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阙》茶柒公子

5、有缺

　　伊岛7446年，又到了霄云派弟子十年一度出门游历的时节，门派上下冷清了不少。往常皆是由大弟子祁风和二弟子祁勤带着入派两百年的新人在岛上各处游历，今年得一觉得他俩经验已足够丰富，特命三弟子祁萧和四百多年前刚被选为四弟子的祁鹏带队。

　　秋日的午后，困乏闲逸。得一近日总感到经脉运行时某处有所凝滞，静修了大半日仍不见好转，便起身想去藏书阁挑两本经脉调理的书来看。前脚刚出书房，后脚又折回，不甚放心地端量着白玉匣子里被灵泉滋养了四百多年的石头。这一个月来，石头周身的仙泽已相当充沛，甚至泛着盈盈白光。得一颦眉，心念一动，决定待会儿在藏书阁里再找几本有关通灵的书。

　　心神晃荡地，得一御了剑，等反应过来，云头都已到了极无沙漠上空。

　　哎……得一郁闷地想，罢了。

　　纳容树最近烦闷地慌，一见得一从剑上下来，没好气道，“怎的又是你？”

　　得一莫名，“怎的不是我？你还盼着谁呢？”

　　纳容树切了一声，“岛上新人那么多，我自是盼着有些生面孔送上门来给我逗弄逗弄，谁想年年岁岁就只盼来你这张老脸。给谁心里头不烦？你走吧走吧我今儿不听。”

　　得一懒得理它这些年愈发古怪的脾气，歪头自顾自道，“最近怀儿的仙泽相当充沛啊……”

　　“晓得了，这个月你都说二十来遍了！”纳容树甩臂，溅起一层浮沙。

　　得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仙泽满盈……我是该助它一臂之力吧？要不，我将它埋回恒源山的山洞里？”

　　“不可。”纳容树否得干脆。

　　“那我给它布个道？”灵光乍现。

　　“不可。”

　　“那我把它搁文殿里，让它每日听弟子诵读？”不依不挠。

　　“不可。”

　　“那我……敲开看看？里面不会蹦出个什么来吧？！”自我怀疑。

　　“不可不可皆不可！”耐心耗尽。

　　得一也恼了，气得跺脚，“你这也否定那也否定，倒是说个法子啊！”

　　老树听了，声音刹时抬高八度，语速极快，“你家祁怀都化成人形了，你还准备埋回去？！”

　　得一蓦地愣住，僵了片刻，突然踉跄地爬上剑。

　　“呵，还真是个石头脑袋！”纳容树自眼风里瞥过那道白影，嗤了一声。

　　得一在剑上魂不守舍，那感觉，仿佛一下拥有盼了千百年的宝贝，没有半分真切，反倒慢慢地，在内心迸发的巨大惊喜散去之后，深埋的担忧和急切开始占据上风。

　　待云头接近霄云派的时候，得一放慢了速度。他努力平复着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强烈心跳，心中忽而又似千万只蚂蚁在挠，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剑上栽落。

　　得一跑回书房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白玉匣子被打翻在地，灵泉湿了地面。

　　就是没有石头的踪影。

　　心下有些慌神，得一冲进书房，仔细查看软木椅背后的几排书架。

　　空荡荡的，无人。

　　他试图静下来缓一缓心绪，想着横竖人还在霄云派中，危险是不大可能有的。只是……

　　书架的一角有些凌乱，数来似乎还少了两本。得一四下张望，也没找到书。

　　低首凝眉，得一走得心神不宁，就在书房与卧房相连的走廊里，冷不丁被人喊了句，“师尊！”

　　得一顿足，下意识抬起头来。

　　两双眼睛默默对视了许久。

　　终是对面的人打破僵局，拱手行礼道，“师尊，祁怀在书房等候您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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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过往这段无声等待的岁月里，得一并非没有肖想过，有朝一日能听祁怀开口说话。只是先前那般想象虽如春风般体己，却总蒙着一层蔽目的薄纱，反倒是眼前这个模样真切的少年令他一时失了言语。

　　少年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头顶的发丝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带子松松束起，束发的手法显然不大熟练，额前还垂了几缕长短不一的碎发。他身上披的是得一就寝时穿的睡袍，大小不太合身，襟前的带子随意交缠，透出柔软衣料里洁白光滑的肌肤。而少年似乎未着下裤，还好睡袍够长，只露出两截细长的小腿。

　　少年举起手中的书，“方才在师尊书房里取了两本书来读，奈何长发碍事，便想找个束发的物什。”

　　得一点头，脸上的恍惚还未散尽。沉默了半响，碎碎问道，“你……果真是怀儿？”

　　少年认真地应了。

　　得一终像是回过了神，满腹疑问接踵而至，“你是何时化形的？就在我走开那会儿吗？是如何？……嗯，你还会说话？那、那过去的四百年里，也能听懂我们所讲？……你最早的记忆从哪儿开始？”

　　可最令得一疑惑的是，祁怀与亘天到底有几分相似？是否拥有神力，是否还残存亘天的记忆？

　　不过至少有一个问题，得一现下就能回答…...这容貌，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了。

　　印象里的亘天，身长十尺又三，面方足肥，生得宽厚粗犷。

　　而眼前的祁怀，高约六尺，肩宽形瘦，剑眉之下生了双鹿眼，睫羽浓密，眸似冽泉，鼻梁挺拔，薄唇红润，清减的下颚线干净勾勒地出一副极好的容颜。

　　得一没来由地想起那些在文殿外偷看祁风的女弟子们，又看着眼前人，额角不禁抽搐，觉着祁怀若被人撞见现下这副模样，怕是对亘天神尊的大不敬，便不及细想，急急将他拽回卧房，自己则命令守院的弟子立刻备套新衣，再去后院收拾出一间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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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怀穿戴整齐出现在得一面前的时候，得一还未将那陌生的熟悉感完全消化。他俩慢慢踱回书房，得一刚舀了一瓢陈年雨露倒入煮水壶中，就瞥见祁怀熟门熟路地找出茶具和茶叶，架势同平日里为他泡茶的内院弟子一般无二。

　　得一心中味杂，顿了顿问道，“原是这四百多年，你皆能听得到，看得到罢？”

　　祁怀抬头一笑，并未停下手中的准备，“先前神识微弱的时候，是不大有记忆的，那时就算对我说话，我也听不明白。约莫两百多年前的某日，我突感体内神识异动，眼前一下有了景致，那也是我第一次听懂你们说话。”

　　得一若有所思地点头，“是了，我记得当时，你周身刚生出仙泽。”

　　祁怀抬高茶壶认真冲泡，“这两百多年来，我一直想同师尊说话，无奈开不了口。今日午后我见您离开前还跟我叨念了几句，您走后没多久，我感到体内一阵剧痛似要炸裂开来，醒来竟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还有了肉身。”

　　得一哑然失笑，“原是这样…难为你这些年总听我这老骨头叨叨了。”

　　祁怀腼腆地摇了摇头，将泡好的茶递与得一，“师尊戏言，彼时我才晓得我有名字。其实……怀儿早有心愿，如今既修得肉身，想恳请师尊收我为弟子。师尊只管放心，院内的规矩我都看明白了，弟子们读的书我也会背个大概，定不会给您添乱的。”

　　得一闻言，欣慰有加，又想到什么，探手把了下祁怀的脉象，眉头几不可见地一颤，却装作没事道，“为师正有此意，即日起你便入我门下，待会儿就去做些准备。今日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起可不能让我见到一丝松懈。”

　　祁怀如愿得偿，高兴地谢过师尊，袖子一挥，一不小心将茶水撒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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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一人一树。

　　得一印象中，自打认识了这棵经过两千多年还琢磨不透脾气的老树起，总能平白遭受些令自个儿心情剧烈动荡的事。

　　今夜，破天荒地，纳容树先开了口，“得一，今天收了个好徒弟啊？”

　　得一忿忿，“你不早于我知晓么？每每皆被你戏弄。”

　　纳容树懒洋洋地哼了声，语气微凉，“你个伊岛卫战都亲自上阵杀敌的人，不过就是遇到石头化了人形，能算什么大事？”

　　得一瘪嘴不悦，“这话你听听，是要刻意忽略小石头对我的意义了……话说回来，我替怀儿把了脉，他身体应是有些问题吧？除了探不到他的心跳，连经脉也未长全，似是、少了情脉。”

　　纳容树听了吃吃地笑，“亘天心脏化的人，少个情脉我倒不吃惊。”

　　得一蹙眉，“好生商量呢，这该何解？”

　　纳容树瞧他一副微恼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笑，“你不会自己动脑么？他本体是颗石头，初次化形又基于本体之上，肉身必不健全。要想有真正的肉身，就得改变本体形态，修习是难免的。至于情脉，碰运气长吧。”

　　得一忖了忖，“你的意思是，怀儿的肉身还未稳固？那、那他还会变回石头？！”

　　“变回石头倒不至于，但若不改变本体形态，他的肉身就脆弱得紧，五百年后渡世雷随便一劈，你大概就只能收骨了。”

　　得一脸色一白，僵了良久，“我先让他在我门下修习着吧，别的……再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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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岛7503年春。

　　凌一出关，得一召集所有弟子于文殿前的居贤庭迎接。

　　彼时祁怀的修为已至中阶。虽与其他四位关门弟子相比，他这个五弟子的实力与名号不大相称，但就一般弟子而言，他仅需别人五分之一时间就修得如此段位的事实，已让好些不服气他的人无可辩驳。只有祁怀晓得自己如此刻苦，只是为了在四百多年后的雷劫中保命罢了。

　　祁怀与四个师兄站在第一排，身后是与他一同上课的高阶弟子。当年得一心急，以为将他托付给高阶弟子更为妥当，却不曾想到他们的心术和手段更为隐秘而精明。

　　就比如，如今岐水湖里那条已成为祁怀朋友的涂灵大蛇，当年在祁怀被高阶弟子们诓来打扫的第一天，由于被惊醒而将他甩出百尺之外。又譬如说好的御剑同行，可高阶弟子偏偏绕进一片设了幻术的林障，让祁怀独自在林子里迷路了两日。

　　久而久之祁怀便适应了，也不刻意去争什么，只是埋头修习，高阶弟子们见这凭空冒出的五弟子其实无害，悟性颇高性情和顺，平日里除了木讷了些和爱慕他的女弟子多了些，倒也无可指摘，遂止了玩笑。

　　除了四师兄祁鹏。

　　晴空白日之下，几千个白袍弟子整齐浩荡地等在居贤庭两侧。得一负手在文殿门前站定，气定神闲地望着队伍末端交头接耳的新弟子们，他们多半是在凌一闭关的千年之内入派，如今终于得见传闻中的伊岛第二圣仙，很是好奇兴奋。

　　文殿北边的麒麟塔顶端忽而紫霞潋滟，七十二只金羽大鹏自天边漫漫而至，绕塔身数周后散做两列，在塔顶的蓬莱阁附近静静等待。忽而塔底的铜钟声响，低沉悠远的声浪里，蓬莱阁阁门大开，一位紫袍仙人临空而立，脚下未借云头，向文殿悠然走来。金羽大鹏护送左右，追随着仙人的足迹，不紧不慢。紫袍仙人在接近弟子队伍末端时降至地面，闲定地扫视过一张张带着敬畏和好奇的面孔，一边颔首向得一示意。

　　待凌一踏上文殿，那些金羽大鹏又沿着来时的路折返而去。得一难掩欣慰，放声对下方弟子道，“凌一尊上乃我派第二代大掌门，与我同为印玄祖师的关门弟子，亦是我的师兄。此次凌一尊上千年闭关完成，修为进阶，实在可喜可贺。今日我便将派中大掌门的权务交还，望众弟子知悉。”

　　“拜见大掌门！”几千名白袍弟子声音洪亮，齐刷刷跪地行师正礼。

　　紫袍仙人微微抬了抬手，低沉道，“众弟子请起。”弟子们纷纷站直，打量着眼前这位骨骼健壮，肤色略黑，棱角分明又蓄着小胡的德高望重之人，似是与平日里接触的那位个头中等，肤白脸圆又和蔼亲切的得一师尊甚为不同。

　　凌一迎着阳光眯起眼，望着远处山头错落有致的新造建筑，感慨道，“一千年当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我虽将将出关，对如今派内的事务知之甚少，但还请各位弟子勿要有所松懈，我自当尽全力熟悉起来。”说着凝神扫过站在第一排的关门弟子，目光在第四和第五个少年之间游移。

　　“谨遵大掌门教诲！”弟子们齐声应道。凌一一边点头，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走下台阶，在高阶弟子前徘徊一阵，又悠悠踱回第一排，神色严肃地审视每个人，继而在四弟子面前停下。

　　“祁风、祁勤和祁萧皆是我未闭关前入的弟子，你便是上届得选的第四位关门弟子吧？名号为何？”凌一问。

　　“回禀大掌门，弟子正是四百二十年前的大选首位祁鹏。”四弟子落音嘹亮。

　　“嗯……修为看着确实甚好。”凌一侧头，瞥了眼旁边容貌清俊的少年，忽而转身问得一，“我记得，似是还未到选举第五位关门弟子的年份，莫不是我弄错了？”

　　得一略略犹豫，还未回答却被祁鹏抢过话头，“大掌门所记无差，祁怀并非大选首位之人。他原先只是颗通了神识的石头，五十七年前刚化人形便被任为五弟子。如今他修为刚至中阶，还不及师兄们的十分之一。”

　　凌一自然听出那话中酸涩，不以为意，“哦？五十七年修至中阶，悟性底子倒是不错，”遂伸手拍了拍祁怀肩头，忽而手似触及了某些异样，悬在半空。凌一不解地同面上讳莫如深的得一对了个眼神，也不多言，径自走上台阶。

　　“今日我方出关，还有要事商谈，众弟子先散了吧。”说罢朝得一颔首，两人一同向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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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一嘬了口茶，品了半晌，低吟道，“这味道历了千年，倒醇香依旧……如今多了不少生面孔，我闭关这些年，辛苦你了。”

　　得一欣慰，“师兄言重了，好在这期间局势太平，我勉强能维持个大概。对了，四百多年前，我将驻守恒源山的重任委以如今岛上实力第二的清音派，现下驻防甚为牢固，改日我带师兄去拜会他们。”

　　凌一允道，“只要是你信得过的人，自然甚好。当初我闭关只为突破修为的壁障，未料竟用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那棵常与你谈天的纳容树，如今还好？”

　　“怕是无人再比这老树更好了，只是它脾气愈发刁钻，嫌我嫌得紧。先前怀儿的事，它个为老不尊的，还摆了我几道。”

　　凌一听罢欲言又止，“你、你在未到五百年大选之时便纳了这五弟子，想必是有原因的吧？我刚触及他时，发现他体温极低，经脉也未全通……”

　　“哎……是啊，师兄所判无误，”得一搓着膝盖，眉头拧成一股，“可你晓得他是谁么？”

　　凌一抬眼。

　　“鹏儿说他是颗通灵之石，这话不假，可他不知那石头是由亘天神尊心脏所化，如今怀儿虽修得人形，可本体禁锢过多，若不加以修习改变本体，只怕……“得一举目望天，沉沉叹气，“怕是难逃之后的雷劫。”

　　凌一若有所思，“原是如此，那如今进展如何？”

　　提及此，得一神情沮丧，“未必乐观……他虽修为仙术有所提升，可经脉和本体毫无动静。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现下方法难言正确。”
　　凌一亦皱眉，半晌，“话说回来，五弟子已出，你我的关门弟子名额已满，五十年后的大选该如何处理？”

　　得一抿了口茶，“这事我考虑过。祁风成为大弟子已有两千年，修为深厚，为人正直又善领导，下届大选，不如就将入选者归到他的门下，既不破大选传统，又能为他培养师格，也算两全。”

　　“那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