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阙》茶柒公子

67、挽生

　　密云倾城。

　　远天灰蒙一片，偶有晨曦穿透云层，洒下一角微光。

　　秋入十月，本是阴凉萧瑟的时节，如今却依旧有些闷热，即便昨夜下了一阵反季的雷雨，气压依旧低沉，叫人喘不过气来。

　　几缕薄雾残云徘徊在山陆之交，和着其间袅袅而升的白烟，将伫立于此的灰砖建筑融上遗世清冷。

　　石梯历久经年，承载过无数人身心的重量，斑驳而圆润。行人埋头拾阶而上，负手执香，神情或庄重或肃穆，百步之后方及平地，视野顿然开阔，只见黄铜高鼎镇于巍峨门前，便心下神荡，默念祈语恭敬上香。

　　清晨，往来人群之中，伙计拎着素色布袋，在前头引路。

　　身后年轻女子扶着位头发灰白的妇人，步履缓慢。此时本无雨，年轻女子却独独为妇人撑了把墨黑的油纸伞，阴影自她头顶坠下，仿佛隔绝一切凡尘气息。

　　良久，“夫人，我们到了。”

　　年轻女子移开伞，妇人迟缓抬眼，目光落及实木匾额上描金的“忆安寺”三字，眸色空洞死寂。

　　伙计上前，同门口的施人行个礼，小声道，“我家夫人今天在贵寺祈了挽生宴。”

　　施人放下念珠，从柜子里取出簿子，“请问诉主可有提前告知？”

　　伙计点头，“嗯，艮水。”

　　施人翻寻了会儿记录，确有人提前将今日的艮水厢房订作挽生宴，还纳了一笔不菲的香火费。

　　“奚氏。”施人指尖挪到记录的最后，喃喃自语，伙计没听清，含糊应了声。

　　看情形，该又是哪户富贵人家，骤然失了主心骨……施人下意识闪过一瞬念头，立刻收敛心神暗自默念“渺容苍生罪过罪过”，以他善施普度不问凡俗的中立身份，应不可对诉主的遭遇妄加揣度。既身处忆安寺，每日避无可避地见人们怀愿而来，形容无论悲喜，往往鲜活，可极少遇见同眼前这位妇人一般的，明明有着盛年的花容月貌，头发却似老妪般灰白，一双若有流光便能惊艳四座的眸子呆滞灰暗，宛如干涸万年的枯井，再激不起涟漪。

　　这便是心死了罢……施人收回悲怜的目光，合上簿子转身道，“请随我来吧。”

　　年轻女子从伙计手里接过布袋，轻轻握了下妇人的臂弯，妇人眼底的沧茫点点破碎，终是有了些反应。

　　“那、那我先走了，”伙计犹豫地同年轻女子打招呼，昨晚他只听少爷吩咐将人送来，却不道何时接回，伙计心中疑惑，也不敢多问。

　　年轻女子浅应，继而搀着妇人向寺内走去。
　　伙计站在门口，愣生生瞧那毫无生气的背影半晌，皱眉挠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

　　“唉。”苏子谦绕过自家府门，步伐松散地踏入庭院，形色蔫蔫。

　　午后不过两三时，正值济仁堂看病高峰，堂前分明拖着绵长的队，宋念真却早早将他遣了回来。

　　“听闻今晚你家有重要的事，不如多些时间回去准备。”宋念真对他如是说道。

　　是谢景润的挽生宴。重要确然，但也不至于叫他一介晚辈花多少心思准备。

　　苏子谦曾委婉表明自己可多留一会儿，谁想宋念真主意笃定，并未给他周旋的余地。

　　这个点在家反倒有些不适应了，何况苏小词去了医疗援助，少说也有两个小时才得回。

　　苏子谦遇见捧着杂物小跑而过的王婆，顿了顿拉住，“父亲母亲在家吗？”

　　“在呢，老爷夫人今天都没出门，”王婆朝肘间的杂物努努嘴，“午膳后老爷就一直在整理旧物，说晚上用得到。”

　　苏子谦好奇，随手执起最上面的本子，只见封面页脚落了个以墨水书写的“闯”字，方正工整，翻开里头是密密麻麻的医药笔记，虽纸张灰黄破损，依稀能辨出字里行间还有另一幅陌生的字迹，飞扬潦草，落笔不多。直至发现末页空白处简单的三字“谢兄改”，苏子谦略为诧异地扬眉。

　　他隐约忆起民间有个说法。逝者离去后的第108日，乃是其魂归故土探望亲友之时，挽生宴便是其借以溯回，且生者为其祈福的仪式，若能将逝者生前一些极具意义的信物浴火敬奉，更可助其尽早去往来世。

　　苏子谦微忖。苏枢没选这件，想来它并非最重要之物，何况看起来，本子的主人更像是那个署名为“闯”之人，但他从未听父亲提及过任何与“闯”有关的名字，此人又很可能与谢景润学医时相识，也就是说……

　　“少爷，少爷？”

　　苏子谦回过神来，思绪一下断了线，便撇撇嘴，将本子叠好，随口问道，“父母亲在哪儿？”

　　“他们刚与我一同从书房出来，现下应该去了会客室。”

　　会客室的高脚桌旁，苏枢正仔细理着一沓旧簿，动作小心，仿佛手中揣的是件易碎品。书页间蒙了细尘，他亦不敢用指面去擦，只轻轻吹去。

　　门口晃进来一人，苏枢愣了愣，“你怎么这么就早回来了？”

　　苏子谦不悦地往沙发间一坐，“难得被宋师叔撵回来了，说是为了晚上的事。”

　　苏枢听罢不语，神色间却有些舒解。

　　“父亲，我能借你的器研室一用么？反正闲来无事，还要等小词，有一会儿呢。”

　　苏枢想了想，解下腰间一枚钥匙递了过去。

　　“多谢父亲，我保证绝不乱碰。”苏子谦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接过钥匙，喜笑颜开地朝门外走去，可刚转头，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丫头。

　　丫头缓了缓惊慌，怯怯道，“禀老爷夫人，谢家公子来了。”

　　“这家伙来做什么？”苏子谦脱口而出，复而不悦，厌嫌之相溢于言表。

　　池沁嗔了眼，“子谦，莫要胡言。”

　　苏枢准了丫头，不时一个全身黑衣的瘦削人影穿过厅堂，低头垂目，脚步不甚坚定。

　　“苏伯父，苏伯母，子谦哥，”谢瑞跨过门槛后不再前进，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抬眸仅一瞬又敛了下去，面色灰青却渗着点红。

　　“瑞儿，你这么早来，是有何突发急事吗？”池沁上前，柔和道。

　　“没、也没什么，”谢瑞拧着指节，神色犹豫，“我母亲大清早就去了忆安寺，听回来的伙计说她精神又差了些，我、我担心她一个人在那里闷一天，伤心过度垮了身体，所以就顺道先过来看看，若恰好得空……”

　　话未毕，池沁心领神会，瞧谢瑞的眼神又怜悯一分，“你母亲一直没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我们亦很担忧，总想着能帮到些什么也是好的。眼下我们正在为挽生宴做准备，”转头看了眼苏枢，“不如就早些去陪你母亲说话散心，也叫你安心。”

　　“可以吗？”谢瑞眸中一亮。

　　“唉你这孩子，真见外了，”池沁安抚地拍了拍他手臂，“等你苏伯父理完信物就出发。”

　　“母亲，小词还没回来呢，”苏子谦适时插嘴。

　　“她去哪儿了啊？”谢瑞虚虚道。

　　苏子谦挑眉，“你不知道么，她去司徒家进行例常医药援助了，之前说好挽生宴定在七点，估计她早不了。”

　　“哦，”干燥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边缘有些泛白，谢瑞默了会儿，“那我再回来接她就好。”

　　苏子谦扯了嘴角，不再接话。池沁无声瞪了他一眼，欲让谢瑞坐下小憩，谢瑞只婉言谢绝，说他在府外等候。

　　待谢瑞的背影渐远，苏子谦鼻间一哼，“这小子倒来得挺巧，专挑人齐的时候。”

　　池沁不满地点了下他额头，“我总不明白，你明明长他一岁，就该有哥哥的分寸，怎的从小就如此苛待他？”

　　“呵，商人嘴脸，看不惯，”苏子谦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