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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水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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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词咬着筷子,眼睛雪亮地看司徒雾给她盛汤,闲闲道,“你不知道,家中皆是医学狂人是种什么体验。我自识字起,每每挨训,抄的全是医书,不仅那些难记的文字,连各式草药植物都得照样描绘下来,劳心劳力极了……更甚的是我那冷冰冰的哥哥,嘴上焊钉不说,行动上也不保护我,娘亲说罚一本,他应和着说两本,到了爹爹那里,就成了三本,左右我是孤立无援,连反击的后盾都没有。”
司徒雾忍俊不禁,“这么说,我父亲热衷军工机械,也算是个狂人,不过他没要求我画图纸拼零件,只道让我做想做的事。”
“哇没想到叔叔,呃、司徒将军这么开明,”苏小词惊讶,“我只在报纸上见过他,觉得无比威严,似乎不大容易亲近……”
司徒雾勾了勾唇角,“家父经历过战争年代,总会留下那时期的印记,看着不苟言笑,其实对家人十分细心体贴,尤其是对我母亲。”
“啊对,上次你说过,研究墨渠症是为了你母亲,”苏小词恍然忆起,看着对面清秀的青年,思绪有些飘远,筷子无意识地撇着碗里的酸姜碎末,半晌怔怔道,“阿姨一定是个很温暖的人,能叫你们长久地记挂在心。”
司徒雾取了骨碟,一点点剔着菜里的酸姜碎末,眸中点点温存,像是追溯记忆深处的剪影,“母亲曾是军队里最勇敢出色的女将士,父亲十分敬重她。她虽陪伴我的时日不长,却尽了最大努力爱护我。”
一丝浅淡如水的忧伤化在空气中,苏小词顿了顿,换了清扬的语调,“我猜,阿姨定是生得极好看的,司徒公子肯定是承了阿姨的眉眼,和将军的很不一样……”
本是一句意在转变气氛的无心之语,苏小词却在兀自品出里头的几层意思之后,哽了哽,默了。
司徒雾抿嘴一笑,默默将撇净了酸姜沫子的菜碟推向她一侧。
“咚咚咚。”小二的半张脸自门后探出,褶子眼里挤满了笑。
“两位客人,您点的九海折仙露来了。”小二神神秘秘,将一盘飘着仙仙白雾的菜式端了进来。
光滑墨黑的方形石盘上铺缀着小巧的珍果,通透的海冰琉璃碗被簇拥其中,里头荡着盈盈的浅蓝水波。百花琉璃柱自碗底向上伸出,在水面上绽出一朵清丽雕花。白雾朦朦胧胧,似薄纱般笼罩着雕花之上的精致点心,叫人一下看不真切。
“这是净手帕,两位请等它凉些再行品尝。”小二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苏小词凝神等着点心周围的白雾散尽,用指尖触了触包住点心的金色薄翼,喃喃自语,“好像不烫了,司徒公子要不要……咦,你怎的吃这么少?”
餐桌两端乃是一片狼藉和干净如初这般极与极的鲜明对比,苏小词方才只顾着吃,现下想想,司徒雾似是给她布了不少菜。
“我本就吃得不多,苏小姐多吃些。”司徒雾支着下巴柔柔道。
苏小词咂咂嘴,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总算记起要拾回些淑女模样,遂而装腔作势地翘起手指,拈起一枚点心,乖巧道,“我吃饱了,要不我先给司徒公子剥一个吧?”
司徒雾眉眼弯弯,但笑不语。
这点心从里到外,确实担得起稀有一说。苏小词既感慨又可惜地将外头那层三年一生的抚若薄纱叶剥了下来,露出花苞状的乳白色坚硬外壳。
“这是浸了层凝乳么?”她凑近嗅了嗅,“好像有千泽兰的味道,真讲究。”继而将点心各面仔仔细细端详了会儿,也不见该自哪儿下手。
“咦,这怎么吃呀?”苏小词捏住点心使上蛮力,硬壳纹丝不动,司徒雾见状立刻伸过手来。
“咔擦——”
“哎呀!”透明的汁液蓦地从硬壳中溅出,带着烫手的温度,苏小词躲避不及,被烫得一个激灵。
顾不上硬壳中滚落的软糯圆子,她急急抓过净手帕抹去汁液,湿热的温度擦过,泛出红印。
“好烫啊!”苏小词呲牙咧嘴地甩着手,企图让流动的空气缓解手心的疼痛,一边坐立不安地四下张望。
直到掌心不期然滑入一片微凉,复而将她稳稳握住,苏小词低头瞥了眼,瞬间同过了雷一般,径直僵住。
“我体温低,敷一敷会好受些。”司徒雾眼中关切,语气如常,却掩不住一丝担心。
苏小词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只怔怔而顺从地点了点头。同先前无意的触碰一般,柔软的肌肤依旧带着异于常人的低体温,微凉穿透,瞬时缓解伤处的疼痛,也悄悄化作鼓擂般的心跳和脸上盛起的热气。
不自觉屏了呼吸,承着手臂的酥麻,苏小词内心波动得有些厉害,眼神如翩蝶般四处飘忽,没个定处。
折金的阳光自窗缝丝丝坠入,细密微尘在沉静的空气中起浮,朦胧勾勒出那副清俊姣好的容颜,和黝黑眸子里无声的担心。茶、果、花的沁香褪去隐匿的面纱,此刻幽然绽放,轻轻撩拨苏小词心底的琴弦。
闪躲羞涩的眼神像受了莫名牵引一般,辗转几时终与对面深深的凝视相接,刹那间,天生花在她脑海中轰然盛开,掩去了酒楼的人潮声动,阻滞了时间的悠悠碎步。
也不晓得是细数了多少时分……
“咚咚——”
“不好意思两位客人!刚才忘记给您们上……”小二步履匆忙,埋首端着个银盘踏了进来,只待抬头瞧清眼前景致,方觉自己出现得委实不是时候,便立刻搁了银盘,逃也似地匿了。
司徒雾这才稍稍垂眸,喉间滚动,无声地清了清嗓,继而看了眼银盘,低低道,“想来这点心是要用刚送来的小勺打开食用,苏小姐若不介意,我来帮你剥吧?”
苏小词胸口还揣着口不上不下的气,便恍惚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六个乳白色点心空壳一字排开,苏小词甚是解气又满足地舔舔嘴唇,随着司徒雾站了起来。
两人并肩,还未行至门口,司徒雾突然顿了顿,正经道,“医理说烫伤后需冷敷半小时,以降低热损伤。”于是目光落下,手便伸了过来。
苏小词好容易缓过来的心神骤然又失了节奏,恍恍间乖顺地由他牵着,脸独自红成一颗梅果。门口的士兵适时地挪开眼,顶着公事公办的凛然神色,默默让出一段距离。
午市的喧闹业已开始,大街上人流往来,叫卖起伏,好不热闹。
主岛既为瀚淼星最繁华之地,其间生意自是最丰富密集的,可这也不代表千篇一律。各个地段的住客历经岁月融成一派,据此衍生出的生意圈子也各承特色。
古玩铺子承包了这条街的大半,有装修讲究的大户通铺,亦有犄角处不起眼的支棚小摊,林林总总地散在高档酒楼、补品食坊和鲜花铺子中间。
“情老仙逝百年,独门的姻缘牵线之法失传于世,我祖上积得善缘,秘获情老姻缘开光之术。”红棚红铺底下一介红衣男子,淡粉金缕羽扇半遮脸庞,声线妩媚音量颇大,瞧着过往路人,眼神精明有光。
“诶!~”红衣男子蓦地合掌,收起羽扇,朝一对路过的青年男女尖声道,“两位周身绯光环绕,气场似琴瑟和弦,定是情郎佳眷,何不来我这儿求个开光的同心之物,以固百年好合?”
苏小词本好端端且拘谨地走着,忽然只觉一道尖锐的声波自肩头直直劈来,并随着自己的移动而移动,忍了忍,疑了疑,还是扭头看了眼。
这犹豫的动作落到小贩眼里,便等同十成九的商机。只见那红衣男子媚眼一敛,笑容妖冶,摆着羽扇面作惊讶,“哎呀!恕在下眼拙,原来是对新婚佳人,只是夫人先生好生年轻,叫在下一时误认。”
苏小词听得一头雾水,且对小贩自认的眼拙一事,有那么点赞同。眼下,她跟司徒雾满脸满身的生涩拘束,就算旁人再怎么揣度,也断不会联想到新婚夫妇,何况身后还跟了个面无表情目光如炬的彪壮士兵……怪只怪小贩当下视线狭窄,平日亦缺乏对时事的关注,才叫他在没衡量清对方身份的前提下,肆意妄为了些。
但她没想到,司徒雾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小贩登时来了劲,支着羽扇故作神秘,声音倒是颇响,“姻缘一事门道甚多,旁的普通人只晓七年期痒,却不知此局从一开始就可规避,亦有助破祈福之物,”遂而换了副娇羞姿态,兰花十指间从底下摸出个雕花木盒,小声道,“我这儿有情老亲自开光的极好祥物,绝无仅有,今日终于有缘觅得良人,真是感动煞我!夫人快来看看,这样式您肯定喜欢!便是夫人爱不释手,我也忍痛出了。”
这九曲十八弯的说辞叫苏小词听得发懵,额间自顾生疼不说,她的脸早已红得透亮。
还没想明白该从哪儿开始纠正小贩,她只觉手被紧了紧,司徒雾已将她带至铺前,柔声道,“想看看吗?”
苏小词的懵劲有些缓不过来,思维骤然爆炸又骤然停滞,恍惚间两枚躺在雕花木盒中的挂件已伸到眼前,伴着小贩欢欣的快语,“可免费刻字呢夫人,私人定制哦。”
“……”
本要以“不用了多谢再见”并配以简单易懂的手势托推一番,可就在定睛瞧明挂件之后,苏小词口中的话竟变成,“咦,这是苏淮杉的木脂?”
“呀!没想到夫人年纪轻轻,却能一下认出这件宝贝!”小贩眉飞色舞,喜不自禁,语调夸张但确有几分实在的惊讶和赞叹,“苏淮杉乃远古植物,早绝于世,其木脂有多稀罕,便是卯足了劲掏空几座山也寻不得一二。”
“那你掏空了几座山呢?”苏小词歪头,满心好奇,如今山都在总府管辖之内,不是想掏空就能掏空的。
小贩咂咂嘴,神情敛了敛,不动声色地取出一枚挂件塞到她手中,“夫人您瞧瞧这品相,这色泽,这纯度,我敢保证翻遍整个瀚淼星都找不出几枚能媲美的。”
苏小词将挂件放在掌心掂了掂,又就着阳光眯眼看了一阵。苏淮杉的木脂,她幼时有幸见过一回,是在宿水山上采药时无意间刨出来的,只是那颗极小,形状不匀,品相不纯,只勉强令她有个见识。
眼前的木脂是圆润丰满的水滴形状,透亮的浅金色泽里铺了丝丝絮白细腻的云雾纹理,虽同别的木脂不大一样,但这确实是苏淮杉木脂的特征之一。
“夫人,奇就奇在这儿,”小贩递过另一枚,指点道,“这两枚本出自同一块木脂,因它刚好嵌了两样芯物,发现的人就将之打磨成一对。您看,左边这枚里头是亘晶石,右边这枚是…”
“清音花。”苏小词喃喃。
木脂握在手心,隐隐发出温热。苏小词凝视许久,心不知被何触动了一下。
“这对什么价格?”苏小词觉着方才司徒雾请吃了饭,自己总该有些回礼。
小贩大义凛然,羽扇一挥,“难得遇到懂行的有缘人,十钿金,割爱价!”
“这么贵!”苏小词拧眉嘟囔,放下挂件摸了摸口袋,适才发觉自己未穿常服,别说十钿金,就连拿出半钿金都有些困难。
“唔……好像不够,”苏小词咬着唇,眼神略有不舍地在挂件上流连片刻,牵了牵嘴角,对满脸期待的小贩故作高兴道,“要不我们下次再有缘吧!先这样,再见!”说着便要拉司徒雾走。
“诶夫人!”小贩急了,伸过羽扇点了点司徒雾手臂就喊,“先生您看夫人她多喜欢这对挂件,您要不就……”
“嗯,刻字吧。”司徒雾将苏小词拢了回来,掏出一张金面银票,对小贩吩咐道。
“诶?啊!”伶牙俐嘴的小贩竟一时失语,瞧着票上的面额,脸上经历了由惊讶至狂喜的生动变换,笑开成花,“好好好!敢问夫人芳名?”
“啊?不用不用!”苏小词极力拒绝,上一份人情还没还,怎么能叫司徒雾又平白花钱,何况还是不菲的玩物。
“小词,诗词的词,”司徒雾替她答道,低头看着因局促而两手无意识攀住自己手臂的少女,眸中蕴着温存宠溺。
“好嘞!”小贩笔起字落,干脆得没给苏小词一丝阻止的余地,遂而又笑盈盈地问她,“您先生如何称呼?两个字哦要对称。”
苏小词仰头同司徒雾对视,两人皆默了默。
“就刻司……”司徒雾开口。
“水云!”苏小词眼中一亮,探寻地望着司徒雾,“水云凝雾,水云可好?”
司徒雾眼神一滞,继而笑意深深,“好。”
刻字完毕,小贩故作隆重地将木盒交接过来,苏小词爱不释手地端详摩挲着挂件,满心满眼的欢喜。司徒雾轻轻拢过她肩头,朝军车走去。
半晌后,小贩自椅子上登然站起,望着手中紧攥的金色银票,疑惑道,“咦,哪儿来的钱?……我这是发横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