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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寒梅着花未 ...

  •   这一年冷得早,一场场细雨接连地下,湿冷之气缠绵入骨,驱之不去。天上一层云压着一层云,入夜不久巷子里就暗得不见人影。钟府东角门就开在这条巷子中,时已近晚,两个看门的说说笑笑过来锁门,扒着门框往外探头看了眼。高处挑的两个灯笼被雨淋得昏黄惨淡,只照亮门前方寸大一片地方。

      巷口正有人慢慢走来。

      看门的眯了眼费力地盯着瞧,认了出来,便停下动作在檐下等着,一人扬声招呼:“三哥,快些,锁门呢。”

      那人答应一声,果然快走几步,到了门前阶下,就着灯影抖了抖湿衣,方才抬头说话。

      他三十左右的年纪,相貌很是寻常,厚嘴唇短下巴,连周正也不大称得上。一双眼睛却温润有神,笑时眼角眉梢带几朵桃花。身量倒不矮,也颇结实,肩背总疲倦似的略勾着。

      这位是钟家的护院,名叫袁朗。下人们彼此都有两分交情,见他一身厚实的灰布袍子淋得透湿,两个看门人瞧不过眼,都上去帮着提起衣襟袖子拧一拧。“袁三哥出去怎么也不撑伞?”

      袁朗声音低哑地笑道:“出门时还没下呢,原本想着不多时就能回来的。”

      “咱们带了两把伞,袁三哥撑一把去。”

      “多谢多谢。得空请兄弟们喝一盅。”袁朗也不推辞,接了伞,等两人锁上角门,一起往宅院里走去。

      “三哥的酒哪儿那么容易喝到嘴的,明天叫老齐多加两块肉在碗里吧。”
      袁朗和后厨房的厨子齐桓是表兄弟,众人都知道他们亲近,时常拿来打趣。果然半道上袁朗就折往齐厨子屋里去了。

      齐桓住在仓房和柴房中间夹的小小一间屋里,左近一颗极大的桂花树,黑魆魆的一片乱影。屋里没有点灯,火盆明灭的红光映在窗纸上。

      掀起毡帘,袁朗被屋里热乎乎的暖意一冲,鼻腔发痒,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坐在火盆前的高大汉子睨他一眼,又低头剥花生吃。袁朗大步走过去挤在他身边,往他手里抢花生。那汉子灵活避开,一张脸板得又黑又硬:“换了衣裳再来。”

      袁朗无奈,从屋角的箱笼里随意翻出一件齐桓的外衫换上,打散了头发一边擦一边从怀里摸出个锡壶,笑道:“齐桓,还有什么下酒菜?”

      齐桓一看,禁不住咧嘴笑起来。这厨子比护院还高壮些,露出白牙微笑之际却有种孩子似的稚真和羞涩。“卤的好牛肉藏了一整晚,好几拨人来要东西吃我都没给,就等着你的酒呢。”

      他起身忙忙地先煮一盆滚水烫酒,又把菜刀运得如飞一般,将牛肉切成极薄的片,连筷子端给袁朗。

      袁朗赞了声好刀工,也不拿筷子,直接伸手拈了几片塞进口里大嚼。

      齐桓看他一眼,坐下来照旧闷头剥花生佐酒,好半晌才说:“好久没听你夸我啦。”

      袁朗起身寻杯子倒酒,在橱柜里一阵乱翻。“也没觉着就比往常夸得少,想是你自打掌了厨房胃口变大,才嫌少的吧。”

      齐桓笑骂了句滚蛋,碗碟碰撞声立时大作,心疼得他直咧嘴。袁朗找不见杯子,摸了两只豁沿子的粗瓷碗过来。满满斟了两碗酒壶便空了。

      齐桓接过来时碰着袁朗的手,在火盆边上暖了有一会儿,还是温凉的。忍不住拽过来攥在自己手里捂着,没一会儿就有些不耐烦,扯到火盆上叫他自己烤。热烧酒下肚,似有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肚腹内,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在这样深秋雨夜里极舒坦。齐桓喝酒便似他人一样豪快,只头一口咂着舌头品了品,余下的都直着脖子灌下去。又伸手将空碗往旁边一递。

      袁朗量浅,浅酌两口就放过一边,一边吃牛肉花生一边烤火,偶尔同齐桓搭句话。再端起酒碗时也向旁边一倾,将大半碗酒倒在齐桓碗里。

      两人这么一递一倒,动作极熟,一滴酒也没洒出来,仿佛曾经的那些过往岁月里,有过无数个这般对酌的雨夜。

      酒至半酣,忽然有卜卜的敲门声。正闲话的两人一推碗筷,袁朗先把牛肉搁在床底下藏好了。齐桓见他坐得四平八稳,毫无起身开门之意,只得瞪了瞪眼,起身应门。

      来的是钟府护院总管赵培,一进门就指着袁朗大笑:“就知道你必定在这里的!”

      袁朗酒意上涌,又困又乏,也只得打点起精神应付顶头上司。

      赵培这人人缘好过功夫,总管的位子坐得未免有些心虚。三年前钟大爷从邻城聘了袁朗来,被他明里暗里好生挤兑一番。后来还是袁朗借着比武之机卖他一个风光大胜,又好歹叫赵总管瞧出自个儿没有野心,才得了个副职,从此相安无事。

      下月是钟老爷做寿,人来客往,护院们怕得劳累几天。赵培同袁朗商量到时的人手排布,得他一句“都听赵大哥拿主意”,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说:“晚啦,你还不走?咱们也好一同回去。”一回头看见袁朗散着头发,胡乱套了件大些的衣裳,坐在火盆边半明半暗处,心里不由一动,暗道难怪颇有几个丫鬟时常送点心汤水给他呢。

      齐桓过来说:“天黑路滑,就叫他在我这里凑合一晚吧。”

      赵培禁不住笑起来:“老袁,老齐,知道的晓得你们是表兄弟。不知道的,看你们俩这光景儿,可不更像契兄弟呢!”

      齐桓不大明白,迷惑地瞥一眼过去,见袁朗放声大笑,就知道必然不是好话。

      袁朗好容易笑够了才说:“我就是要投帖子找契弟,也不要他这么五大三粗的货色啊。”

      赵培给齐桓瞪着,没敢搭腔,出门去了。齐桓送他出去,回来兴冲冲地嚷嚷:“下雪了!”本城地处江南,就是深冬也少见落雪,不想今年这会儿就有雪。

      袁朗意兴阑珊,随便哼了两声。看着齐桓兴高采烈地样子忍不住破他冷水:“又不是没见过,这才几年,你难道就忘了大漠上的风雪是什么样儿了?”

      齐桓不去理他,盘算道:“以前听铁大说,冬日里赏雪看梅花,须喝割喉咙的烧刀子。眼下酒还有半碗,雪也飘着几片,梅花么,我记得二爷书房门口有几株,咱们不如瞧瞧去?”

      “大冷天的,你要去附庸风雅,我可不奉陪。”袁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蹲下身去床底够那碗牛肉。

      齐桓摸摸下巴,交抱着手想了有一会儿,忽然道:“我记得二爷因二夫人怕狗,便将他那头狗养在书房。是条黑狗,又凶又肥。”果然就见袁朗抬头皱着眉沉思起来,心里不由偷乐。

      后来袁朗吞了吞口水,道:“前次吃黑狗肉是李员外家那条了吧,好久没有尝尝了。天寒地冻,狗肉最补。走走,别耽搁了叫人抢先。”说完扯着齐桓就走。

      天上细雨冻成雪粒,簌簌飘落。钟二爷书房门口那两株老梅掉光了叶子,只剩一把铁骨一般的虬枝,光秃秃耸在寒风薄雪里,连花苞也没有一朵。就连那据说又凶又肥的黑狗,也不知躲在哪里暖和着。

      齐桓端着半碗酒,张着嘴把梅树从头到脚打量两遍,也没觉着多么下酒。雪粒浸透身上衣衫,一片湿冷,他一口干了酒水,便招呼不死心还在找黑狗的袁朗回去。

      袁朗极可惜地叹了一声,转身回去。嘴里还哼哼着:“你倒把铁大的话记得清楚得很啊,连闲话也不忘,什么喝酒看梅花的。”

      “你说话我一向也记得清楚,只是你惯常总不说好话罢了。”齐桓在后头跟着,看见前面那个模模糊糊身影,略略勾着肩背。好像也是无叶无花的老梅树,一把铁骨却挺得倦了。

      两人回房先找了夹衣裳出来,挤在一处睡了。

      半夜里雪又化成雨水,淅淅沥沥溅在窗上。今冬便如往年一样。
      那年的梅花到底没有傲雪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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