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第 58 章 ...

  •   “那日陛下带下臣来这长秋寺,下臣还说戎马倥偬,相见难期,不想,竟这样快能再得见陛下。”贺拔岳道。
      胡笳声里思悠悠,二人相识不过半载,可每一次见,都是一次天翻地覆。天子崩、公卿亡、逆贼死……下一回不知又当赔上谁人的性命?
      那厢贺拔岳兀自不觉他心头的感慨,笑道,“长秋寺外真多异人,从前我尚是太学生的时候,得闲也与三五伙伴来此地游荡……倏忽,已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他怀想着从前,忽然也感慨起来,“以当日洛阳的繁华富庶,谁能料想得到,不过短短数载,洛阳竟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当日的大魏正鼎盛时,将军正当年少,可有什么志愿吗?”元子攸忽然问。
      贺拔岳闻言笑了,“哪有什么志愿啊。那个时候,只以为往后的日子都是一样,就只想着能和父亲,和两位兄长一起能就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就好了。”
      元子攸沉默了好一阵子,却问,“贺拔允、贺拔胜将军可好?”
      “陛下挂心,兄长们都好。”虽愣了一愣,贺拔岳很快颔首答道。
      元子攸凝望着贺拔岳的面庞,“塞外劳苦,将军到底清减了。”
      “是吗,”贺拔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下臣倒不觉得有什么。”
      “比起洛阳,也许将军还是更喜欢塞外吧……”胡笳声渐歇,千言万语,也好似这胡笳声一般缭绕心头,开口却什么也不能言说。他与贺拔岳,就算同穿着一身白衣,同站在这洛阳城门下,同听着一支胡笳曲,却终究是不一样的人。有些话他凭着一时的意气不计后果地问出口,有些话他分明想问,心中计较演练了千百回,到头来还是咽回了肚中。贺拔岳不知是不是也是如此?
      “那么陛下呢?”贺拔岳却突兀问,“陛下年少时候,平生的志愿又是什么?”
      “平生的志愿啊……”元子攸笑一笑,“我不比将军,小的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知道洛阳、永宁寺、太极殿,当然还有母亲、兄长、幼弟。”他往西阳门外步去,“我只希望洛阳内的一切永恒不变,而我却能一人一骑,再无牵绊,恣意漂流,去纵览塞外的风光,”他在洒满身的夕阳里回过头来,笑道,“少年心事多半是要落空的。将军瞧,事到如今,我却是……从此困顿这洛阳宫,再不得自由了。”
      贺拔岳只有苦笑,“陛下的话,这样教人难接。”
      “我说这些,并非要将军难堪,”元子攸道,“后来的一切,本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谁的。”他转而笑道,“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将军难在京师,不如我请将军喝一杯酒如何?”

      二人联袂入宫,暮色更沉,昏昏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所。
      洛阳宫里四下齐整,唯独北宫寥落。元子攸命何顺儿铺上羊毡,点上炬火,幕天席地朔风萧瑟,也终于有了一份旷野里无牵无伴的恣肆来。只是白玉雕栏横亘在侧,提醒着二人这终归不过是强行臆造出来的一场幻梦。
      狼肉自然是再不可得,连那粗粝狂烈的酒也不可复刻,便将将拿那三十余年的鹤觞酒聊作慰藉。不知昔年孝文皇帝因何存下的这酒,今日却便宜了自己与贺拔岳,此中变故,大抵……也是他决不能料想得到的吧。
      “将军有没有在年少的时候留过这样的纪念,比如埋下一坛酒,三十年后再掘出?三十年后若故人尚在,自然是绝妙,若故人不在,睹物思人,三十年的陈酒换一场宿醉,又如何不好?”
      “也许,有吧。只是更可能的,是早早遗忘,就算掘出那坛酒,也不记得当初是因何而留的了。岁月轻忽,哪里需要三十年,三年就足以忘却初衷。”
      “那么我今日便与将军立一个约定,只可惜我不会酿酒——就将这半坛未尽的酒埋于此地,三年以后,若你我尚在,再来此地品论初衷如何?”
      贺拔岳笑了,“好。”
      元子攸亦笑,抬头看向贺拔岳的眼睛,“我赌将军不忘。”

      元子攸早挥退了从人,此时身上倒也没什么趁手的物什,索性拔出那把素来随身的短匕,在北宫的廊柱下胡乱地挖了一个坑来,待埋好了酒,又随口跟贺拔岳笑道,“这短匕我随身多年,倒是今日第一次派上用场。”
      却是贺拔岳眼尖,问,“这可是太行山那一日……”
      “你倒心细,”元子攸笑,“那一日若不是将军与……”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它许是能派上用场的。”想了想,索性将那短匕随手掷进坑中,“就留它与你我做个见证吧。”

      二人笑,正要站起身来,元子攸忽见身畔的贺拔岳眼神变了,像是被不远处的什么吸引,目光忽然瞥开,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而去。
      元子攸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一种眼色,那一刻贺拔岳的眼神变得十分渺远,元子攸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世界,一个他不曾涉足,也全不了解的世界。他也不由自主为贺拔岳的眼神所怔忡,过了一刻才想起回过头。
      回过头去,幢幢的火光下半张完美无瑕的脸,明明那五官、线条都是他所熟识的,看上去却无法言说地遥不可及与陌生,那一双瞳子一半隐在夜色里,一半被火光照得炽烈无比,却又从深处透出一股子能渗入人心底的凉。不过只是一个瞬间,那双瞳子的主人回头决绝而去,这决绝的背影倒是元子攸所熟悉的。
      不过只是转瞬,元子攸来不及想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北宫外,那样的眼色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一种沉重的悲凉。适才饮的酒,适才立的约所带来的快意与欢欣被抹煞得一干二净,他踉跄退了一步才站定,抬头看向面前的贺拔岳。

      贺拔岳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便笑一笑,“下臣失仪。太原王的长女——从前常跟随在太原王身边——也算是曾侍候过的少主人……多时不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陛下勿怪。”他到底好本事好教养,只一瞬又恢复到端良温文的模样。适才的一切全不着痕迹。
      不过多看一眼而已,又算得什么?元子攸自不是小心眼的人,但贺拔岳乍见尔朱英娥那一刻浑身乍然散发出的落寞,触动了他心内某处,总教他觉得熟稔。元子攸忽然想起立后那一日夜宴中某个白衣人那幽凉的一瞥,那时候人影纷杂他没看得太清楚,现在回想,那人可不就是贺拔岳么?

      也许是如同自己从前的那种无关风月的心动,也许超越之,也许是如同自己如今的这般同病相怜的哀悯,也许不及之。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时至今日,是与不是还有什么重要?故事早已被命运改写,该在一起的人终于被宫墙隔离,不该在一起的人偏偏被宫墙锁在一处。怎样想,也不会有好结局。
      “贺拔将军,”元子攸问了一个浑不着边的问题,“北塞的原野……究竟什么模样?”

      “这种事情,旁人说的怎能算准?”贺拔岳只是笑得分毫不差,“不过既然陛下信赖,下臣也就讲述一二——未必便是陛下向往的北塞。”
      可话这么说,他却又一时语塞,一阵风吹过,吹得二人周遭火光明灭不定,连带着映得二人脸色亦是阴晴不定。
      贺拔岳似略笑了笑,“下臣本还在斟酌从何讲起——陛下说向往北塞,或许向往的是北塞的风。北塞上的风吹来无阻隔……”他顿了顿,斟起一杯酒向元子攸一敬,“如今的时节,合该纵马。迎风而去,风如割面。”他仰头饮下那杯酒,“也有胡笳,也有酒,也有篝火,也有歌……”他的眼里终不可免地流落出一丝惘然来,“但其实无论塞上或是洛阳,都是一样的,有欢愉自有悲辛,有重逢自有分离,若要自由,总是要抛却下太多,自由又岂是身在北塞就永能拥有的?”
      “将军的话,又如何教人好接?”元子攸端坐在他对面,轻声道。
      贺拔岳亦轻声道,“更多的时候,我更希望我能回到十几岁在洛阳城里的时候,我一直做一个异族的太学生,随波逐流,从不知山外有山,北塞旷大,逢年过节我也遥想一下远在塞外的父兄,但我操心的不过是今日的功课,明日的饭钱……这样的日子,再不可得了!”
      “将军醉了。”默然良久,元子攸道。他站起身来,也不管身后贺拔岳究竟几分醉几分醒,一个人端着一杯酒踉踉跄跄往外去。风吹得头痛欲裂,仰起头,一钩残月,元子攸就这样长久地与残月痴痴对望。究竟,究竟都做错了什么呢,任谁都要留下那么多缺憾,就连那清风朗月一般的贺拔岳,为什么说来的故事也那样教人难过?
      他将手中那杯酒兜头浇下。
      今夜,分不清是谁灌醉了谁,又或者是谁灌醉了自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 58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