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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潋滟清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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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苍山玩月崖下桃花谷,此时恰值春浓时节,这一片幽谷内轻暖轻寒,东风又软,翠径深处野桃盛开,朵朵娇俏枝头。清音半坐在草地上,一脸陷入沉思的模样。
殷若修。这么阴柔古怪的,竟然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且这个男人此刻正在她怀中昏睡。毫无疑问,他已然生得极为好看,好看到清音只是看着,就觉得之前的二十年阅人无数,眼下想来不过全是虚度。而对于此时美人在怀的情形,她只能联想到一个十分恶俗的词:艳福不浅。
只可惜,这美人儿生得了一副好样貌一身好风度,结果,就快要给毒死了。着实有些浪费。
清音正自惋惜。怀里的男子却哼了一声,幽幽醒来。
清音抱着他,此时本该放手的,她搂着他的脸枕在自己胸前,不过就只迟疑了那么一下子,便不得不迎上他逐渐清明的目光。他醒转得之迅速叫清音为之惊讶,按理说,中了潋滟清绝水的人,应当神智昏聩一个时辰左右。
他一双墨紫色的眸子尚有淡薄的水雾缭绕,目光却透过这层层雾气落在了清音眼中。他应是察觉到自己竟躺在女子温软的怀里,却也并未见得有多惊讶的神情,只吃力地撑起身子,坐直了之后,平静地回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女子,胸膛狠狠起伏数次,又过了一阵,像是终于缓过了气,才低声问了一句:“姑娘……贵姓?”
清音敬佩他的镇定,若无其事地拉了拉自己胸前的衣裳,整平那些因为方才搂着他而起的褶皱,这才慢悠悠地答道:“我叫清音,宋清音。”
他听了,尚未来得及答话,就毫无征兆地眉心一蹙,略显单薄的肩头抖了几下,最终一手掩口,忍不住闷咳了一声,然后看也不看咳出来的是什么,就抬了双睫,语气愈发低弱地问道:“清……音?”
清音突然看见他口角那缕紫黑色的血,怔了一下,瞬间换了罔若未见的表情,答道:“那个……就是‘山水有清音’的清音。有这么一句词,‘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我的名字就是从这里面挑出来的。”
在清音对词中意境略微向往的言语之间,他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点孩子气的迷离,随后唇角浮现出幽浅的弧度,呵呵笑了两声,笑声便陡然中断。他埋头又咳了起来,一连串的嘶咳之后,连清音都看见了他指间不断淌出的血,紫黑的颜色有些诡异,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骇人。清音不禁轻皱了一下眉。
他渐渐止了咳,喘了几口气,才又一展双睫,带出一抹浅笑,慢慢道:“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真是……人生好境地。”说完,又抬手擦去唇边不断涌出的鲜血。
清音更深地蹙起了眉头,道:“殷若修?”
听闻自己的名字,他居然浑身一震,胸口也不由自主地急遽起伏着,瞪大的眼珠黑白分明,死死盯着清音,断断续续地问道:“你……知道我的……我的名字?”
清音眨了一下眼睛,十分理所当然地回答他:“你自己告诉我的啊!昏过去之前,你就是这样说的。”
一阵剧烈的头痛,他不由捧着额角,低声呻吟了一下。然后,有些吃力地回想起一些片断。自己服了潋滟清绝水,从玩月崖上纵身跃下。似乎,他在半空中,面前突然现出一团青色的光芒,自己撞了上去,竟然落入到一个温软的怀抱中,隐隐听见女子的惊呼,自己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至此,潋滟清绝水之毒然发作,自己再无活下去的可能。而他,在这条路上走过,亦不想要有回头的可能。
醒过来时,他躺在她怀里,准确地说,是伏在她身上。她在他身下呲牙咧嘴,骂骂咧咧地念着。见他醒来,推了他一把,有些不悦地道:“喂!起来啊!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他从未想到会在此时遇见一个女子,一时怔忡,待到反应过来,一撑却未起身,又重重地落于她身上,并且这一次,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她胸前……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尴尬,他胸口一阵紧箍,忍不住咳了起来。她原本已经瞪圆了双眼,正要发火,却见了他吐在她衣襟上一朵一朵墨紫色的血花,脸色一变,怒气也消减了不少,道:“你!?”
他止住咳,勉强笑了一下,深深换了好几口气,一咬牙撑起身,答道:“在下……殷若修……无意……无意冒犯……姑娘。”说完,眼前一黑,差点又倒在她身上。她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重复了一遍:“殷若修?”
他已然极其虚弱,只好点了一下头,很快又听见她似乎笑了两声,问话的语气竟然有一丝小小的欣喜。她问他:“你这样是不是中毒啊?”彼时,他已没有力气去想该如何回答这个如此古怪的问题,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再一次地昏了过去。
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然到了尽头,然而,最终又在她怀里醒来。看着天空和流云一一映入眼帘,他只觉得胸中涌动着一阵嫌恶,明明是已经生无可恋却又偏偏纠缠世间,因而生出对自己对当下的万分嫌恶。
……
“你不是又想昏过去吧?”她尚不知道他脸上空茫的神情代表了什么,见了他半死不活的气色,居然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凝神,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看了她一会儿,沉暗如隆冬夜空一样的眼眸渐渐凝聚起了的一丝微弱的光,终于抽身回到现实之中,轻轻摇了摇头,对她道:“有劳……姑娘……挂怀……我……还好。”
她则十分不屑地答道:“殷公子,你当我傻子啊!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很不妙。”
即使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这个女子的眼睛里却仍然有着十分温和而明亮的光彩,过分清亮的目光让人不得不注视,即使是一心求死的自己。然而,那目光里的清澈见底却也在陡然间令他的心里更为灰暗。
殷若修不答话,仅仅一笑了之。彼时,他并不明白她这一句话之下的深厚含义,以及这个小小女子脑子里盘算的主意。
见他不回答,清音也乖乖地不再多问,滴溜溜地看了一圈四周。幽谷内层层叠翠,一片浓烈的绿意之中,唯独小径深处野桃盛开,朵朵粉色娇俏枝头,正可攀摘。
“花儿真好看啊,象我们那里。”清音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说完了,自觉失言,瞧了一眼殷若修,他却好似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一双漂亮的眼睛敛尽了光彩之后,只剩下如浓墨般化不开的幽黑,完全不在意她方才讲了什么。
“殷公子,你难道不奇怪我是怎么钻出来的啊?”周围静得令人窒息,清音故意问他。她以为,他定是想着生而无望,因而如此心灰意冷吧。若是这样,他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她能够救他。
殷若修闻言,微微偏了一下头,对上她神采奕奕的脸,虽明白她这样的神情明显的不合时宜,也懒得多想,于是脸上的表情显得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喘了喘,只答道:“在下并未觉得……姑娘有何古怪之处。”
清音见了,继续道:“你不觉得,这深山老林里,我一个姑娘家出现得很诡异吗?”
他又咳了一下,脸庞上更加没了血色,停顿片刻,才轻轻一笑,低眉缓缓道:“在下……不曾想过。”
清音简直是穷追烂打,“那你不好奇吗?”
“在下为何要好奇?”殷若修微微摇头,目光缥缈,不知放在了何处。
清音顿时气结,“你不怕我居心叵测,对你不怀好意!?”
殷若修这才定定看着她,苦笑一下,胸口猛然又是一紧,不由蜷了一下身子,然后,他重又望向清音,幽黑的双眼里多了一丝事不关己的淡然笑意,口吻轻松,而声调却比方才更加低微地答了一句:“在下不过……将死之人,又有何……值得姑娘……不怀好意?”
清音自然不明白他一心求死的更深的心结,此时听了这番话,略微有些诧异,眼前人似乎大不同于以往那些病入膏肓的病患,于是问道:“殷若修,你想死啊?”
对于这样毫不避讳甚至有些冲撞的问法,他却不以为然,只微微合眼,脸庞上扬,迎着朗朗阳光,温和的话音里无端多了一丝萧瑟冷寂,缓慢却清晰地答道:“对。”
清音顿时讶异无语。
殷若修复又张开双眼,朗日下所有的光彩似乎遇见他的目光便变得沉暗,他却挑起唇角温和且淡定地笑了。
清音无言看着他,发现那双正对着自己的眸子里真的是极其灰暗无光,确实一派了无生趣的模样。清音不禁咬唇蹙眉,迟疑地瞧着他反复揣度,脸上流露出颇有些为难的神情。
多年来,她其实见惯了生离死别,以及在这些生离死别当中挣扎在死亡线上竭力求生存的人们。大多数时候,清音是无动于衷的。然而,却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例外。就是象眼前的殷若修。
腾月剑殷若修此人作恶多端为祸武林的种种劣迹,她早已有所耳闻。也因此,知他中了潋滟清绝水之毒,料定他必会使出万般手段求得解药以苟延残喘。所以,他眼下一心求死的模样倒是不免令清音讶异。事后想起,清音才明白,当时正因了这种无法理解,所以她才会被触动。
此际,清音难得地犹豫了片刻,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嘴唇动了动,最终的话在胸中兜兜绕绕,变成了“我明白……我尽量吧。”这几个完全不知所谓的字眼。
“多谢。”而殷若修默了默,居然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长眉一轩,展颜笑了。
清音只听说过,女子一笑倾城倾国,却从来不知道男子也会有这样的风致。眼下见了,却也只能沉默。她抱膝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复又闭目的样子,苍白的容颜上当真是有着对死亡并无半点畏惧的宁静。
清音只得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