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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此生纠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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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寂静,天淡银河坠地。
清音坐在草地上,仰望着浩淼无垠的天际,彼时月光清冷,星子疏淡,看得久了只让人觉得无比寂寥,即便在如此静好的春夜,也只能感觉到浑身驱散不去的寒意刺骨生痛。直到察觉露水已重,湿了衣裳,她才起身,抖去一身水气,借着月色信步拣了一把枯枝,回到山洞,往小小的火堆里慢条斯理地添着柴火。
火光下,殷若修脸上的血色依旧很淡,胸口的起伏也十分微弱。清音走近他,细细端详着他的表情。或许是了无牵绊,他俨然一幅陷入熟睡的模样,长眉舒展,薄唇轻扬,氤氲成极其恬淡宁和的气息萦绕其间,即使是那一身白衣衣摆破旧,也丝毫无损其清嘉静好之意。这样的人,怎会满手血腥?着实让人无法理解。
渐渐地,清音悲哀地发现,自己或许真的不该救他。
自己本就是个天性凉薄且颇有私心的女子,无论殷若修此前做了多大的错事,他并未伤害过她和她想要守护的人,所以,清音并不觉得他有哪些作为可称得上是十恶不赦。反倒对于这样一个温和有礼的人,他若自觉罪孽深重,一心求死,清音其实大可听之任之,满足他的心愿。
但是——
摇了摇头,清音还是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乌木医匣。
巴掌大的空间里分出了九个格子,分门别类地装着各色的药丸,掀起的盖子的内侧竟然还挂着长短粗细不一、却一般光芒闪烁的金针。
清音抽出第一层的木格,下面露出第二层的两格木盒,其内整齐地码放着颜色各异的两排瓷瓶。熟练地抽出其中一只浅绿色的瓶子,拨开木塞,瓶口顿时散发出一股清凉的木叶香气。清音又取了十来枚金针,一起探入瓶中,挑了少许浅绿色的粉末在针尖,然后掀起他胸前的衣衫,沿着小腹,一把金针依次向上刺入肌肤,最后两针落在他的唇边和眼角。
随着金针刺入,他的身子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唇边的血又开始不断地涌出,只不过,细细看去,那些紫黑色的血中带了点淡淡的荧荧的绿光。
施针后,清音轻轻扶起他靠在自己肩头,目光却投向隐隐有树影婆娑的远方,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掐准了时辰,这才又低头看他,见了他唇边的血迹越来越少,墨紫色的血也如意料之中地,慢慢变成了明显的墨绿色,然而,脸色却仍然透着诡异的青灰,眉心间更是有着一道浓重的墨紫。
清音眉目一凛,细细取脉,又摘下一只金针,仔细查看了针尖的颜色,终是叹气,自语道:“太晚了,还是不成啊。”说完,折身自乌木医匣里取来一枚红色药丸,剥下外面水飞的朱砂,意欲喂他服下。
他尚在昏迷之中,牙关紧闭尚不知吞咽。
清音再度查看了他的气色,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拿定了主意。迅速腾出一只手来,将就已经拔下的金针,摸着他发际,一下子刺进百会穴。
他的身子依着清音,猛然一震,下意识地呻吟了一声,整个人复又完全失力、瘫软在她怀里。
接下来,清音闪电般地拔下了他身上所有金针,一一刺入水沟、印堂 、十二井、涌泉、神阙、内关等几处大穴。
最后一颗针落下后,他的身子开始了剧烈地痉挛。
清音一手搂住他,让他不致弄伤自己,另一手则按住他背后,将自己多年修行得来的那一点微薄的内力、从心腧穴绵绵渡入他体内。
慢慢地,怀里的人终于安静下来。
清音抬手擦去额头的汗,低眉看着他眸子里缭绕的水意,仿佛冷月下寒潭上经久不散的那一团雾气,而水意下的眼神,便如那月亮的清辉下、磨砂一样的白雾当中、隐隐透出的寒潭上寂灭的水色。
“吞下去。”趁着他尚未完全清醒,清音虽已疲惫,却仍是好言相劝,并且顺势轻轻地点了另一处穴位。
意料中地,他的眼神迅速清明,面色微寒,喉头一动,作势欲吐,最终却还是依言将药丸吞了下去。
清音这才放心,若不是及时点了他穴位,恐怕那颗金贵的绫彤丹便要被他一口吐了。
虽用了药,他的身形却依然未动,只静静地看着清音。小腹间、后背以及脸颊处传来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的剧痛,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就在自己掌边的手臂,然后伴随着疼痛切骨,那双哀弱的眼竟然渐渐冷凝下来。
清音可以清楚地看见此时映入他眼中的,那一抹通红的火光和自己的含笑的脸。寂静的夜色里,清音搂着尚且无法活动的他,看着他眼中的倒影,在心底默默说道:“对不起。”
有些人穷其一生暮暮朝朝相见,也不会有一丝异样的情绪,而有些人会纠缠上,却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清音在看了清醒过来的殷若修那第一眼,就毫不犹豫地下了这个结论——他和她的梁子,此生算是结定了。
而他因了方才转醒,仍是十分虚弱,脸色中的青灰终于淡去了,却更加显得惨白没有血色。
“宋……姑娘?”他的声音象遥遥天籁飘来的月光一样,幽冷而寂寥。同时,他看见了掌中握着的清音的手臂,很快松开。
清音任由他撑着地面将自己的身子脱离她的怀抱,默然看着他一面微微喘息,一面冷冷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尽管如此,清音最终还是微笑了,学着他的样子应了一声,“殷公子。”不过一夜之间,他和她的称呼就变了,至于原因,清音心知肚明,不过,她不介意。
不介意,是因为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然而,殷若修靠着石壁,却又忽然没了动静。
清音立即上前去摸他的颈项,同时用自己的侧脸去试探他的鼻息,靠得近了,顿时有淡淡的男子气息和着热意袭来。清音尚在思虑中,便见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带了点的笑意,却又更加的幽冷,低弱而缓慢地问道:“在下好像……死不了?”
清音仍跪在他身侧,听他讲完,察觉他口气里的古怪,直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幽黑的眼中目光涣散,仍是月色下寒潭一般的模样——固然清澈见底,也可波光粼粼,却因为处于山崖下背光的那一侧,而掩尽了光华,只得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阴暗。
殷若修看着她,唇边原是一抹幽浅的弧度,此刻却让人顿觉阴寒刺骨。“宋姑娘……你……当真愿意……愿意在下……这种怪物……活下来?”他吐气幽冷,字字冰涩。
清音眉头微微一蹙,犹豫过踌躇过,最终还是粲然一笑,头一点,极其简洁地却同样坚定地答道:“对。不管你是谁,又做过什么事。还有,殷若修,你不是怪物。”
他十指放于膝上,闻言略微收紧,抬眸正眼看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幽幽凉凉地直直看进她心里,淡白的唇边却是一丝甚为冷诮的弧度。
清音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森然的寒意,从头凉到了脚底,穿透了整个胸膛。眼下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清音很快平复了情绪,坚持着对他微笑了。
殷若修却移开了目光,转而望向那一团小小的但燃烧得十分欢腾的火焰,良久之后,才低低问了一句,“宋姑娘……你可否……答应在下一件事?”
火光渐暗。
眼前的男子静静地望着篝火,那一片寒冰般冷寂阴暗的眼底,此刻正闪动着一簇微弱得几近熄灭的火光。他身后是浓墨一样的夜色,在这样的夜色中,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此刻,笼罩着他的那些温暖而明亮的火光,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四周的黑暗逐渐围拢,吞噬着他身上淡淡的光芒。
清音拨了一下火堆,又添了一小把枯枝,这才望向他,慢慢地问道:“什么事?”
他漫声笑了,整个人斜倚着石壁,唇边眼角原来冷诮的神情,渐渐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于诡谲的邪魅,又多了几分潋滟的凄厉,一双幽深的黑眸目不转睛地对着清音。
“不要放开我……你既已救了我……便……不要放开我……如何?……我这一次是因了你活着……你……断不能放开我。你……可会答应?”他说着这番匪夷所思的话时,却勾着浅绯色的唇角不轻不重地笑了。
清音在他的笑颜之间,心神一震,直觉这话里透着说不明的诡异。
他的唇缓缓开阖,吐出的语调明明是无比轻盈无比柔和,然而下一刻,他伸手,衣袖带风,毫无征兆地,反手朝向自己胸口便一掌劈下!
“住手!”清音心知不妙,待到出声制止时,已然明白晚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向着自己的胸膛,狠狠地落下那一掌!
凌厉的掌风刺痛了她正试图靠近他的双手,最后变成了她勉强拉着他的衣袖,而他的手已经重重地落在自己心口上!
清音脸色大变,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她应该立刻把自己的手从他衣袖上收回来,然后能多快就多快、去点他腋下的极泉穴。
有些木然地看着他倒向一旁的身子,那张脸原就没什么血色,此刻更加惨白如雪,又仿佛隐隐可见雪下青石路那般,透着黯淡的灰败的青色。
清音稍一迟疑,终于伸手接住他,手指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猛地一震,吐出一大口墨色的血来,溅了清音一身水蓝色的衣裳。
清音眉心一蹙,用力按上他的极泉穴。方才的金针渡穴虽解了大部分潋滟清绝水之毒,却仍留了三分在殷若修体内。而此时,因为尚未料到这个人会在醒来之后,如此决绝地自我了断。所以此刻,清音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中潋滟清绝水的残毒,又加上一掌劈下的内伤,让她惊骇之余,对于自己失算造成的后果又相当的自责和头大。
而他倒在清音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明明快要没了生气的样子,那双黑眸却愈发神采奕奕,目光清明地看着她,棱角清晰的唇微微翘起,带了一丝邪气和得意。
清音叹气,下意识地搂紧了他,一手快速地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然后秀气的眉仍旧不得舒展。
殷若修却笑了,不知一时又牵动了哪一处伤,猛地嘶咳起来,惨白着一张脸久久不能言语。
“你得意了?”见状,清音也冷笑,挑眉道,“找死吗?殷若修,你未免太小看我。若我不放手,你又如何死得了?宋清音既然解得了潋滟清绝水之毒,如此内伤怎会在话下?”
他急喘一阵,慢慢平静下来,额角却开始爬上细细的冷汗,淡白的唇缓缓开启道:“宋姑娘……曾问过……在下,姑娘一人……于荒谷……可有异样……之处?在下当时……不及细想……却原来……姑娘……身怀……奇术……自……自不必……在下……担忧……”
短短的几句话却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完。然后,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正一掌抵在他背心心腧穴的清音,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却又很快笑了,嘶咳又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他蜷着身子,双肩剧烈地颤动,嘴里偏偏还断断续续地道:“姑娘……那点……那点修为……实……实不必……费于……在下……”
不待他把话讲完,清音截断他,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不过震伤了一条心脉而已,清音功力虽浅,却还不至于难倒我。奉劝公子一句,还是不要如此折腾为好。否则,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我被人杀了,若非如此,清音绝不会放任公子死掉。”
殷若修却再也无法答话,只能蜷缩着身子,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握紧了就近的温软手臂,十分艰难地呼吸着。他的头一直低垂着,所以看不清此时他脸上的神情。
清音的手臂传来一阵疼痛,她却只是看了一眼殷若修那只因为过分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掌,就任由他继续握着。同时腾出另一只手来,从木匣子的第一格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
一股刺鼻的气味陡然扑面而来。
清音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那张脸惨白而消瘦,尤显得长眉和双眸更加突出,几缕发丝凌乱地粘在额角,或者给他咬在了全无血色的唇瓣之间。这样的场景着实有些诡异,清音却完全无动于衷,手上一使劲,他吃痛,却不顺势张嘴。
冷汗涔涔。
清音看见了,不过停顿片刻,便将药丸放在自己唇边叼着,然后伸手点了他腰际的一处穴道,手腕一用巧力,便让他张开嘴,顺势将药丸堵了上去,入口的药丸立即被她推入他喉中。
殷若修幽暗的双眼终于闪过一丝耀眼的亮光。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脸,清楚地看见了那双在他鼻尖上颤动的睫毛,以及再清晰不过的、唇上传来的温热气息,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应该反抗。
清音喂他药丸后,迅速后退,一手抵着他背后,替他化开药力。
殷若修这才觉得入口的气味古怪无比,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俯身干呕。
清音揣着袖子,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何……必?”断断续续地,一丝低弱的话语夹杂在嘶咳之中慢慢溢出,闷闷地,仿佛来自他胸膛深处。
清音却还是听见了,于是伸出手指拨开他额头给冷汗粘住的碎发,露出碎发下掩着的憔悴挣扎的脸色,终是叹息一声,淡淡地道:“诶,殷若修,活着,就这么不好吗?”
殷若修已经答不出什么话,几乎蜷成了一团。望着清音的那一双黑色的眼睛是她曾经那么熟悉的颓暗。
清音一怔,在他的目光中一下子没了表情,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的方向,心思恍惚起来,置于他发间的手指也不自觉地颤抖着。
夜气里万籁俱寂,却也寒凉无比。
清音摇了摇头,忽然毫不避讳地,更加紧地抱住了殷若修。怀里的男子身上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冰凉温度和柔软触感。就这样搂着他时,深远的记忆里那些凄厉的过往,以及藏在潋滟的鲜血下那些美丽的心愿,渐渐地,汹涌起来。
清音脸色陡然一凛,一把将他推开,眉心紧蹙地看着他的脸,下唇几乎给自己咬破。
“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坏事啊?”
幽幽的语气几乎要散开在夜气里,然而这样的问题,在这样的夜里,又怎会有人做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