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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榆阳城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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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醒来时,车马已进榆阳城。只听见马车外有人齐呼:“拜见王爷”,叶落才暮然惊醒,马车内只余她一人,叶落又是惊讶又是懊恼自己的好眠,悄然略掀开车帘,却见一白发的将军率着十余人拜倒在那王公子的面前。
卫翌风上前一步扶起那老将说道:“洪将军快请起,老将军德高望重,如此多礼,却是折杀小王了。”
那老将正是新帝亲封的榆阳督军洪昊阳,洪昊阳道:“王爷少年英雄,勤王平乱,三战三捷,英名天下皆知,如何当不得末将一拜。”
卫翌风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想平乱时若不是郭家军一柱擎天,拖垮贼军,我却到哪里去讨这三战三捷的便宜,如今我四十万大军却被那一小拨余寇拖在关外的冰天雪地里,真正是要让天下人笑话了。”
洪昊阳听他话里暗含机锋,却是不好应答。
太宗皇帝在位三十五年,前十八年文治武攻不输秦皇汉武,无论朝野皆称之为圣君。可当年戾太子乘太宗病中谋反被诛杀,其后又查明,戾太子虽谋反有实,却也是被宫中宠妃季惠妃勾结朝臣步步构陷所致。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太宗尽斩两案涉案人等三千余人,受株连获罪的更多达一万多人。此后太宗便心性大变,无论宫中朝堂,嫔妃百官,众人皆是动辄得咎,轻则笞打,重则杖毙,一时人人自危。
时北胡战败称臣,按例送质子进京。质子元泰,北胡王幼子,天人之姿也,北胡人称:“凤凰儿”。太宗一见倾心,强纳宫中。这等有违礼仪伦常之事,只因那人似乎消解了帝王的无名之火,竟无一人置喙。自此太宗携元泰出则同辇,入则同榻,专宠宫中近十年,直至天景十年。
那年元宵皇室家宴时,高宗堂叔祖老郑王爷委婉进谏:“英王大了,滞留宫中总是不宜,皇上何不放他出宫,也好让他多历练历练,搏一份功名。”时元泰已以太宗义子之名被封为英王。太宗笑道:“凡朕所有皆可赏他,功名于他如探囊取物,却也不需历练。”众人正回味太宗话里之意,元泰却冷哼一声道:“不知皇上百年之后,天下之大,却还能否有元泰立锥之地?”众人听得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无不骇然。
太宗却大笑道:“朕的雏鹰翅膀硬了,朕竟不知。”竟当堂封元泰为振武大将军,辖二十万大军北上戍边。时北胡王为元泰长兄。太宗自专宠元泰后,一心奢淫享乐,政事渐荒,北胡便不时骚扰边境,从抢劫财物到攻城掠寨,北地烽火渐紧,派兵北上戍边确是当务之急。然元泰本是北胡人,太宗此举在百官眼里无疑是送羊入虎口,虽畏于太宗多年积威,朝臣仍巧言谏止。无奈太宗主意已定,元泰便出宫从军。不久捷报频传,元泰击败其长兄,不但收复失地,还逼得北胡割让五座城池。太宗闻讯大喜:“好元泰!果不负朕。”竟将那北胡五座城池又加上相邻的华朝十座城池赐予元泰做封地。百官虽觉得太宗做得过于任情任性,却也无可奈何。自此元泰便镇守北地,只年年中秋、除夕、皇上的万寿节返京,陪皇上厮磨十天半个月。
太宗六十岁时登泰山封禅,改国号安靖。安靖三年,太宗病重,传旨元泰进宫伴驾,等来的却是元泰反了的急报。太宗连呼三声“元泰”便昏迷不醒。元泰既反,便在榆阳称帝,自立国号为“燕”,旋即亲率大军南下。当年元泰北上戍边,太宗所付二十万大军本就是精锐之师,元泰戍守北地后又训练了一支两万多人的北胡骑兵,两相合一,一路竟势如破竹,锐不可挡。一月之内连下十三城,直至平阳城。
平阳按制有驻军五万,是京都的最后屏障。都督郭杨是当年名将郭子怀长子,自元泰谋反以来,郭杨又临时在民间招募了些兵丁,对外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不过六七万人,郭杨本是决意要和元泰在平阳一战,奈何前方接连失守的消息深深刺激了在京城安享太平多年的高官勋贵,太宗昏迷,又不曾再立太子,京中一时群龙无首,百官在朝上互相吵嚷多日,终于达成一致:其一下旨令各路兵马进京勤王;其二重新起用赋闲在家多年的汝阳公郭子怀主理京中防务;其三便是考虑到京中卫戍军队也只有六万人,又因怕其他地方人马远水解不了近渴,逐下旨命郭杨率兵回戍京师。
华朝以忠孝仁义立国,郭杨不忍丢下平阳城和无辜百姓,又不能抗旨不遵,便命副将领兵回戍京都,又开城门让百姓逃生,然后咬指书血书请罪,誓与平阳共存亡。军中士兵及城中百姓感其义而愿同生死的不计其数,郭杨挑精壮且家室有托者一万逾人坚守平阳。便是凭这一万多自号郭家军的兵勇,郭杨和元泰四十万大军鏖战近一个月,终力竭、身死、城破。此一战元泰折兵近五万,士气大伤,郭家军忠勇之名却天下皆知。幸好此后是一马平川,元泰起兵不过三个月便也攻到京都城下。
郭子怀闻长子噩耗,一夜白发。却坚守城门,拒不应战。京都城墙高耸,确是易守难攻。元泰属下本多是华朝将领,起事之初不过畏于元泰之威,也惑于拥立开国之功,平阳一役,却令众人醍醐灌顶。榆阳城破后,元泰属下的华军派将领挡住北□□将领的反对,在元泰的默许下厚葬了郭杨。如今面对着高逾平阳两倍的京都城墙和城墙上虽满头白发却依然威风凛凛的郭子怀,元泰属下华军中消极怠战的情绪日盛,而元泰所训的北胡骑兵却不擅攻城之战。正僵持中太宗皇帝殁了,遗命三皇子原璎泽即位。新皇即位后便奉生母端妃为太后,封长子原熙冽为太子,又下旨封郭子怀为汝阳王,军中诸人也都俱有封赏,一时京都人心渐定,士气高涨。所谓此消彼长,元泰军中却士气低迷,元泰本人也似神思不属,对京都也就围而不攻。
凡此十余日,靖南王卫翌风所率的勤王之师来了。靖南王府所辖之地乃是华朝南部富庶的二十三城。宫中故老相传第一代靖南王也就是卫翌风的祖父乃是华朝开国太祖皇帝年轻时与义嫂私通所生,所以才以南方富庶的二十三城相予,且王爵世袭罔替,临终时更遗言:“善待卫氏一脉。”
卫翌风六岁丧父,即袭王位。因年纪幼小,太宗免他进京谢恩,京中人对他本无印象。但他十五岁时,靖南知州梅逸亭之女——才貌双全的梅思思,竟私奔王府,甘愿为妾,梅逸亭愤而断绝父女关系,一时传为奇谈。又两年,京中第一名妓柳菲菲被人以万两黄金赎身,京中舆论哗然,多方求证,竟又是这位靖南小王爷的手笔,藩王不经宣召,私自进京乃是死罪,一时京中最热议的话题便是卫翌风和柳菲菲是素昧平生还是情缘早定。朝中有御史以此上奏章弹劾卫翌风,太宗看了只笑说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又选宫中年轻貌美的女子十人赐予卫翌风,自此卫翌风少年风流之名天下皆知。
京都中人都没料到这位风流王爷是盼来的第一支救兵,也没料到他一路行来招兵买马,队伍从按制定的五万人居然扩充到了二十多万人,但也仅此而已,在众人眼里卫翌风带来的也就是乌合之众。连元泰和他的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在他们眼里,卫翌风的二十多万大军都不及郭杨的一万多郭家军可怕,所以元泰决定以卫翌风祭旗,重新鼓起士气。京都城下的厮杀由此开始。
然而所有的人都错了。当日郭子怀在城楼上观战,只见卫翌风帅旗翻飞,辖下二十多万大军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直将元泰的大军冲的七零八落,又一块一块的蝉食掉,不禁惊呼:“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若论行兵步阵,老夫也不及他多矣!"京都城下一役,卫翌风尽破元泰大军。匆忙中,元泰只纠集五万余残部,向北逃窜。
卫翌风率军亦步亦趋,紧紧追赶,并在平阳合围,将元泰的军队围在了平阳城内。经过前番浩劫,此时的平阳是一座空城,更是以一座危城——城墙多处倒塌,元泰属下深知这样的城防甚至都抵不住卫翌风大军的一轮攻击。情急之下,元泰手下北胡的将领竟将郭杨的尸体挖出,曝于城墙之上,要挟卫翌风退兵,否则平阳城破之日,便是郭杨尸骸灰飞烟灭之时。卫翌风考虑良久,慨然道:“郭将军忠勇护国,我等且能为灭这些穷途末路之徒让他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挥手撤回围住北门的军队,又令其他所有人马原地退后一箭之地,竟放了元泰一条生路。但到此境地,元泰手下华朝的部下悔意已深,竟在城中起义,元泰在手下万逾北胡骑兵的护卫下从北门夺路而逃,剩下的都降了卫翌风。
元泰最后的灭亡是在榆阳城。榆阳城依山而建,地势险峻,最是易守难攻,元泰的府衙便设在榆阳。元泰镇守北地时,在他的辖区内下轻征薄税,北胡人和华朝人可自由往来通商,六七年下来,北地空前富庶,元泰在他的属地还是颇得民心的。所以元泰逃回榆阳便如倦鸟归巢,纵然城下是号称已有四十万之众卫翌风大军,元泰也是无畏无惧。如今已是九月天气,十月之后,北地便会进入严寒,榆阳城内储备充足,民心稳定,他可以守也可以等。但卫翌风军队从靖南北上,经过三个多月长途跋涉和沿路厮杀已是疲累不堪。再加上卫翌风如今异军突起,手拥重兵,京城中上位者对他不会不心存忌惮,这四十万大军的给养便是卫翌风的软肋。待得天气酷寒时,再放手一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元泰这样的盘算本没有错,但似乎是人算总不如天算。
仅仅在榆阳城被围三日后,榆阳城便破了。那日深夜,榆阳城内人影晃动,守南门的兵勇,被一群夜行人尽数放倒,卫翌风大军从南门长驱直入,待被发现时一切已经都来不及了。元泰亲随冲进元泰的府内报信,却赫然发现元泰身躯穿着一袭金缕玉衣软甲躺在地上,头颅却不知去向。悲痛之下五千愈骑北胡兵护着元泰的身躯,奋勇厮杀想突围而去,但卫翌风大军既已入城,这五千愈人便如泥牛入海,渐渐消融。但北胡人悍不畏死,虽只剩下一千逾人仍紧紧护着元泰的尸身拼命厮杀。连卫翌风看到这一幕都微微动容,挥手道:“让他们去吧,元泰是北胡人的凤凰儿,就让他们带他回去吧。”由此让出一条路,让那一千逾人出城而去。至此,安靖之乱已定,卫翌风上了条陈给新帝成宗后,又顺带手到榆阳关外,收了关外的几坐城池,正打算班师回朝,却八百里加急传来了皇上的旨意,言明对贼首元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金缕玉衣也是太宗皇帝的心爱之物,万不能落入敌手,卫翌风即刻率军追回,切切,又封了老将洪昊阳为榆阳都督,接管榆阳城。
这下卫翌风的军中可炸了锅,北地地广人稀,关外更是荒漠一片,北胡自古便是游牧为生,这要找到这一千号人便如大海捞针,无处下手,更遑论那些人也许早将元泰葬在某个犄角旮旯,然后各自散了。卫翌风的手下自然不会怪卫翌风放虎归山,只骂皇上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卫翌风倒是不动声色,痛快得给洪昊阳腾出了榆阳城,便带着大军驻在关外五城。
卫翌风四十万大军横在边境上,那北胡王自然是头一个寝食难安,忙遣使来见卫翌风,再表臣服之心,并进献了百匹北胡名驹——飞雪马。今上一句”好马正可配英雄”便全赏卫翌风。卫翌风倒也泯而受之,又顺水推舟将这寻找元泰首和金缕玉衣的任务交给了北胡王。北胡王倒也十天半个月给个回音,用尽说辞,但不外乎一个意思——正竭尽全力的在找,但还没找到。
卫翌风倒是不急,只原样将北胡王的回复呈给京里。自己平日里便带着打打猎,练练兵马,听听歌舞,日子倒也过得悠然自得。只是这四十万大军不做什么正事,时间久了,朝中便有御史弹劾他:“居功自傲,罔顾圣意,逡巡不前,于敌有私。”所幸弹劾他的御史被皇上怒斥为奸佞之徒,妄图使我君臣相疑,并骂道:“元泰为祸朝堂多年,怎不见尔等一字一句弹劾。”皇上又命宫中和在朝百官厉行节俭,却将给养和封赏源源不断送至卫翌风军中。其实皇帝也不是不急,只是如何处置卫翌风和他这四十万大军确实是个难题,对卫翌风他已赏无可赏,要说杀,先不论太祖遗命,悠悠众口,如今的卫翌风早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须知若打虎不成,倒反被虎伤啊。
适逢正月十八便是太后的六十大寿,皇上以孝治天下,便命各路藩王进京给太后贺寿,卫翌风也在应诏之列,卫翌风接旨便轻车简从,带着亲兵二十余人进京贺寿。
是以卫翌风这番话连削带打,洪昊阳一时倒也难以应答,只好打了个哈哈道;“如今天寒地冻却是无法可想,带来年春暖花开之时,王爷定能马到成功。”
卫翌风亦哈哈一笑道:“到时少不得请教洪老将军。”说完转身凝目看向马车。
叶落挑帘下车,看着卫翌风皱眉迟疑道:“你,你居然是个王爷么?”
卫翌风微微一笑道:“在下靖南王卫翌风,还请叶兄多多指教。”
叶落仍只皱着眉,并不吭声。
洪昊阳见叶落虽是男装,但容颜娇弱,风姿袅娜,分明是个绝色女子,再看卫翌风的辞色,知道又是一场风流官司。他这厢正打量着叶落,却听卫翌风说道:“叶兄为人憨直,老将军不要见怪。”
洪昊阳忙道:“哪里哪里,叶公子飘然出尘,实是人中龙凤。”
卫翌风一笑。
洪昊阳又道;“末将聊备水酒为王爷洗尘,还请王爷移驾屈就。”
卫翌风点头道;“叨扰老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