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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临行前一周,李一诺的家里陷入忙碌的氛围。
      这是她去援藏的第三年,明年七月,三年的援藏期满,她便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不用再来回奔波。
      按照母亲的意思,等她回来后,首要的任务就是相亲,找个好婆家,过上相夫教子的“正常人”生活。
      母亲总是用些不吉利的话来达到让她内疚的目的,母亲说,“希望你能在我有生之年,把自己嫁出去,让我放心。”
      李一诺初听这样的话时,还叫母亲不要这样说。“有生之年”这四个字听上去就堵心。
      但母亲说得多了,她的耳朵也起了茧子,免疫了。现在再听到,心里不再起任何的波澜。随她说吧,不作反应她便觉无趣了。

      和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李一诺的母亲有着很传统的观念,觉得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子,原因不外乎就是,她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一诺举了些单身成功女性的例子反驳她。
      李母倒也承认她们的成功,但毕竟这样的例子离她自己的生活太远。别人的生活她不予置评,她也管不着别人的闲事,可自己的女儿要是不婚不育,她肯定接受不了。

      “在中国这个社会,作为女人,无论你是怎样的人,家财万贯的女企业家也好,备受尊敬的女教授也好,只要没结婚,或者没有孩子,别人就算表面尊敬你,背地里还是对你很同情,好像你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虽然很无奈,但现实就是这样。”
      一诺不作答,深知母亲的话有道理。

      “你都三十了,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比你还小两岁,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母亲开始拿年纪刺激她。
      “我哪有三十,我半个月前才过二十八岁的生日,现在是二十八岁零十五天。”李一诺确实讨厌母亲拿年纪说事。自打她二十五岁之后,母亲就常说她三十了,一说竟说了三年。
      “四舍五入,不就是三十?”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一诺瞪着她,“呵”了一声,无奈地闭嘴。

      母亲是个工程师,大半辈子都在跟设计图纸打交道,画图皆以毫米为单位,对数字理应比常人更敏感。凭什么换了日期的概念,就变得如此粗略?

      “你该定下来了。”看着平摊在地面上的行李箱,李母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女儿这一走,又是几个月见不到。
      “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就想看你成家,有个好归宿,我们也能放心了,也请你理解理解我们。”李母态度显然软下来,打出感情牌。但李一诺依然垂着头,没反应,她早练就了软硬兼不吃的本领。

      “你到底还在等什么!”见女儿不搭理自己,李母疾言厉色,“你还在等谁?”

      等谁?这两个字让李一诺的头部神经线忽地跳痛两下。
      她愣住,看着母亲,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出这样一个荒谬的结论。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自认从没有等过谁,当初的记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早已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即便自己曾消沉过一阵子,但在父母面前,却也一滴眼泪没掉过。父母最后一次问起时,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嗯,是分了。”

      但为什么被母亲这样随口一提,她有一种心事被戳穿的感觉,那个人的名字一下子又窜入脑海,回忆卷土重来。
      难道这些年,她只是一次次地骗自己?

      “不和你说了,我要出去,和朋友有约会。”一诺将行李箱迅速合上,立在墙边,不愿和母亲再谈。
      李母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和女儿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每次都是这样没有谈出结果便结束了。她习惯了,不如让别人劝劝她。

      李母早知道女儿要去见的朋友是谁,她左右不过就那么几个朋友。
      不过她不理解,女儿一个单身的人,和一个怀着二胎的孕妇都能聊得有滋有味,怎么会不想结婚呢?听着别人的育儿经婚姻经,她自己却没打算,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李一诺逃出家门,走到马路边上,挥挥手,打了个出租。她觉得自己跟那个行李箱倒是很像,飘来荡去的。
      可能她还不如它。
      行李箱还能装满,而她的心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总也填不满,就算是找到了女娲补天的那块五彩石都无济于事。
      石头补得了天,也补不了心。
      刚刚,她的心事被母亲猛地一戳,本来就破碎的心又撕开了一个口子,流了点陈年的老血。

      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开始新生活?她问自己。

      下辈子算不算一种答案?

      坐在餐厅里,三杯柠檬水喝完,朋友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啊,来晚了来晚了,我儿子不让我走,死缠着我。路上还特堵,也不是周六周日的,怎么还这么堵。”秦佳在李一诺对面坐下,她额头上还汗涔涔的。
      咕咚咕咚喝下一整杯水后,秦佳向身后吼了句,“服务员,加水!”她的嗓门亮,一诺看到近处的服务员像是吓着了,浑身哆嗦了一下,腿打了个颤,才走过来。

      “其实你不用特意来送我,天气这么热,你身子又不方便,在家吹空调多好。”
      “方便方便,我想出来透透气。也就是借着给你送行,我才能溜出来一会儿,把老大丢给我婆婆带。我们家老大啊,正是黏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脱身。哎,还是你好,一个人多轻松,没有老公,也没有孩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
      一诺嘴角一撇,挤出一抹苦笑。这些年,身边的朋友们都渐渐安定下来,只有自己,好像除了“自由”什么都没有。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就知足吧。我干儿子那么可爱,我看着都想偷了。”
      “可爱的时候是可爱,闹腾的时候也是真讨厌,分分钟想扔进垃圾桶,又舍不得……”

      秦佳一提起孩子,脸上的微笑都是母亲式的。她这几年的变化,一诺看在眼里。
      上学的时候,秦佳是个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人,近些年,被孩子磨的,气焰消减了不少,脾气也温和了很多,要不是刚刚那声“服务员”,她倒真要忘了她以前的模样了。
      点了菜,两个人拉起家常。秦佳说得多,一诺听得多。

      秦佳从孩子聊回到结婚,又从结婚说回上学时候的事,从高中说到了初中。她们俩人认识得早,李一诺几乎见证了秦佳成长过程中所有重要的时刻,真要忆起过去的事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人年岁愈长,愈喜欢回忆过去。但一诺是个例外,她最不喜回首往昔,那么长一段不愿回望的往事横在她的学生时代里。那个人怎么避也避不过去,所以,她索性闭口不提。

      “我儿子暑假作业写作文也写的是‘二十年后的我’,这么多年了,题目也不换一换。”秦佳用豆腐皮包好肉丝,大快朵颐着,嘴边粘了些甜面酱,一诺递给她餐巾纸。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写的是什么吗?”秦佳问她。
      一诺稍微想了一下,便想起来了。

      对于某些事,她的记忆力惊人的好。
      有时说起件小事,她还能把当天的场景描述出来,例如灯光,天气,墙壁的颜色,屋里的气味,她甚至能复述别人的话,可惜,对面的人都忘了自己曾说的话,无从考证。

      “我写的是,坐着飞船,去了宇宙,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脚踩高跟鞋,给外星人的首领唱歌,传达地球人的友好,想跟他们交个朋友之类的。他们还有自动翻译器……啊,对了,我穿的是红色的高跟鞋。”
      一诺笑,“没想到啊,我现在还在地球上。”这简直和她现在的生活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要是让她现在写,她肯定写不出了。

      天马行空的想象只有小孩才有,大人们的写作多是现实主义风格。

      秦佳也笑,“你连高跟鞋都穿不好。我记得在我婚礼上,你还崴脚了。”
      “是,别提了。”一诺阻止秦佳说下去,怕听到不想听的名字。
      但她自己已然想起那时候的场景。

      她是和他一起出席的秦佳的婚礼,那时候的他们幸福得让身边每个人都羡慕。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朋友的婚礼,她哭得不成样子,而他就在她身旁,一边笑话她是个小哭包,一边给她擦眼泪。她记得分明,不止她哭了,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他看着她,轻轻揽她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用其他宾客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
      不能再想了。
      一诺用左手拇指猛掐自己的右手虎口,生生把记忆掐断。

      “我写的二十年后的我,可都实现了哦。”秦佳打了一个饱嗝,拍拍胸脯,使劲咽了咽,说道:“我很务实,写的是嫁一个好老公,生个小孩,有自己的家庭。”

      秦佳的原生家庭是她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期的痛,这一点李一诺最清楚不过。她很开心秦佳终于脱离苦海,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真好。”一诺仰起头。年纪大了,眼睛就软,她很想流泪。

      朋友是苦尽甘来了,而自己这几年和她正相反。一方面是工作环境的变化,她在高原地区工作,不仅要完成教学方面的任务,还要克服身体上的不适。另一方面便是家里催婚的压力,精神压力即便在梦里都难以躲过,这个暑假在家中,一诺的梦魇都是家中长辈以命相胁催她相亲,结婚。
      看来,老天很公平,先前过得顺遂,在后面便有你的苦头吃,一点也不会忘记你。

      “一诺啊,你看,我现在这样结婚生小孩,不是也挺好的?”终于,在兜了个大圈子后,秦佳开始劝慰朋友。
      “我没说不结婚,我只是……暂时找不到”。
      “是找不到,还是你压根没想找?”

      一诺沉默。她的视线从朋友身上,移到桌角,又移到落地窗外,她漠然地看着往来的人群,极轻地叹气,又像是沉重地呼吸,“佳佳,”她抿了抿嘴,我习惯了,一个人。”

      这些年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个人的状态。年复一年,她已经不再期冀着有个人打破自己的生活,硬要把停滞不前的自己拉起来,大步向前走。她被困住了,心甘情愿地困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几个老朋友能闯进来看看她,谁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或者,真的好不好?

      “习惯了一个人,难道你要一个人过一辈子?”秦佳反问,“是,结婚不是必选项,毕竟现在不是旧社会了,但是咱们女人单身比男的单身承受的压力多太多了。”
      “女性选择哪条路都比男性承受更多,无论学业、工作、婚姻。”一诺铿锵。
      “所以我没有说婚姻很容易,虽然我感受到了很多婚姻的美好时刻,但也有很多至暗时刻我没有说。我不催你,因为我了解你,你那么不愿意将就的一个人,不可能随便找个人就嫁了。就是因为婚姻很难经营,需要两个人共同的努力,所以更要找一个能跟你一条心,互相支撑走下去的人。”
      “你想说什么?”
      秦佳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那谁的事,你还想不想听?”。她避开了那人的名字,她答应过一诺不提他的名字,说到做到。

      “我听说,他现在也是一个人。”秦佳用手捂嘴小声道。
      “听说听说,道听途说。”一诺端起杯子,嘴唇触到水但只沾湿了短暂的一秒,便放下杯子。
      杯里的水冷了,而她无论什么季节都喜欢喝热饮,即便是夏天,也极少喝凉的。一旦凉了,就错过了属于她的时机。

      当听到他也是“一个人”的时候,一诺惊讶于自己心里居然会涌起难过,她想到他下班回到家,面对着漆黑的房间;想到他春节期间,面对着亲戚的催婚;想到他在工作场合,热心的同事和领导安排的相亲见面;想到他生病,无人陪伴一个人扶着输液瓶,看着药液一滴滴灌注到自己的身体里……一想到这些,她竟然生出了跟他“同病相怜”的酸楚。

      “千真万确,他真是一个人。”秦佳继续说。
      “打住。”一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就算他单着,也不关我的事儿啊。我不至于和他谈了一次恋爱,就要为他的后半生负责吧。况且当初,是他……”
      是他提的分手,是他不要我的。一诺不想用受害者心态说出这几个字。

      成年人的耿耿于怀会被人耻笑。
      “意难平”的剧情连编剧都不爱写了。
      现在电视上播放的都市情感剧,女主角走的都是励志女性的路子:你不爱我,那我就独自美丽,寻找下一个更好的。
      苦情戏没人愿意看。
      她“苦”得也够久了。

      “你就是嘴硬。这都多少年了,你们非要耗一辈子吗?他耗得起,你耗得起吗?”
      “我真的没有跟他耗,佳佳,”一诺摇着头无奈道,“我纯是运气不好,一直没碰到喜欢的。有喜欢的了,我当然会谈恋爱,会结婚。但……”
      但她的那颗心就像死了一样,除了想他的时候会痛,其他任何时候,都是麻木的。
      “你能不能松松口风?他在你面前,你也这样说吗?”
      “是,他来了,我也这样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算要吃,也要吃嫩草,嚼不动老草了。”
      “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是金刚石的心。”金刚石是一诺知道的最坚硬的物质了,她倒真希望自己有颗石心。

      “我累了,佳佳。一次恋爱长跑,这么多年缓不过来,我也觉得自己丢脸。和同一个人,再来一次,又能怎样呢?这么多年不联系,我们都变了。我习惯一个人了,我现在真的挺好的。”

      快乐没他分享,难过自己排解,太多的时刻,李一诺自己咬着牙过来了,这之后才发现,没有他,日子也能照常过。

      秦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面前坐着的李一诺不再年轻了。
      尽管这么多年,一诺的外表没怎么变,穿上运动服还能装装大学生,但她再也没有少年人的勇气了。她怕再来一遍,还是重蹈覆辙。
      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再掏心窝,都掏不出什么新东西了。
      往事还是适合尘封,不要再揭开了吧。
      况且下周,她就将再次离开这里,陷入忙碌的工作。青藏高原上,连氧气都稀薄,呼吸都困难,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

      老友间的聚会以一个拥抱作为结束,秦佳对一诺说,希望她援藏工作顺利,圆满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最好带个男朋友回来。
      一诺笑,承她吉言。

      当晚,故人入梦。许是这一天里,“他”被人三番两次地提起。潜意识还是出卖了她,她想他了。

      大约有一年没梦见他了,或者更久,两人在梦中,竟然还是上学时的青涩模样。
      一起骑车、上课、吃饭、压马路,简单的小事,平凡的幸福。明知是梦,她却也愿意继续做下去。

      令她醒来的,不是闹表,而是她已经习惯了的生物钟。
      缓缓地睁眼。
      空荡的房间。
      耳边没有他的声音,指尖也没有他的温存。雪白的墙壁映出太阳橙红的光,似乎要将人吞噬进那并不存在的温暖。

      她缩在被子里,眼角湿润,梦里的甜蜜仿佛是用二倍速播放一般,那么短暂。她从前以为逝去的感情不过就是一杯被水冲淡了的烈酒,越品越没味儿,但随着她的抽泣,烈酒中的水也像被抽干了一样。
      她一个猛子扎进回忆里,醉得厉害。

      那时候,时光很慢,日头很长,转身就能看见他,耳边是他承诺的“一辈子”。
      如果可以,她还是愿意重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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