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时》楚楚北鼻

5、旧书

　　跟阿楠比，我的确是在某些方面大不如她，就比如这个问题她轻描淡写的就问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裁缝铺在街道背阳的一面，屋子里应该还是有些阴冷，我去拿她手上的大衣想要给她披上，可是她却说她想吃鱼。

　　好，我说，我晚些时候就去江边看一看。

　　将她大衣的扣子一颗颗扣好，又替她平了平肩膀，我说进去吧，不早了。

　　她笑着跟我说了声再见，便从阳光下转身进了裁缝铺。

　　往前没几步就看见旧书店的伙计小姚正蹲在店门口摆弄那几盆花草，余老板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拿着一支烟杆，嘴里吐出来的烟雾将她整个上半身都笼住了。

　　“对了嘛，”余老板一手藏在貂绒的披肩底下，拿着烟杆指挥着旁边的小姚，“小盆的当然是要往前面放一点的啦！不然这么好的阳光不就可惜了哦！哎呀魏先生来了啊！”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即刻笑眯眯的迎了上来：“你看我这忙的哦！那本书我找到啦！还以为魏先生今日休息肯定要睡个懒觉的呢，没想到魏先生倒是这么早就自己过来了哦！”

　　这么说着，那边小姚已经擦了手从屋里拿了一本小小的薄薄的旧书出来，双手递到余老板面前。

　　余老板接过那本书：“虽然只是一本小人书，可是费了我不小力气的哦！好在终于是找到了呀！也不枉费我专门托了船上的朋友呢！”

　　这个意思我当然懂，即刻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交到她手上，拿了书连连道谢。

　　“哎呀不好意思哦魏先生，这可收了您的钱呢！进去喝杯茶再走吧！”余老板说着便要将我往里屋引。

　　我说下次吧，我还要去一趟江边，她也就没再勉强，笑眯眯的跟我说了句好走，便接着便抽着烟指挥着小姚把花盆一个个都摆好。

　　从一条小巷子里拐出去，再朝着北边走一段就能看见滚滚的江水了。

　　秋冬两季是枯水期，河滩上有许多裸露出来的大石头，荒草也是一片一片长得很是繁茂，偶尔还能看见几只捕食的长腿的雀鸟在水滩边草丛里穿梭。

　　今日天气晴好，但是江边呼呼的吹着大风，不仅刮得人脸疼，冷风还不停的顺着领口朝衣服里面灌。远处有几艘捕鱼的小船，估计晚些时候才会靠岸，我便拢了拢衣领，找了处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

　　掏出放在口袋里的那本小人书，我终于能长长的舒一口气了。

　　过了这许多年，居然能在这座边江小城再次将它寻到，与其说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倒不如说是对孜孜不倦的回报。是以后来的许多年，无论我去了多少地方，遇见了多少人，我都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从来未曾疏漏或是遗失过。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这究竟是一本怎样的小人书，会让我如此之执着，以至于一个铜板就能买到的东西，居然值得我花两个银元。

　　其实一件事物的价值有时候是真的会远远的超过它本身的价格的，若是换一个时间或是地点，我甚至愿意为它付出更多的金钱。

　　可能，有些人会不大明白这两个概念，不过，某一天这两个概念终究是会出现在学堂里的某册课本上。

　　前面说过，我偶尔会为报刊或是杂志写些神奇怪论的故事，而这本小人书上所描绘的，正是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我很遗憾当时炮火连天把我租住的居所也给炸毁了，而且就连我身上穿着的衣物也给炸烂了许多，遑论我放在橱柜里的那些书籍和物件。

　　那时候真的死了很多人，幸而我能捡回一条命，躲躲藏藏活到今天，而且，我这一生所最为珍视的，也都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于旁人眼里，这不过是一本五指宽的没有颜色的画册，又或许，那些曾经喜爱过它的人早已经湮没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之中，再见时也不过是淡淡一笑，就算勉强能回顾起儿时的某个片段，估计也是模糊成了一片不能见个分明了。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上面所描绘的事看似异想天开荒诞不羁，实则那么刻骨铭心矢志不渝。

　　再次从头到尾细细的将它看了一便，我连里面每个标点符号，每条粗勾细勒都没有舍得错过。

　　我还记得那个画插画的小老太太，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座葡萄架下，那时候她正搭着梯子仰头采葡萄，手里握着一把大青剪刀。

　　之前听人提过这位唐姓的老太太曾经在南洋留过学，是个未曾受到封建礼教戕害的思想开明的先进人士。

　　见到我她也很开心，可是同样也很好奇。她说她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之所以接下这单活计完全是因为她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毕竟那时候人们的物质生活总是贫瘠匮乏的，能读书识字的更是少之又少。要出版这样一本小人书，难道不是白白扔钱的吗？

　　我很感激她还能为我考虑这些，不过当我劝慰她说不必担心稿费的事时，她还是不能彻底的释然。

　　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她也终于找到了一套能说服自己的说辞。其实就鬼神精怪而言，不外乎是关于某种信仰，也是人们对无法企及的美好生活的向往。

　　就比如众所周知的传奇话本，里面的才子佳人因果福报，不都是劝戒世人乐善好施的吗？

　　不知不觉间，竟想起了过往的许多事来，心情有些复杂，亦有些酸涩。想必那位唐姓的老太太早已故去多年，也不知道那处小院是不是每年夏天都会挂满一串串碧玉珠子般的葡萄。

　　我从来不是个善于抚今追昔的，只是偶尔多愁善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