：“可惜余澄澄已经去世，无法采访到她。”
　　念澄一时心里滋味杂陈，为岔开话题询问：“你们还要采访谁？”
　　“目前计划还有苏锦园、程启哲和程致彦。”
　　这都是后期与霍子森有合作关系的人了。
　　念澄说：“采访资料，也请让我先睹为快。”

　　这日以后，念澄忍不住动了心念，日日花去许多时间在图书馆做功课，加上学校戏剧社的事情，倒是让她十分忙碌。
　　戏剧社的学生们选定剧本，一点点排练。念澄挂名顾问，跑去却只是坐着，看学生们自己讨论摸索表演，他们虽然没有什么专业水平，然则兴致极高。念澄出了主意，带了摄像机来拍摄排演情况，以便他们自己重放观看改进，学生们对此十分感激。
　　念澄关心：“你们服装道具背景可要帮忙？”
　　学生中领头的叫俞崖，笑着回答：“谢谢周老师。有些师兄师姐以前的遗留物资，待不够用时，再想办法。”
　　念澄点头：“有什么困难，我也可以帮忙。”几次接触，她看出这个学生才华出色，从前到后组织设计张罗有条不紊，遇到难处，也往往有极好的主意。

　　念澄花时间在戏剧社也有好处，社里几个学生本就选修她的课，熟悉以后也胆大起来，在课堂上也活跃，带动整个课堂气氛，学生们学得高兴，念澄讲课也愈发有趣味起来。一次谢诩青告诉她：“现在学弟学妹们中都说周老师的课有趣呢，恐怕下学期选修人数又要增加。”
　　念澄一骇：“那怎么办？”
　　谢诩青看她神情真十分恐惧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作出恶形恶状的模样，狞笑：“把课程项目和考试做得难上天，叫他们大多不过！”
　　念澄睁大眼睛：“那怎么可以？课程项目和考试难度我一早告诉他们，我还要教学评分的。”说罢两个人都笑了。
　　念澄把这段时间做的功课拿出来给谢诩青：“余澄澄虽然已经去世，这些是她以前采访中提及霍子森的资料，希望对你有帮助。”
　　这倒叫谢诩青意外了，接过来怔了一刻，才说谢谢。
　　念澄摆摆手笑：“也不算太难找。学校图书馆有大量她当年采访的影音留档，而那时但凡采访余澄澄，难免不问霍子森。”
　　念澄做事向来细致，把各个相关片段剪出，并作出索引摘要，整理得清清楚楚。
　　谢诩青随手打开一个文件，却并不是余澄澄的采访，而是两年前余澄澄过世，当年电影奖颁奖的典礼上一段纪念片段。台上主持这一节的是程致彦陆晓希，两人携手而出，背景音乐响起的是余澄澄在《清澄》中演出的一段清唱的歌曲，并非电影主题曲，却是那首著名的《记忆》。
　　余澄澄有极清澈的嗓音，当年出演电影《清澄》中的女歌手，歌唱的片段全部是用自己声音录制。
　　歌声中舞台屏幕闪过一幅幅电影片段的剪辑，年轻的余澄澄留在屏幕上的影子美丽典雅，念澄忍不住偏过头去掩饰涌上眼眶的泪水。
　　舞台上程致彦叹息：“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谢诩青轻声赞同：“她是霍子森心目中最美丽的天使。”停了一停，仿若惋惜地说，“现在并不是一个产生这样的明星的年代了。”

　　结合这些资料，谢诩青进展顺利。
　　近年底的时候，年度电影奖项的提名名单出来了，《西北楼》赫然在列，然而还是因为班底资历的缘故，只有两项提名，除最佳影片奖外，就只有关从欣的最佳女主角提名了。虽则评论对电影的导演剧本和摄影剪辑都十分赞誉，却还是没有获得提名席位。当下就有好一番议论，指责电影奖不应以资历取人。
　　念澄因此倒有些担心：“照这个势头，这两项奖也不见得能拿到手了。”
　　谢诩青笑说：“看吧。这种事情很大程度上看运气。”
　　念澄放下报纸。“你还说现在没有明星，关从欣不算？”
　　谢诩青说：“周老师，你还真是不太晓得状况。关从欣特立独行，造出话题无数，至今已经过几番起伏，若不是这次《西北楼》异军突起的机会，她还真无法算得一线明星。”
　　念澄终于觉得受不了这个别扭，说：“你还是叫我名字，别一口一个老师了——关从欣不是还有《玫瑰舞会》。”
　　“舞台剧到底不如电影电视受瞩目了。”
　　念澄微讶：“我以为能得陆晓希欣赏，必然受人瞩目。”
　　谢诩青看她一眼：“当年陆晓希成名，余澄澄对她颇有提携，陆晓希如今也常关照后辈，她与关从欣合作，也对她有过称赞，只不过也不显十分突出。况且，那是在《西北楼》之后了。拍摄《西北楼》的时候，她正在被冷冻。”
　　念澄当真吃了一惊：“为什么？”
　　“生子离异，绯闻缠身，且与政治人物纠葛不清。”
　　念澄吓一跳：“真的？”
　　谢诩青说：“比当年陆晓希的绯闻厉害多了。所以这次能得提名，已经是大幸。”
　　念澄接口：“说明她表演出色，无法忽略。”
　　谢诩青放下手头功课，问：“你看过那片子？”
　　念澄笑：“适逢其会，怎能不看？”
　　“关从欣表演锋芒毕露。”
　　念澄想想：“也是影片特色。”
　　谢诩青皱皱眉头：“若是当年的陆晓希来演，应比她好些。”
　　念澄笑：“你怎么这样苛责？关从欣自有关从欣的风格。”
　　“她那时麻烦缠身，情绪十分浮躁，都带到电影里来了。”
　　“也是人物需要。”念澄不由再看他一眼，“导演掌握尺度，片子不显浮躁就行。”
　　“也亏左非性格冷静，得以平衡。”
　　念澄问：“你为何对关从欣意见这样多？我看她演《玫瑰舞会》，你也是称赞的。”
　　“她拍《西北楼》时若有《玫瑰舞会》时心境，也要好些。”谢诩青停了一停，终于口气温和了些，“我只是看着角色没有最合适演员表演，觉得遗憾。”
　　念澄笑：“你眼界忒高。”
　　谢诩青也笑：“心比天高。”
　　念澄忽然侧了头看他：“你毕业以后有何打算？”
　　谢诩青说：“我？我有工作的，停了两年来读书，回去自然重操旧业。”
　　念澄疑惑：“什么工作？电影评论？”
　　谢诩青点点头笑：“差不多，不过是笔头功夫。”
　　“你的评论定然十分苛刻。笔下留情吧。”
　　谢诩青扬扬手中纸头。“怎么会？对霍子森我难道会横加指责？”
　　话虽如此说，念澄读过底稿，书中对霍子森未必没有负面言论，比如说，指责霍子森出国以后作品水准下降。谢诩青写：“……最后几部作品，霍子森最后的遗作《坠落》已经是其中佳作，然而他对此片的控制力也见不如往前，只有主演程致彦以娴熟的演技为本片添色……”
　　不过，却也不能说不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