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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平乐 ...

  •   她再次见到范闲,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他换了身衣裳,靛蓝的长衫将他面容衬得越发苍白。单从肉眼来看,谢娴并没能看出他的重伤伤在何处,可唯独有一点,她却格外鲜明的感受到了。

      “他叫滕梓荆,最先是监察处的人,后来阴差阳错,成了我的护卫。”

      范闲扬起脖颈,将盅中清酒一饮而尽,酒杯与桌面相碰,撞击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身体前倾,整个人几乎是伏于桌上,披散的发丝遮挡住旁人的窥视,也让人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所有人都问我,不就是一个护卫而已,至于吗?”
      “在他们心里,护卫的命不是命,而像是一种随时可以丢掉的东西。”

      他声音极轻,似在压抑某种即将澎湃而出的情感。

      “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个护卫。”
      “可我而言,那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为了我,他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说到这里,范闲突然抬起头,露出一双充满了恨意与怒火的眼睛。

      “监察院前那块石碑上所写的话,或许永远无法在这里实现。但我告诉自己,我这一生,绝不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谢娴望着他,久久没能说出话。

      人命如草芥。

      早在最开始时她便已经知道,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她不认识滕梓荆,也从未与他说过话,有过什么深刻的情谊。唯一的记忆便是第一次与范闲相见时,站在范闲身后那个黑色的影子,甚至连面容都未曾看清。

      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可当范闲站在她的面前时,却又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来自于他灵魂深处的无力与悲伤。

      人分三六九等,物有稀贵奇珍。

      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也不是仅凭他们两人就可以改变的时代。

      唯一可以做到的,唯有不屈服。

      范闲坐直了身体,自顾自又倒了一杯酒,面上微微泛红,已有几分醉意。

      “倒是一直忘了问你……”他打了个酒嗝,停顿了几秒,才有点口齿不清地问道,“那日你卖词的事情,怎么样了?”

      谢娴一直找不着机会与他说起此事,眼下见他问起,便干脆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兜里掏出一张银票。

      “一百两,那人倒是很大方。”她将这薄薄一张纸递了过去,“虽然还不够地契的钱,但这个你先拿去,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

      谢娴在来之前已经把城里的酒楼跑了个遍,不过掌柜们见她是女子,大多都说不要。悲情卖惨的方法都用上了,但好说歹说,有的仍是直接将她赶出来,有的和善些,干脆告诉她女子不大适合在酒楼干活。

      虽然谢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合的,但大势所趋,她也并无办法。

      范闲此时已经喝上了头,他眯着眼睛凑过来,仔细瞅了瞅那银票上的字,转头又闷了一口酒,呵呵傻笑着道:“大方、当然大方了……你见到的那人可是当朝的……二皇子!”

      话刚说完,范闲眼睛一翻,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最终,是王启年来将人接走的。范闲一只手臂挂落在他的肩上,脸上通红,像是已醉的人事不知。

      谢娴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想到他人口中滕梓荆轻飘飘的死,又想到那日亭中二皇子对她的视若无睹。

      她眼中是青石板路上投映出的苍白月光,心中生出某种难言的孤寂与怅惘。

      生于此间,到底身不由己。范闲尚算快活磊落,然而今日之事,他心中所思所想,又有几人能懂?

      接下来的几日里,她没再见过范闲。

      那日的银票他虽看了,却并未拿走,因此依然还保留在她这里,被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置于床下。

      推开窗栏,外间清风送入,吹散了一室沉闷。

      不知为何,谢娴总能想到那一晚的范闲。

      他看似醉了,却也没醉。虽外表烂醉如泥,但神思却格外清醒。

      范闲并不是个会向时代妥协的人,很快,他于监察院门口当街击杀程巨树的消息便传遍了京都。

      这一次再见范闲时,他神情轻松,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见到她便笑道:“几日不见,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生活所迫。”谢娴叹了口气。

      她难得主动的给范闲倒了杯茶,言语间带了两分试探,“你那书局,还招人吗?”

      范闲一扬眉,有点意外:“怎么,你想来?”

      “我这不是还欠着你钱吗?对了,那一百两还在床下头压着呢,一会儿你记得拿走……”她掰着手指头开始跟他掰扯,“剩下的我打算进你的书局卖身还账,头几个月你不用给我工资,什么时候还完什么时候再发。”

      见她这样,范闲一边摇头一边笑,端起刚被她斟满的杯子喝茶。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啊。”谢娴似模似样的感慨一句,突然话题一转,“话说回来……帮我个忙呗?我想写话本。”

      “什么?”

      范闲被茶叶呛了一口,捂着嘴使劲儿咳嗽。谢娴连忙凑上去替他拍背,待他缓过来后才继续说。

      她原来是写小说的。

      毕业以后不适应职场生活,谢娴辞职回了家,过上了全职写手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她渐渐对古代流传下来的戏本传奇产生了兴趣,因此便开始查阅翻看,希望能为自己的小说汲取经验。

      “我自己的小说肯定是不行的,没什么营养,也不符合这个朝代的思想。”谢娴转拍为捏,按着范闲的肩膀放柔声音,几乎要把他当投资商那样供起来,“所以我打算,把以前世界的那些戏本子写出来,如果戏的反响好的话,就再版成小说。”

      古代戏剧文化多样,其中很多名篇不单单只是一出戏、一个故事那样简单,里面蕴含了许多当时社会的真实状况,与那个朝代人们心中的思想潮流。

      因此,谢娴想将它们写出来,以全新的姿态在这个世界亮相。

      那里面的很多思想,即使是放到今日来看,依然能被赞上一句大胆与新奇。所以谢娴想,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哪怕只有一点点,她想改变这个世界。

      她也许不会成功,话本最终只能成为话本。可那夜范闲醉酒之后,她却突然想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范闲静静地听完她说的话,谢娴怕他为难,补充道:“这样,我们先做一次试试水,看看大家的接受程度。如果赚了,再考虑接下来的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倒也不是不行。”范闲道。

      他面容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唇边习惯性带着丝笑意,“若人人都能和你一样,从他人的故事里反省自己,这世间想来会太平许多。”

      “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谢娴摇摇头,没去接他口中这句称赞,“你别忘了,在这个时代,我与滕梓荆、与外面所有走在路上的普通人一样,都是他们眼中的蝼蚁而已。”

      “怎么,害怕了?”范闲一挑眉,颇有几分恣意的笑起来,“放心吧,有我在呢。”

      谢娴望着他此间被阳光映照的眉眼,隐约从那温和俊美的面容里看到深藏于骨中的睥睨不训,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这分模样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最终,她只是勾起了唇角,但笑不语。

      ……
      …………

      写戏文话本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谢娴开始闭门不出,发动所有残留的记忆埋头写作。

      一周之后,她拿着最新出炉的《桃花扇》去找了范闲。

      在记忆这方面,谢娴还是更信任他,因此把初稿拿给他润色了一下,又修改了几处不符合本朝价值观的小细节,终于大功告成。

      如此,戏本子有了,那戏要找何人来唱呢?

      范闲找来了他的便宜弟弟范思辙,范思辙看了本子后,当即跳起来,狂拍自己胸脯打起了包票:“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你放心吧哥!”

      于是再接下来的几天里,谢娴与范思辙坐到一处,干起了选角导演的活儿。

      旁人倒是好说,唯有李香君这个女主角迟迟定不下来,范思辙为此几乎把整个京都的戏班子都翻遍了,各个班台的大小花旦全看一遍,最终敲定了一个叫红桑的名角。

      原因无他,只因她试戏时撞桌子撞的最真情实感,连谢娴都忍不住夸她一句入戏、专业。

      范家在京都这块地方说贵不贵,说小却也不小,范思辙红红火火准备排戏的事儿动静不小,就连走在路上都有人向他打听那戏的事情,莫名其妙便迈出了宣发的第一步。

      谢娴发现这点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范闲也扯了出来,让他为这场戏专门“作了首词”。

      这一举动瞬间便扩大了宣传力度,如今满京都在阅读半闲斋的新作,将知名度与京都各处的好奇心钓的极高,《桃花扇》未演先火。

      范思辙忧心忡忡:“名气搞得这么大,万一演出时效果不好可怎么办,这不是砸了我们书局还有范闲的招牌吗?”

      “你怕什么?我要做便要做到最好,这出戏,一定会火。”谢娴看他一眼,颇为淡定。

      范思辙嘟囔道:“你倒是自信……”

      对于流传这么久的名剧,谢娴当然自信。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范闲的名气竟然如此好用,很快,她用来排练戏本的清平居就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好一个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二皇子一袭初见时的青绸长衫,一撩衣摆,便蹲坐在了她屋中的软榻之上。

      他微眯双眼,目光落在身前的谢娴身上,声音低柔喑哑:“却不知能令范闲写出这等词句的谢小姐,与他会是何等关系呢?”

      坏了,麻烦来了。

      谢娴心中腹诽,面上却垂着双眼,一派乖顺之意:“殿下多想了,我与他并无关系。”

      “哦?”二皇子扬了扬眉,明摆了不信,细长的眉眼里暗含深意,放缓了语调慢悠悠地道,“但愿如此吧。”

      说完这话,他四处打量了两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谢娴心中顿生警觉。

      果然,便听他问道:“你那戏本呢?”

      因为前期噱头做的足,谢娴生怕走漏了剧情让观众期待度降低,因此与范思辙二人对此戏本严防死守,眼下也当然不能让二皇子拿去看。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二皇子看了以后,不会去跟别人剧透。

      想到这里,谢娴忙道:“本子已经在排着了,不过半月便能出成效。届时京内首演,若殿下不嫌弃,定将席内最好的位置留着,请殿下为座上宾。”

      二皇子一边听,一边勾起唇角露出笑容。

      他拿起桌上用来当道具的绢扇在手中把玩,垂落的额发挡住他半张侧脸,从谢娴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说话时语气轻柔,嗓音却温哑,像是天生一副低沉的烟嗓,无端便撩人心弦。

      “如此,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清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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