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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   口里说的是再见无期,可有人登门的时候,尔朱英娥分明还是满怀期待的。可惜来的并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的丈夫,张口谈的,是自己妹妹与自己丈夫侄儿的婚礼事宜。
      尔朱英娥不知该怎样评价尔朱伽邪与元宽的这场婚事,就像她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自己与元子攸的,这些日子奚毅也常来劝慰她多亲近元子攸,料想也在元子攸那边说了不少同样的话,因而元子攸来,多半也是无奈多于责任。尔朱英娥也想过父亲特意留下奚毅是不是有更多的深意,但显然父亲与奚毅了解的自己,只是十四岁前跟在父亲身边的无忧无虑的自己。
      她迎着元子攸站起身来,脸上没有流露一丝破绽。

      元子攸在尔朱英娥身前停步,似乎斟酌了一下,“你妹妹的事……你……当是不愿意的吧?”
      尔朱英娥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这一句,一针见血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推己及人,她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妹妹也嫁给元氏皇族,背负仇恨,失去自由,沦为一个父亲与元氏媾和的筹码或棋子,但往深处讲,她终究不是尔朱伽邪,又无凭据认定她与自己一样。原不是什么忌讳难言的话题,可元子攸这样问,她偏不顺着他的意思好好回答他,于是她一扬眉,“我为什么不愿意?”
      元子攸本是怀着善意想好生与尔朱英娥商量,被她噎这一下,再没有心思迎合她,只冷冷道,“你愿意那便再好不过。”
      偏尔朱英娥不依不饶,犹要讥刺,“原来陛下还会在意我的想法吗?”
      元子攸拧了眉,一时未回应她。
      尔朱英娥只当不解恨,复冷笑道,“我瞧陛下终日奔忙,还当陛下不知有我这个皇后呢!陛下终日出入徽音殿,此时又何必来我这晖章殿!”
      诚然,如今距离元莒犁的嫁日更近了,元子攸一心希望自己的姐姐此后半生尽皆顺遂,婚礼的件件事宜都要经手,常往徽音殿陪元莒犁或秀娘,尔朱英娥这话确实不假。只这话,在这时自尔朱英娥口里说出,总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

      尔朱英娥自然没有那个意思,但这话听来偏生像寻常小女儿家吃味。
      两人间一时间沉默,也不知元子攸到底有没有误会,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皇后不许朕和她们一起,难道是想和朕在一起?也好,朕今夜就不走了!”
      尔朱英娥竟也不怕,道了一句“陛下请便”,就管自己转了身坐下,拿发梳一遍遍梳理自己一头尚短的发。

      她想起十四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还有一头长发。晋北原野上的风粗犷快意,她总爱迎着风纵马,松散自己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在马奔驰到最快的时候扬起胳膊,纵出停在臂上的鹰,她爱看那鹰展翅逆着风高飞,发出一声悠长的鹰唳。
      十四岁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也是那样一只鹰,停在父亲的身边,只要愿意,就能飞去自己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以为能束缚自己的只有无穷的高空。
      其实……伽邪若说恨那时候的自己,一点都不奇怪的,连自己,都恨那时候的自己,太过自在,太过恣意。
      但到底后来……
      尔朱英娥深吸一口气。
      后来……一夜间她一无所有,才知道她拥有的东西原来比韦陀花还脆弱。
      到底应该恨吗,怨吗?又到底应该恨什么,怨什么?
      时至今日早说不明白。

      回过头来,元子攸竟还没有走,抱着手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何顺儿不知何时来了,似乎摸不准殿里的情况,只好迟疑着不开口。
      元子攸又看了看尔朱英娥,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搁在一旁的吉服礼器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去看,“这些将以朕和你的名义赐下,陈留王妃既然是皇后同胞的妹妹,不如看一看有什么不合适处,若有也好早做打算。”
      尔朱英娥虽还是冷着脸,却到底依言去看了。

      何顺儿料想今夜他们之间也该消停了,恰好也有公主的嫁仪要给元莒犁过目,就去了徽音殿一趟,耽搁了不多久,就回来了,哪知还未走到晖章殿外,就听殿内的两人不知怎的又吵起来了。
      何顺儿匆忙快步上阶,将将走到殿门外,只听里头元子攸冷哼一声,猛地推开殿门,何顺儿好险才没给他撞上。

      天空惊雷不休,正这当儿,下起了雨,竟是瓢泼之势。元子攸推开门要走,也不由迟疑了一下。
      何顺儿在一旁劝道,“主子,不如歇歇,瞧这雨大,只怕长久不了。”
      元子攸不语,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屋檐下,仰头看那雨,何顺儿不好再劝,只得低了头垂了手站在他身后,眼觑着元子攸的袍角,在微风中晃晃荡荡,渐渐地被雨丝濡湿。
      如此立了一会儿,雨依然不见小,风却更大了,突然一阵风扑面刮来,连同雨水一起横扫过檐下两人身上。何顺儿站得靠后,衣衫也湿了小半,元子攸侧了脸皱眉抬起袖来遮挡,放下手时鬓角滴下一滴雨珠来。
      何顺儿忙上前拉元子攸,元子攸倒也不违拗,顺势退了几步,抹了抹眉梢的雨水,又抬头看了看更为阴沉的天空,索性在门槛上坐下,对着何顺儿道,“你也坐吧。”
      何顺儿不意跟他一对视,吃了一惊,慌忙道,“谢主子,小的还是……站着吧。”躬了身站到一旁。
      元子攸由得他,还是抬头看雨,何顺儿却远远瞅见一点火光晃过,接着一声梆声。

      夜竟已这样深了。主仆二人在晖章殿外看雨,不觉竟看了半宿。
      元子攸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谁说这雨长久不了的?”
      何顺儿犹要再劝,元子攸却阻住他,“何必再等呢?”他只摇摇头,“这雨下一宿,我便等一宿吗?雨若是一直不停,我便除了等一事不做吗?”
      何顺儿跟随他也有些时日了,却从来没能学会如何劝解他,眼瞅着元子攸正要踏进雨中,鬼使神差,自己猛地咳嗽了几声。
      元子攸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再等会吧。”重又坐回门槛上。

      幽紫的电光劈开苍穹,又是撼动天地的惊雷声响,何顺儿不由哆嗦了一下,元子攸恍若未闻,殿内尔朱英娥却正被这一雷声惊破一场梦。
      初醒的时候总觉得那梦格外清晰真切,一忽儿又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觉得那梦惆怅、凄迷而渺远,似乎,是少女时候的心事,又似乎是年少荒唐的愿景。她如今颓然坐在床上,思忆方才,觉得就像是童稚时凝望才失手打碎的最珍爱的明镜,无数碎片折射出万道光芒,似乎无数故事都在其中,可她只觉得失落。
      等那雷声又响了一回,她才镇定了些,一抬眼,火烛都被风吹灭,宫外大雨潇潇,雷声过后,似乎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音。
      她伸手撩开帐幔,不惊动宫人,悄悄往外走去。

      她想看雨,却先看到了元子攸。
      可能是由于那场梦和这阵雨的缘故吧,她的心绪有些低落,见了元子攸也没想着与他置气。
      成婚以来,她与元子攸见面不过数回,元子攸在她这留宿,也只有大婚那一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这时看见他坐在门槛上看雨的背影,恍然觉得熟稔,细想,原来竟是像……那个人。
      她的心底柔软了两分。再看,又觉得他真瘦,哪里会像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是偏偏就是坐在门槛上这样随意的姿态,他的腰杆也是直的,虽然瘦,却还是凛然不可犯,如那人外在的一片温文闲雅,却三百步外箭射敌酋,威震三军——可能正是这一点,像那个人吧。

      想着,她向前走去。
      元子攸听到她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只是侧了侧脸,挑挑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
      尔朱英娥知道他不曾走,不是因为自己,只是因为雨。他分明和自己一样,都是被这场雨困在这宫里了。
      也不知,千里之外,尔朱川上,是不是也有大雨倾盆?
      她慢慢在门槛上坐下,远远离开元子攸,坐在门槛的另一侧。她拧转身子,靠着门框,仰头看着檐角的雨水倾泻而下,轻声道,“在我的故乡,这时节,从来不下雨。”
      元子攸闻言,只是唇边的冷笑更深了些,“是吗?”
      尔朱英娥好似不知,“所以故乡很多节日,都在这时节。像这会儿,家乡年轻的男女会在夜里点起篝火,围着唱歌跳舞,往往……”
      元子攸冷冷打断她,“你很想回家乡?”
      怔了一下,尔朱英娥道,“这话先帝也问过我。我离家近三年,陛下……是第二个问我这问题的人。”
      “先帝……”元子攸的指尖不易察觉地一颤。
      他梳理过千万遍,都是无疏漏,只那一日北宫外的尔朱英娥是唯一的变数。后来太后沉河,往事随风,他本不再那样执着于元诩离奇的死,奈何尔朱英娥偏要提起。
      他合了合眼,才冷然道,“现在却想回乡,真是痴人说梦。”说罢站起身来,一甩袍袖,径往雨中去了。
      何顺儿料不到他说翻脸就翻脸,只好提了衣摆小跑着追去。

      可纵然他提着衣摆,到了明光殿,还是浑身上下湿得通透。何顺儿也顾不得自己,忙替元子攸更衣,为他摆了暖炉锦被,才忙活完,只听殿外雨声止歇,半宿的大雨竟说停就停了。
      何顺儿一边给暖炉加炭,一边叹了口气,道,“主子这是何苦呢,都等了那么久,眼看就熬出头了,这当儿却忍不住……可不真是不值得么?”
      元子攸一眼扫来,“你在教训朕?”可毕竟眼里没什么戾气。
      何顺儿忙垂头,却听元子攸道,“都说了不必伺候,你也淋了雨,快去歇下吧,省的明日要你伺候时却托病偷懒。”
      何顺儿清楚自己这位主子的脾性,笑了笑,道,“主子跟前,小的怎敢偷懒?”悄声关上殿门出去了。
      留下元子攸一个人在这沉沉的夜色中。

      元子攸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暖炉前,低头看着炉中炭火一明一灭,眸底神色变幻不定。
      忽然有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元子攸有些不快,蹙了蹙眉,问,“谁?”
      门外的人轻声回答,“主子,是我,顺儿。”
      元子攸不知他为何去而复返,只好重坐回榻上,道,“进来吧。”
      “是。”何顺儿应了一声,进来时已换了干衣,手中不知端着什么。
      他见到元子攸的视线,道,“主子,姜汤。”
      元子攸有些意外,但不露声色,接过来喝了,问他,“你也喝了吗?”
      “小的那还有,回去就喝。”何顺儿答道,“主子早些歇息吧。”说着扶元子攸躺下,替他仔仔细细盖好了被,这才真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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