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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情字难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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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静好。淡淡的月色透过窗棂在青石地上留下扶疏的光与影。窗外隐隐虫鸣低婉,随着幽然微风,携着恬淡花香,声声入耳,阵阵拂面。
清音静静躺着,无言望向窗外清辉,双眼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门口传来轻微的声响,这妮子双眼一亮,旋即又黯淡少许,不过,最终还是微笑对着来人,温言道:“祈夏。”
此人不是苏陌钦,而是玄衣着身的祈夏,左手握住一只青花瓷碗,碗里少许波光粼粼。祈夏借着月光,见了清音脸上神情,不由眉梢挑了下,恼道:“怎么?小姐不待见属下?”
清音立即讨好地笑笑,“怎么会?祈夏是我的天照大神呢,快请坐!”
毫无意外地,祈夏冷哼了声,“天照大神!?哼,小姐莫要辱没属下。属下尚不糊涂,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份量,自己尚算清楚。”
清音的脸立刻笑得像朵儿花,谄媚地道:“使不得。祈夏你怎能如此折损自己?”说罢,作势欲起。
祈夏出手如风,立刻按住她肩头,语气有些生硬,“谷主特意交代,倘若小姐醒了,哪怕使出万般手段,也务必让你卧床休息,万万不可由着你随意下地。”
清音听了“谷主”二字,脸上倦意瞬间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地问道:“师父他可还同你讲了什么?”
祈夏居高临下睥睨她一眼,不疾不徐地做答:“谷主么?说了这些就匆匆出去了。”
“出去了?去了哪里?”清音忙不迭地问。
赏她一记白眼,祈夏冷冷道:“去了哪里?小姐问得好不滑稽。从来谷主要去何处,除了小姐,这谷中又有何人胆敢问过?”
这话听着甚刺耳,清音却乐呵呵地道:“那你可看见师父他带了些什么物事出去?”
祈夏皱了皱眉,“小姐怎么如此在意谷主行踪?这翠寒谷中大大小小的路他不知走了多少回,难道还能走失了不成?”
“师父他给关在这谷中近二十年,自是不会走失。”清音双眼眨了眨,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奇怪的是,这么晚了,他还出去做什么?”
“做什么?”祈夏想了想,脸色微微一变,“是了,这么晚了,谷主他……”
清音接过话去,含笑道:“自是为了小槿葵下的槿蛇。”
祈夏不太明白,挑了眉道:“小姐此话何解?”
清音偏了头,无言望着今夜格外清嘉的半只银月,看那云彩遥遥飘浮,慢慢答道:“今夜可是初七?谷里冷月坞的小槿葵此时正该开得甚好。槿蛇也该高兴得紧。”
“槿蛇可有剧毒?”翠寒谷多年来的熏陶下,就是再不愿从医的祈夏,也有修炼得略通医理的一天,只是,这槿蛇确实闻所未闻。
“槿蛇平素无毒,是以也未提醒谷中众人警惕。只是这东西极爱小槿葵的花蜜,它的唾液加上小槿葵的花蜜,便是延年益寿丹了。我记得,这个东西,当年的你还使过一次。”清音冲着祈夏笑得好不温婉。
祈夏脸色一僵,随即哼了声,“当年属下不过是杀人,又不愿脏了谷主赐的鱼肠,是以才请了小姐帮忙。”
“那人的死状,你可满意?”清音也就顺着他多问了句。
祈夏再度哼哼道:“延年益寿丹?小姐向来行思秉异,起的这个好名字,就着字面上的延年益寿之意,却是一味剧毒。不过,若论那人的死状,属下倒是甚为满意。那么,谷主呢?他只身一人去往偏僻之至的冷月坞就为了取这剧毒?他取这剧毒又有何用?”不是不为谷主此举担忧,只是更为不解他此番冒险的意义。
听了这话,清音立马就得意了,“所以我说,无人比我更懂他。”
祈夏毫不吝啬地再赏她一记白眼,“那属下倒是好奇了,小姐知晓谷主此番犯险又是为了什么?莫要说,又是为了小姐你?”
清音难得有些腼腆,扭着手指道:“自然是,有一部分,为了我。”
“哦?”祈夏稍扬了语调,抽了抽双肩。
“槿蛇的唾液虽是剧毒,可是,你莫要忘了师父身上也有一味剧毒。”
“潋滟清绝水和槿蛇之毒又有何干系?”祈夏隐隐想到,不由皱了下眉头。
“本是没有干系,只不过,以潋滟清绝水之至寒为引,加上槿蛇之炽毒,两者相混,会在短日内增加中毒者的修为,当然,此间过程并不好过。师父他,历经换血之术,身子极为虚弱,原本连日常起居都是难题,更遑论如今这般活动自如。他能够做到一面打理谷中医务,一面许诺晚些来看我,自是借着这急进的法子耗损着自己的功力,自是为了不让我,不让你,不让谷中众人为他担忧……”
“属下这就去寻谷主回来。”祈夏不待清音话落,折身欲走。
“祈夏!”清音挣扎着支起身子,手腕吃痛不说,一阵天翻地覆般的头晕目眩更让她几乎快要跌下床去。
祈夏立即大步走回,按住清音肩头,忽略了先前闲聊时那些称谓,直截了当答道:“你放心,我一定带谷主回来。”
清音摇头,额角有些微冷汗,“使不得。师父身上的槿蛇之毒不能骤停,若是如此,毒液反噬,会更加毁了他。”
事已至此,祈夏略一沉吟,也不再多问,收回按住清音肩头的手,改为扶起她,难得温言道:“那么小姐,眼下该如何是好?”
“带我去冷月坞。”说这话时,清音赖着祈夏,勉强坐起,尚且微微喘息。
祈夏低眉见她额角越来越多的水珠,有些犹豫。
“我有分寸。”清音微仰着头,笑了一记,“眼下,若凭我自己,只能爬出这间屋子而已。所以,祈夏,你能带我去冷月坞找回师父吗?”
祈夏默了默,伸手抱起她,再拿了件罩衫将她紧紧裹住,这才应了句:“好。”然后,旋即往外走。
半轮冷月,几分清寒。夜风徐徐,迎面而来。清音窝在祈夏怀中伸手捋了下刘海,月色映着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但那双眼却仍是光彩横溢。
祈夏低眉扫了她一眼,忽然道:“小姐,你说清远当真信你,信你会和他一生一世么?”
清音摸了下自己脸颊,呵呵笑了下,“莫要说我紧张师父,表现得如此明显,连你都要一再提醒我,定要在清远面前有所收敛,以免他介意伤怀吗?”
祈夏换了口气,“清远……也是很好。”
清音勾着自己满肩的散发,慢慢把玩,慢慢答话,“掬月恋蝶,墨香不退,情字难解。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也从未想过会两者兼顾。”
“此番招惹了清远,该如何收场?”祈夏说着难得有些忧色。
清音见他脚步沉稳不疾不徐,微微一笑,答道:“祈夏,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总之,师父他是我心中这么多年以来无可取代之人,无可取代,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在我心中一直矗立在那一处,无可撼动。”
“那么,清远呢?”
“清远啊……”那妮子顿了顿,故意拖长了声调,“要说实话吗?”
祈夏复又黑了脸,“你自然不能瞒他。况且,就算你不讲明,他未必就不知晓。”
清音原本笑着,听了这话,就默了默,敛了笑意,“眼下自然不及师父重要。”说罢,她不再嬉笑,叹了口气,“实话就是,清远固然重要,可是,仍不及师父。这八年来,不离不弃的相守相护,在我成长的道路上万分重要的这八年,是我师父陪我一路走过。单是拳拳师徒情意,就已然不浅,更遑论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师父的全心全意,还有这八年里我所回应的那些全心全意。”清音仰望着谷中冷月,微微勾唇,“清远给我的再热烈,也只得这月余。我不是信仰轰轰烈烈的人,对清远,有感激,有撼动,也有真心的喜欢,但我更加清楚的是,一直以来自己想要的,是更为难得的相濡以沫细水长流。也因此,我和清远,未来仍有无数可能,但和师父……早已然定局。这话,我讲得可清楚?”
待到清音问了这一句,祈夏停下脚步。
而清音那厮侧头迎着前方的人影,在月光山色里,笑得好生璀璨,愉快地问道:“师父呢?听着可算满意?”
前方,月色里的青衫,加之又掩映于树影之间,并不怎么醒目,然而,教给清音辨识起来、从不觉费力。
“属下见过谷主。”祈夏怀抱着清音屈膝施礼。
“师父。”那妮子十分欢喜地又唤了一声。
树影间走出来的人影,就着淡淡月光,看上去十分清嘉。夜风吹动衣袂,那青衫微微飘扬。深灰色的发在夜里也变成了浓重的墨色,与那双瞳一般流光溢彩的墨色。
“师父。”清音见他不答话,脆生生地又唤了一遍。
“回去罢。”月下,苏陌钦默了默,只简短地回了这三个字。不是不知晓她此番前来的用意,也不是不担忧她勉强外出会加重的伤情,然而,话到嘴边,却仍是习惯性地这么疏淡的三个字。
清音毫不介怀,笑答:“好。师父你怎样?”
苏陌钦简洁地道:“甚好。无须担忧。”
清音借着月色瞧了瞧他脸色,便知晓自己来晚了些,他定是已经用了槿蛇之毒,眼下眉宇间虽有一层淡淡的青灰色,精神却还尚可。于是,这妮子便偷偷掐了祈夏腰间一把,祈夏吃痛,却十分乖觉地一声不吭,只是双手一抖,脚下不稳,险些将这妮子抛了出去。
清音也十分沉稳,不惊不动地看着自己从祈夏手中向着地面滑落。
一双修长伶仃的手臂,十分及时地接住了她去。
夜风习习,清音顺势勾着那双手臂,滴溜溜地向上窜,笑呵呵地道:“师父。”
苏陌钦知晓自己已然被这妮子算计,脸色微微一变。清音见他神情不对,立马敛了所有笑意,可怜兮兮地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一旁地祈夏见状,心知不妙,大步上前,道:“谷主,小姐沉得紧,还是交给属下罢。”
清音于是怨毒地盯着祈夏,神情里的万分不甘十分明显。
有那么一刻地沉寂。
连清音那厮自己也放开了手臂。
却在下一秒,陡然觉得身子一紧,那双手稳稳地抱在了她,头顶上有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淡淡道:“不必。”
不必。
这一刻,一向死皮赖脸如清音,也忍不住鼻尖微酸。
他说不必,四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说“不必”。
月色静好。
当真是月色静好。
清音无言望着朗朗夜空下半弧银月,只觉得词穷,难以描绘这世间如此美好如此极致。
“我送你回去,早些歇下。今日说过会来看你,这边见着了,回去老老实实歇下罢。”
风花银辉里,毫不意外地,那个始终别扭之极的人,不冷不热地补了这么一句,然而,清音赖在他怀里,贪恋着那一丝一丝淡薄却熟悉的温暖,柔顺满足地笑了。
月色下,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