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阙》茶柒公子

46、表彰

　　炊烟平升，吆喝四溢，食香热气涤去中心街道半个月的沉寂萧条，行行影影的路人踩过各色铺子前刚用水冲洗过的石板，发出轻微不绝的咯吱响动。

　　“唉哟，还是这日子舒坦，”盛记门前的伙计麻溜地给客人夹着点心，转头朝里屋揉面的大姐道，“之前老觉得每天忙得脚不离地，到头来还是重复劳动，就忒没意思，还不如在家混吃混喝。现如今真被堵在家中这么久，倒眼巴巴盼着出来干活，至少自在，有人气。”

　　“你莫不是长了副贱骨头，”大姐摇头笑道，“我还以为封锁期间，你每日吃着军队送来的米粮，啥也不干，会欢喜地像个球鼠。”

　　伙计数了找钱递给客人，嗤地一声，“哪能啊，恐怕像我这么想的，不在少数！算来，咱这片也属最早解封的区域，光这两天，路过的达官显贵就比以往几个月加起来还多，可不就是憋坏了。”

　　“是是是，就你理最多，”大姐乐呵呵地望了眼长不见尾的队伍，“今儿怕是能忙到你手抽筋。难得对面济仁堂这么空，就一两个坐堂医师在。他们之前给大伙儿打药应该都累坏了吧？”

　　伙计从里屋搬出几屉刚蒸好的，歪过身掀开盖子，“估计是吧，说来巧，还是苏医师给我打的针，我看他连轴忙了好几小时，愣没顾上喝一口水。”

　　“医者仁心呐，不然码头怎能这么快通航，咱能这么快回来？”

　　“是叻，全是大功臣！”伙计拢紧袋子，塞给面前的阿婆。

　　北街以东十户开外。

　　“快，还半小时宾客就要进场了！”领班挥着手，一列白衣高帽厨子推着摆满精致小点的餐车，有序地穿过瓷岩锃亮荡着回音的走廊，在踏进一扇高耸的暗纹实木大门后迅速四散开来，一人一桌地摆盘布置。窗外树影郁郁葱葱，掩去室外大部分景致，只露出几盏模样简约的路灯。此时晨昏交替，灰白建筑四面的冷石棱线被晕上一层模糊的雾气。

　　夜幕倾下。

　　路灯将建筑前铺设的光滑圆石映得细密发亮，已有轿车陆续驶过白色围墙，朝建筑正门行去。

　　“阿户叔，不用进去了，就停这儿吧。”苏小词倚着车窗，发现围墙之内建筑门前的空地上，停滞了不少车辆，宾客们翩翩而出谈笑风生，漫不经心地递出邀请函后，便被守卫躬身请入。

　　目测左右不过两三分钟步行距离，苏小词无意添堵，拢起衣摆就便下了车。

　　往日偶尔路过这片建筑时，苏小词总要驻足片刻，远远体会一番它的庄严肃穆，而今夜此处的辉煌灯火和纷至沓来的各路宾客叫她恍恍生出种错觉，直到再次仰头，清晰而苍正的“济海总府”四个大字将她拉回现实。

　　“说来，这儿倒是宋师叔最为熟悉。”苏小词扶着苏枢手臂，在车流中小心穿行。

　　宋念真一身素色长衫跟在其后，不咸不淡道，“嗯，师兄研发的药需要申报备案，我自然得经常跑医药司。”

　　衣角不小心蹭过旁边的车头，苏小词垂眸，恍然发觉他们不知何时已踏入环形车流的中心，被阻在其间不得前后。正寻着豁口想要钻出去，一枚银色鹿角标志从面前缓缓经过。

　　“诶？”苏小词下意识抬眼在人群中张望，果不其然，入口那群衣着光鲜的宾客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与一众体宽腰圆的中年男子们相谈甚欢。

　　虽然猜到谢瑞今日应会受邀，一同前来参加总府的镇疫表彰宴，可自那天出海之后，谢瑞竟连一丝往来消息都没往苏家送，更比不得先前时不时主动报备日程。苏小词捏捏袖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却是头一遭遇到，一时间难以揣摩出个所以然来。

　　“苏医师，你来啦！辛苦辛苦！”好容易从车流中脱身，苏小词还在手包中掏着邀请函，卫隋便自台阶而下，朝苏枢大步走来。

　　“打药累了几天，你休息得可好？”卫隋圈过苏枢臂膀，热络道。

　　苏枢朝门口收走邀请函躬身放行的守卫点头言谢，轻描淡写，“就照常吃睡，顺带将研究院落下的进度补了补。”

　　卫隋啧啧摇头，拉着苏枢走到一边，身体有意无意地隔着宋念真，大笑道，“你啊，真是老丘一众弟子中，最拼命心思最正的那个，以前我就看出来了。果然，还是你最有出息！”

　　苏小词百无聊赖地等在苏枢和卫隋一旁，插不了嘴也提不起兴趣，蓦然发现一直静静跟在身后的宋念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想来他对这儿应是熟门熟路，便不再担心。倒是走廊另一头，谢瑞的寒暄对象一波接连一波，苏小词余光里盯了许久，趁着空档赶紧上前，脆生生开口道，“瑞儿哥哥！”

　　谢瑞的后背微不可见地一僵，在原地静默了两秒，却并未转过身来。

　　“谢公子，久仰久仰！”眨眼一对衣着华贵的中年夫妇已拥住谢瑞，面上一派热情之色，谢瑞亦如方才一般，侃侃而谈。

　　苏小词暗叹一口气，顶住周围人或好奇或探寻的目光，尴尬地从路过的侍餐员手中取了杯薄柠水，回到苏枢身边，略有不甘地悄悄打量那头的动静。

　　稍顷，中年夫妇大笑着向不远处招呼，一位妙龄少女姗姗而至，温柔羞涩地同谢瑞问好。苏小词顿时来了劲，竖起耳朵，于茫茫人声中辨出只言片语。

　　“小女自幼在女慧私塾念书……你俩同龄，佳蓉啊，你……和谢公子见见世面……”中年男子手臂轻轻用力，少女便娇笑着朝谢瑞挪近几寸。

　　谢瑞倒也不避让，容着两人之间暧昧不明的距离，沉声向中年夫妇说了几句，哄得对方满面红光。

　　苏小词愣愣瞧着谢瑞老道圆融的商人模样，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远远的，亦有几分陌生。

　　进退周旋间，少女在父亲的眼神示意下，双手柔柔搭上谢瑞的臂弯，姿态愈发亲昵。谢瑞脸色未改，依旧滔滔不绝，仿佛默许了这番动作。

　　苏小词咕咚咽了口水，眯眼琢磨着这一幕，突然福至心灵，幡然领悟那道不明的不对劲是何缘故。

　　官商之内，人脉盘根错节，多有拢络增益，拓展势力之举，像谢瑞这般优秀俊逸的初出青年，实权在握，又有家中祖辈累业加持，自然成了众人暗中盯夺的香饽饽。反之，谢瑞从小随谢景润出入两界，心中必也有一本谱子。这等场合，即使她和他是青梅竹马，私下往来甚密，却登不得大场面，若不慎因她的唐突靠近而叫他人误会了关系，或是因照顾她而错过了某些交际，委实不大妥当……自以为心如明镜地这么一捋，苏小词无比配合地背过身去，决计万万不能搅了谢瑞的如意算盘。

　　走廊尽头清脆的铃音一响，宴会厅的暗纹实木大门应声开启，宾客们相邀缓缓入内，苏小词既已领了纲要，愣是装聋作哑地钉在原地半晌，估摸着谢瑞应和那位佳蓉美眷进了厅内，才小心回头张望。

　　这一瞧，确实叫苏小词悬着的心落了地，不仅落地，还滚出了七八尺远。

　　“爹爹倒是把我也丢了。”苏小词踮起脚，于一众熙攘的脑袋里寻人，冷不丁肩上窜出个声音，幽幽贱贱，“苏小姐，找谁呐？”

　　苏小词嚯地吓退两步，定神一看，乃是张春光灿烂的大脸盘子，还挂着她救命恩人的身份。

　　“是找我呐？”大脸盘子上嵌着的两颗豆豆眼瓦亮瓦亮，上头压着的粗眉甚有意味地拱了拱，“还是找我家少爷呐？”

　　“我找我爹。”苏小词直着脖子，刚正不阿。

　　“哎哟！苏医师这么多老友，叙旧还来不及呢，苏小姐倒不如和我们……”一双肉爪子大大咧咧地就朝苏小词肩头搭来，伸到半空被另一副指节粗厚的手啪地打落。

　　“嘶！没规矩的玩意儿！”荀萧复低喝一声，冯古耶脚底一个打转就被拽到身后。

　　冯古耶呲牙，揉着痛肉不甘示弱，“轻点儿！新衣服！”

　　“丢人现眼。”荀萧复还要对杠，眼见来人只好作罢。

　　光影里，一副欣长双腿踏过门口的瓷岩从容而来，纵使一袭暗灰军装，蕴着清秋冷意，却堪堪黯了灯火寂了万籁。

　　漫漫星光不期坠入苏小词眼底，青年明眸含笑，一步一步，仿佛在她心间荡起回音。

　　“你才不懂规矩！”冯古耶眼疾手快，一把扯过横在苏小词和司徒雾中间的荀萧复，还揪着他耳朵叽喳道，“就你没眼力见儿！碍事！”

　　这番动作叫苏小词恍然回过神，想及才领悟的纲要必也适用于司徒雾，不由向后退拉开距离，“司徒公子，表彰宴好像快开始了，那我先走了……”

　　“小心！”司徒雾突然伸手拢住苏小词的胳膊，她一僵，只听背后一阵慌乱响动，原是她险些撞上路过的侍餐员。

　　“正好，我们和苏小姐一同进去吧。”司徒雾收回手，冯古耶乐颠颠地换到苏小词另一侧，有意无意地将她朝司徒雾靠。

　　一条赤色横幅悬在宴会厅舞台正中央，上书《济海总府关于镇疫事件表彰晚宴》几个大字。

　　表彰晚宴，美其名曰是总府对于解决传染病一事的官方总结和宣传，实则还有另一层用意，由于当时事发突然，总府授意军队全面封锁了十多日，好些权贵私下早就有了意见，此番将他们一并请来，既是安抚，亦是稳固。

　　宴会厅内装潢严肃气派，各界宾客畅谈其间，浅饮小酌，好不痛快。苏小词往席间随意一扫，就辨出许多那日在码头见过的熟脸，另有些认不出身份的，竟都偷偷瞥着自己身边的人。

　　一室之内，虽看着气氛平和融洽，苏小词却因谢瑞之事心中有了忌惮，恰逢舞台灯光亮起，众人皆聚焦于翩翩入场的主持人，她悄悄拉了拉司徒雾的袖子，比了个手势，便奔着苏枢而去。

　　“今晚，我谨代表济海总府医药司，有幸邀请到现场的每一位来宾，莅临此次镇疫表彰晚宴。”

　　苏小词一面装作认真听讲的模样，一面不动声色地在人堆中穿行。

　　“这次传染病事件，形势之严峻，事态之危险，压力之沉重，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

　　苏小词好容易回到苏枢身边，默默叹了口气，后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多言语。

　　“幸运的是，这场无声的战役，我们只花了短短十四日，就大获全胜！得力于在场各位，我们……”

　　苏小词鼻子嗅了嗅，拈起餐点桌上的一枚浆果丸子，迅速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就觉斜斜一道目光劈来，宋念真正站在不远处将她不咸不淡地瞧着。

　　苏小词无奈地束着手，老实盯着台上人来人往，光明光暗，轮番致辞在脑袋里嗡嗡作响，横竖不过是些感谢你我他的肺腑陈词，却每每都叫一些不同的人深情鼓掌热切赞叹。

　　就连苏枢上台也不得免俗。

　　“我自习医以来，只求百姓少得病痛疾苦，”苏枢捏着话筒架子，语气拘谨，“这次突发灾难，不仅让我对瀚淼星医药界的凝聚力再一次感到自豪，同时也看到不少有潜力的优秀后辈。”

　　苏小词听得这话，下意识顺着苏枢的视线望去，只见司徒雾亦回望着台上的长辈，神色专注而坚定。突然一副彪壮身躯鬼鬼祟祟地绕到司徒雾一侧，挡住她的视线，苏小词眯眼辨了片刻，总感觉此人在哪儿见过。

　　还没回过神，苏枢已在掌声中走下舞台，明黄偏赤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隐去了泛出的微红。

　　“那儿有这么好看么？”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从头顶飘下，苏小词蓦地抬起头，谢瑞正自上而下盯着她，眼中闪过点点冷意，她有些恍惚，不晓得是不是舞台灯光的缘故。

　　“诶不对，佳……”苏小词左右张望，赶忙改口，“你的女眷呢？”

　　谢瑞神情愈发古怪，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女眷？你盼着我有女眷？”

　　苏小词吃痛却不敢有所动作，憋着力气小声道，“就是方才挽着你那位漂亮姑娘。哎呀你要不放开我吧，给人看到了对你不好。”

　　“对我不好？”谢瑞的语气竟有一丝恼怒，步步紧逼，“还是对你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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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祈祷疫情早日平息，人民喜乐安泰。
今天听的是《Let me down slowly》和 《psychop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