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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妻夫玉子其实对带Linda来琉璃大楼吃饭感到忐忑。她总觉得有点亵渎,可她找不到更好地方。她知道Linda可能来自都市圈,那里有的是自己无法企及也从未了解过的、必然非常非常好的各种享受;而放眼整个孤儿城,她能给Linda的最好的应该是在琉璃大楼——抛开家里的鱼与鱼翅,埃利诺家里的面条、番茄与香肠,以及卡尔德隆家中十七个厨子做出来的卷饼、神秘的绿色酱料和烤肉——的顶楼,有洋葱浓汤、长条似的面包和红酒炖牛排的卡芒贝尔餐厅。
      当然还有鲜花,有演奏小提琴的古董电臂,有昏暗的灯光或点蜡烛的室外。这里是最好的最贵的最美的,所以才是配得上Linda的。玉子这么想。
      但,有问题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选择卡芒贝尔,而是上七楼的路程和路上会有的东西。要到顶层,先要经过主楼梯,从一楼上到五楼,再穿越一个狭长的走廊,到一个看守严格的楼道,从五楼上七楼。一楼到五楼问题不大,她想,顶多是光怪陆离,谁知道这些人在房间里又在干什么?发出的噪音会是吓死人还是让人起鸡皮疙瘩?是快乐还是痛苦?五楼到七楼才是问题所在,那里有最著名的、自负盈亏不依赖任何人的曼特侬会馆,以及曼特侬会馆里的伊丽莎白和妮可,她在哪里——
      以前或许也可以,现在她实在不想撞见这两人。伊丽莎白还好,不常出现。妮可说不定就在门口抽烟,或者在监视摄像头里看见了自己——她知道妮可的视神经芯片是独立的,连接着外面的监控——然后一溜烟跑出来问好。
      太尴尬了。她又不能告诉这俩人关于Linda的事,她自己还说不好呢,万一呢?万一谁多一个嘴,不论她们看出来没有?无论此刻自己如何打算,她们说了怎么办?
      真要命。
      与Linda一级一级地上楼梯,总也快不起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想也不能让Linda走得太快。Linda似乎对周围被质量堪忧的老式LED灯的灯光映成暗红色的走廊非常好奇。她回头看看Linda,看见灰绿色眼睛里的神采如蝴蝶振翅般轻轻晃动,猜测Linda必然已经听到了走廊这头那头的房间里可能隐藏着声音。
      比如——
      她听见了,在走到三楼的时候,她想Linda也听见了。那种怪异的咕哝。像是成年男子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拳,既不能忍住不哼哼,又不至于发出过大的声音。她看见Linda的脑袋微微向那头转了一点点,声音就突然大起来,她一阵尴尬。
      “走吧。”她轻声说。Linda看着她,她发誓她看见了里面一闪而过的狡黠。
      “好。”但幸好Linda没有笑出来。
      她稍微加快速度,Linda似乎也跟得上,不时两人就接近了五楼。她的心跳也逐步加快。上七楼必然经过曼特侬会馆,但是从楼道这头看不到曼特侬会馆,得绕个弯,转过弯去就来不及躲开妮可,可是不转弯也看不见——
      她又听见了。这次声音太大,还不止一个来处,Linda肯定也听到了。
      有人在释放快乐,以表达痛苦的形式;有人则反过来。有男人,有女人,有类似男人的女人的声音,也有类似女人的男人的声音——真够尖的——从位置她都能判断出来大概是谁家,也有几个声音的主人她认识。“苏比斯阁楼”,“拉瓦莉埃城堡”,“鹿苑”。她从来不觉得这些地方不堪入目,哪怕她来的绝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来吃饭——尤其是这几年——她也自由穿梭其间,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需要避忌的,男人女人,欲望和疯狂,这分明是日常生活。
      然而现在Linda出现了,她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说是兽性、不如说是普通人性的东西。
      她甚至为此自惭形秽。
      可她居然在此刻听见了Linda轻微的笑声,不由得惊诧地回头,询问的句子一团模糊,卡在喉咙里。Linda见状,笑道:“我是笑你。”
      “笑我???”
      “笑你啊。笑你——”她的疑惑就要被那笑容给稀释干净了。“笑你害羞。”
      做梦都梦不到会这样百口莫辩。固然是真的害羞,却不是那方面的害羞;一旦被对方以为是那方面的害羞,往下怎么办?远的不说,一会儿遇见了曼特侬会馆的人,这不成了现成的半说谎?
      “我、我、我、这不是才下午吗?!这、这——”
      Linda笑意更甚,她更加口不择言:“谁说我——”
      “嗯?”Linda挑着眉毛,专等着她的下文,可她没有。她想起有一次法兰契斯卡说,有许多话说是一种爱的表现,没有也是,表现得越极端爱得越深。
      “我们走吧。”于此逗留恐怕有人去给曼特侬会馆通风报信,还不如赶紧走。
      两人在时而闪着红光、时而映着蓝光的走廊里穿行,身着锦衣华服身姿曼妙的女子偶尔站在一旁的门框里,倚靠在类似柜台的地方,她们抽着烟,弄得整个楼道烟雾蔼蔼,恍若幻境。一开始有的人没有认出低着头的她,只看见后面高挑美丽的Linda,立刻伸出手去拦截、搭讪,只是往往说到一半就看见了被牵着的手,再看见手的主人,也就无声地放过了。偏巧遇见个男人,长卷发大波浪,细红唇削白脸,比一路上的莺莺燕燕妩媚十倍,拦住Linda不说,认出玉子之后放是放了,未几却追上来把一段细小的、喷了香水的绶带轻轻地捆在Linda被玉子牵着的那只手上,啥也没说——玉子看来他差点准备要亲一口了——虽然玉子掉头就走,Linda也没说什么,这家伙却在两人走了没多远之后用尖细的嗓音大喊道:“玉子小姐!有空常来玩啊!”
      完了——倒不只是说被Linda听出来些什么,而是玉子大老远地就看见走廊尽头的曼特侬会馆门口站着的妮可本来都要进去了,听见这喊叫,倒站住了。
      金色卷发大背头,额头上堆得头发活像个烤坏了的蛋糕,惨白的脸色和浅蓝色的眼影,堪称孱弱的暗红双唇,呢绒格子长款女式西装,喇叭牛仔裤,时光倒退一百多年,整数的话是两百年,这就是妮可。
      “一向不见你来,玉子。”沙哑的嗓音一听也没有变。
      “是……”玉子也不知道应该先问候什么,要是自己一个人,当然什么都可以问。
      妮可抽着烟,往后瞥了一眼,眼角就先笑出了皱纹:“有朋友?”
      “是——”玉子还说完,Linda走过来打断她,向妮可伸出手,道:“你好,我是Linda。”
      妮可处变不惊,自然地与之握手、自我介绍。玉子惊讶地看着二人,发现Linda只是微笑不说话,将尴尬留给妮可;于是玉子准备趁机来一句“那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妮可却突然道:“你好一段日子都不来见伊丽莎白。礼物送归送,人老不来,她要伤心的。”
      玉子只觉得妮可那皱纹堆在眼角、早已被烟雾熏老了的疲倦眼睛是脑部扫描仪改造的;亦或者这么多年来曼特侬屹立不倒,是因为妮可是个神婆?
      “是不是呀?”
      玉子生怕伊丽莎白真的走出来。她了解伊丽莎白的性格,冷淡高傲,接待自己是因为喜欢自己,不是因为地位,比如米拉·卡尔德隆就被拒绝过。伊丽莎白从不忙碌,她宁愿闲着,此刻要是真的没事——
      她当然相信伊丽莎白是真的喜欢自己,但自己并不是那样喜欢着伊丽莎白,她在伊丽莎白身上找到的都是越来越巨大的空虚。
      “她在吗?”Linda问道,转而又对着玉子说:“想必是你的什么人,我可以见见吗?”
      “呃——”喉咙里塞了成吨的棉花。
      偏巧此刻有好几个妖冶女子走出来,仿佛是闲得无聊,找妮可有事,结果出来望见玉子,自然先问候她,再就顺势看见了Linda,这便不说话了——只看。
      她们看着她,她对她们微笑,玉子在她们眼睛里看见了火苗,哔剥作响。
      在双方就要寒暄起来之前,妮可突然转身,把烟放回嘴上,双手推着把员工们赶了回去。玉子拉着Linda立刻开溜,快步走上楼梯,几乎像是逃亡。
      突然却听得Linda道:“她们都很漂亮。人种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美貌。”
      “嗯。”她只来得及回答这个。
      “想必伊丽莎白更漂亮。”
      “…….嗯。”她只好这么回答。她觉得不回答不行,回答了又不能说别的。心里有点酸,看来Linda还是在意的。她希望Linda在意,最好又不要太在意,可是,唉。
      好不容易到了卡芒贝尔,门口站着的把自己打理得异常干净整洁的侍者把她们领进一早订好的座位。玉子轻轻松开了Linda的手,耳边听到一对电臂演奏的小提琴曲,许多人在窃窃私语些好的坏的事情。安静而隐蔽的卡座到了,她把自己甩到Linda的对面,感到些微的放松:这一路总算到头了,可是演出似乎才刚刚开始。
      “不过我还是觉得——”Linda突然说。
      “什么?”
      “要是你进去,你就会成为她们里面最好看的。”
      她反应了一下:“曼特侬?”然后笑了起来,“你就逗我吧。”
      “我可没有胡说。”Linda认真道,抚弄了桌面上的花朵,望着蜡烛的烛光。而玉子望着烛光照耀下Linda的脸。
      为什么是你哄我啊?
      “不,我比不过你。你最漂亮。你没看见那一群?她们——”说到一半又有些酸,好像对别人的嫉妒不是她适才的救星似的。幸好侍者即使出现,端来了餐前面包。篮子固然还是篮子,垫在里面的餐巾也雪白干净,大约是某种多此一举的新型仿尼龙,就是面包本身配不上这篮子:虽然能看出来它被切片是棍状,但切得厚薄不一,有一种被人砍了的乱糟糟感。加之除了面包,啥也没有。
      她兴致勃勃地给Linda介绍,说了大半又反应过来大约对方应该是吃过的——她见过的好必然比自己见过的多得多。
      “不,其实那边…也没有这么多。”Linda柔声道,“我也只是在书本里见过。真用篮子装,让活人来上菜的,我没见过。”
      玉子还在感叹“哦是吗”,突然就反应过来:“你想起来了!”
      Linda笑笑,“也许库欣医生给我扫描的时候稍稍刺激到了哪里,也未可知;或许也是你的功劳:但我只想得起些边边角角,而且总是要看见了才知道‘我知道这个’,看不到便想不起,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怪傻的,像个——”
      “什么?”
      “假先知。”
      她愣了,好像听到了什么放进脑子会卡住的代码。Linda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常,继续道:“其实——也许都市圈里也没有这么好的地方,我不大记得清了,只是见着这篮子,想起以前见到的篮子,并不是这样的。面包也没有这样。不过据书上说,总该有黄油在上面。”
      玉子扶着下巴,任由侍者上了奶油浓汤、红酒炖牛肉和奶油圆蛋糕,一路鼓励Linda继续说下去。不是为了让她想起来,而是自己想听她说话,想听她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带来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不一样的知识,往前的往后的都可以。于是她知道奶油浓汤里可以有龙虾或贝类(现在的海洋里恐怕没有了),而红酒炖牛肉里应该还有蘑菇、红萝卜、西芹(西芹是什么?),而奶油圆蛋糕或许还可以用樱桃酒来浸一浸(樱桃酿酒?)。
      “总而言之,这一切已经很好,我这些都是书中看来的。都市圈恐怕没有了,因为没人想要。这里还能有,很不容易。谢谢你。”Linda说,这时侍者把咖啡端了上来。玉子早已听得心满意足,此刻劝Linda赶紧喝一口。
      “这居然是真的?”
      “不,不是。”玉子笑着说,“仿制的。但很像很像,对不对?”
      “嗯。”
      “你喜欢吗?”
      “非常。谢谢。”
      “你喜欢就好。”
      “这地方为什么叫卡芒贝尔?”
      “不知道,我没问过。怎么了?”
      “没什么。”Linda微笑着放下咖啡杯,“卡芒贝尔是一种早已灭绝的乳酪。我以为老板神通广大,竟然能复原。想想也不可能。不过有这些就好了。很难得,很难得啊。”
      “嗯……”她想重复一句“你喜欢就好”的真心话,还是给压回去了,自己对自己摇头,笑了,“你知道的真多。我知道的,太少了。呆在这里,没法知道太多的事情。”
      “不,也许比你很多都市圈的人知道得还多点。”
      “为什么?”
      “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但是,没有必要也就没有快乐呀。”
      “那……”她看着Linda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中美丽的眼睛永远都是亮的。“你以后多告诉我一些好吗?”
      “好。”
      Linda伸手过来握着她的手。
      她的心随即熔化得如同远处某个餐桌上、要价五位数的熔岩蛋糕。

      陈蕴此时此刻可没有吃蛋糕的心情,即便她也知道这样那样的死知识——她总觉得要是自己不去重现,那就是死的,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她正站在戴安娜·马特的家门前,怎么敲门都不开;生活辅助AI,戴安娜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哈里森,被陈蕴叫出来,验证是她、是你女主人的好朋友,然后给她开门。
      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刚刚才在通讯里给她说“永别”的戴安娜正在家里要自杀。“开门!”
      门上的扫描摄像头闪烁着红光,哈里森说,女主人说不开门,谁来都不开。
      好在陈蕴一向冷静,此刻重重地叹息一口气,问道:“你的男主人呢?杰森在哪里?”
      哈里森说出去了,没说多久回来。陈蕴立刻呼叫杰森·马特,那头显然不知道在哪里喝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陈蕴感觉从镜头里就能闻到一股酒气。她说自己来给戴安娜送东西,但戴安娜好像睡着了,哈里森也不给开门,“你能给我开一下吗?”
      杰森好像愣了一下,正在思考。陈蕴开始担心起来,但她在镜头里看见了卫剡,如果不行,她就直接找卫剡,或许最好现在就给卫剡打一个,秘密一点的就可以——
      “这家伙…肯定又在家里喝酒了!开了。你去吧。你——你帮我告诉她,我——晚点回来。”杰森说完就挂断了。陈蕴看着眼前的大门的气密锁嘶嘶鸣叫着向前打开,抓紧时间挤了进去。
      “戴安娜!!”她一边四处看一边大声呼喊。不防在厨房看见了血淋淋的古董厨刀,立刻就沿着血迹往浴室走,果然在浴缸里发现一个割腕的戴安娜。透明浴缸里没有热水,只有狼藉的血痕,以及一个看上去失血量不算多的面色惨白的女人。陈蕴久经战阵,扫一眼就看得出失血量大概是多少,又立刻调用自己的医学检查视觉、呼叫辅助AI的家庭急救功能和急救包,一边呼唤戴安娜。
      不消一分钟,陈蕴当初送给戴安娜的结婚礼物派上用场了,她给戴安娜止了血,让电臂给戴安娜包扎了可怕的伤口还打了针,然后再人机合力把戴安娜抬回卧室床上。一边走她一边对戴安娜絮叨个没完:“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找我,不行吗?好好地割腕干什么,割腕把手部神经割坏了,怎么办?你是要弹琴的啊……”
      等把人放在床上,她把医疗电臂叫过来。血检的全部结果还要等十分钟,目前只能看到戴安娜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很高。唉。她本想要提取医疗卡查看记录,但看刚才医疗电臂光洁如新的样子,可知道来了这玩意送到马特家来之后,压根没用过。
      酒精浓度这么高,如果还服用了别的药,再注射针剂就太危险了。念及如此,她拿出随身携带预备随时救人的医用急救扫描晶体片,贴在戴安娜的太阳穴上,然后准备输入自己的医生代码,强行检查对方芯片中的生理数据。
      除了酒精过多,就是酒精过多。陈蕴一边读一边看着躺在床上好一阵没见的好朋友,数字在视野左侧向上不断滚动着,你怎么了呢,到底?我忙得好一阵见不到你,你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从未告诉过我你觉得婚姻和生活不幸福,我也尊重你的自由独立从不主动问。看来是我错了,我本该——
      她突然发现医疗记录里有抗抑郁药物和愉悦剂的服用记录,由少到多再到少,想象其波纹那画面简直就是一座险峻的火山,其他生理指标也随之上下。她正在仔细阅读,判断戴安娜的抑郁症到了什么程度,不防戴安娜突然醒了——或许是刚刚注射的药剂和她体内的酒精产生反应的结果——猛地睁开眼,立时坐起,啪地一下打掉晶体片。
      “戴安娜!”陈蕴几乎是用平常对待不配合的病人的斥责语气在说话。而对方理也不理,左右看看,又看看自己的手腕:见到缝合恰当,血也不流了,霎时懊悔又愤怒,将陈蕴一推,径直爬起来跑向卧室一侧的阳台。
      陈蕴跌倒之余,听到戴安娜用颤抖失常的声音命令AI打开护罩,换换空气。哈里森恪尽职守,说外面正在下大雨,风也很大,打开了只有风雨会进来。
      “风雨——”她听见戴安娜的声音几乎是凄惶的,“风雨才是清新的,是世界的本质,打开!”
      陈蕴立刻把受自己控制的医疗电臂甩过去——这玩意不负所托,精准地甩出两根紧急束带,缠在戴安娜的脚上,让她没法翻出阳台去跳楼。
      “陈蕴!!”阳台上的戴安娜死死攥住阳台的边缘,“你放开我!!”
      “放开你我就是谋杀你。”陈蕴站起来,缓缓朝她走过去,“你别——”
      天知道戴安娜从阳台上的何处摸出来又一把刀,竟然轻易地把束带割断了,陈蕴赶忙扑上去想要抱住对方,没想到只抓住了对方的脚踝。
      “啊!!!”她听见门开了,听见脚步声,听见有人跑过来,听见戴安娜的惨叫。

      禹品和卫剡一道送杰森回家,本非情愿。只是因为她今天开了飞行器出来,过来蹭酒,却发现卫剡和杰森喝酒的地方实在没有好货,末了一口没碰,只好充当无偿商务飞行器驾驶员。她与杰森不熟,也不是很喜欢他,认为他油滑。要是常平,绝对不乐意送这人回家,但可惜今天在场的人是卫剡,这俩是一对好酒友,她自然难以推拒。
      到家停好飞行器的时候,杰森邀请禹品上去喝一杯,说自己老婆的藏品都很优秀,说完还咯咯地笑起来。她想到数年未见戴安娜,上一次还是在一个很私密的音乐会,也就答应了。正好也可以两人一道,给卫剡一个理由逃跑。没想到家门打开,她就听见有人在喊叫,三人立刻冲过去,看见的竟是陈蕴抱着戴安娜的脚的那一幕。卫剡喝了酒依然眼疾手快,冲上去一起把戴安娜拉住,而杰森此时才反应过来,命令AI把玻璃罩扣下来。
      “都给我走开!!”戴安娜如挣扎猛烈的野兽,将卫剡和陈蕴一道踹开,然后猛地站起,把锋利的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禹品见状,扶起陈蕴的同时,动用自己在私人手中买的插件,把AI黑了,然后强行关闭。动作之快,哈里森的男女主人都还来不及察觉。戴安娜在原地吼了半天,发现没有应答之后,恶狠狠地盯着杰森道:“又是你干的好事!你以为、你以为——”
      “戴安娜,你疯了。”众人听见这冰冷的回答,都看向一旁的杰森。杰森正走向一旁的墙壁,双手轻轻一推,墙壁打开,里面全是酒。“今天你又喝了多少酒?我带客人回来,你要不要把酒分给他们尝尝?让我猜猜……”
      “你闭嘴!!”戴安娜叫道,“我们的事、我们的事就到今天为止了,到今天为止了!”
      “这话你说了很多遍。”
      “这会是我说的最后一遍!”说着戴安娜就拿着刀子要划,陈蕴立刻出声阻止,但戴安娜只是望着昔日老友苦笑,“陈蕴,你不明白,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一直没有早一点,没办法早一点,现在总算可以了。”呲啦,皮肤破损,一缕鲜红。
      禹品一面搂住陈蕴,不让她贸然上前,一面对戴安娜喊道:“戴安娜!想想你的钢琴!这样做不值得!”
      戴安娜的刀锋停住了,然后嘎嘎地笑起来:“不值得!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值得!对!可是不是钢琴不值得——”刀锋离开脖子,刀尖对着禹品所在的方向,“是我不值得,哈哈哈哈哈哈!”
      “那可不是。是你自己这样选的,不是别人。”杰森道。他立在一旁,早已打开了酒柜里的一瓶琥珀色的酒。
      戴安娜愤怒地拿起阳台桌面上的陶瓷花瓶向杰森掷了出去:“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这个叛徒!!混蛋!!人渣!!”她胡乱挥舞着厨刀,卫剡见状,准备趁其不备,刚走了一步,戴安娜就把刀锋指向他,“别过来!!!”
      “戴安娜,你说你——你总是这样,这样又能如何?难到你这一柜子酒就比我好到哪里去?”杰森说,“你喝酒喝到手抖,弹不了琴了,比我好到哪里去?”
      “比你好,哼,我当然比你好!!我还有手!不像有的人,作贱没了自己的手不说,还装个假的,你骗谁?!你弹都不弹了,装来骗谁?!我告诉你,杰森·马特,我今天干了一件大事,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我把你的吉他拿到地下的焚化炉去烧了,统统烧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酒瓶在精美的紫罗兰色地毯上摔得粉碎,“你这婊子!!”
      禹品一个人拉不住野牛似的杰森,卫剡只好过来帮忙,戴安娜狞笑着。
      “我烧了又怎么样?!你要它们干什么,你什么都写不出来了,你留着它们干嘛,哪天拿来砸吗?杰森·马特,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你什么都不是!哈哈哈哈哈哈!你能拿它们干什么,去送给那些发明演奏电臂的人吗?再给那些电臂写一首歌?啊,机械手,高仿真,演奏着你写的曲子,你说,那里面真的有我的感情,比我演奏的还好!好十倍!于是他们会给你钱吗?说十倍给十倍,说十五倍就能给十五倍吗?你是个人渣,杰森·马特,你——”
      “你这婊子烂货!!!”杰森差一点就要挣脱禹品和卫剡两个人的束缚,“你好,你弹的是钢琴你了不起!!你鲁宾斯坦在世,布伦德尔重生,肖邦和莫扎特都比不上你!那又怎么样?!你有个——屁!!你写得曲子,谁他妈的听?!这些人?听你的作品的都是恐龙,都在灭绝,明天可能就没有了!!你呢,你拒绝适应,你害怕改变,你连全息钢琴都不敢摸!!你写的那些东西,他妈的——人家听了都要冻死!!”
      “你住嘴!!!”
      戴安娜尖叫起来。杰森却不打算消停:“呸!!你根本不为这个家着想,你有没有想过,谁来养家!!你的作品没人喜欢,音乐会无法举办,谁他妈在挣钱!!!名誉摆满架子,不能变现有什么用?!是我!是我去巴结那些穿得漂亮的混蛋,是我不要脸,要脸能挣钱吗?!你不去也就罢了,我供着你,把你当巴赫一样供起来,没什么不可以!!可你呢?!你跑到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去弹琴!!你知不知道你这些事情被传出去之后,我多难!!我手是假的,我掩饰吗?!我——”
      “你是不掩饰假手,你对外都说是意外,不说什么意外。”戴安娜的语调变得冷淡,却一下子压住了杰森的叫嚣,像一首钢琴曲来到高潮之前刻意的平淡,“因为你不敢告诉别人,你是因为灵感缺乏去服药,去服药之后嗑坏了脑子,疯疯癫癫自己把自己的右手撞没的!拿到冲床下面去压啊,嘭!就没有了!一滩肉泥!”
      禹品和卫剡怀里的野兽忽然失去了力量,成为一滩软烂的肥肉。
      “杰森·马特,我不恨你,尽管你对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我从来不恨你。我只是鄙视你。我酗酒,你服药,我们的区别不是这个,是我从来不肯放弃。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即便能过了别人的。我不愿意对自己妥协。但你可以。你的放弃就像你身上的肥肉一样,轻轻松松就长出来。而我不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她仰着头笑起来,刀锋正对着所有人。
      “我就算得抑郁症,吃那么多药,都没用。副作用里写会胖,我一点都没有胖。说可以让我快乐,等药效过了我只是更加悲伤。陈蕴啊,你知道吗?”戴安娜红着眼眶含着泪,刀尖对着陈蕴,人却在一步一步地后退。禹品见了,看了看后面的玻璃罩,又看了看陈蕴,悄无声离地离开了。

      陈蕴一边听着戴安娜的哭诉,一边看见禹品给她发了一句话,“自己小心。让她慢点退。”
      “我发现一切对我都没有用。当我写不出来,我感到痛苦;我试图驱逐痛苦,结果只能起到一时的作用;我问遍了你们所有的治疗方法,只差去切掉脑子:于是我只能泡在痛苦里,用酒精浇灌我。结果你猜?我发现我这样反而能够写出来!我越痛苦,我写得越好!不会痛的人配不上艺术!逃离痛的人配不上艺术!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接受我虽然生在艺术的末世,却不是完全地对不起先贤!我不是一无是处!我虽然不能把火炬传递下去,但我可以把自己燃烧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戴安娜——”
      “人没有别的天敌,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除了自己!人没有别的敌人!”
      “戴安娜——”陈蕴想要平息戴安娜的情绪,戴安娜突然笑起来,握刀的手臂垂下去。
      陈蕴看见那钢琴家的手迅速地把刀反握,“戴安娜!”
      “陈蕴,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感性吗?”
      “当然记得。”戴安娜后退的步伐停下了,陈蕴也只好停下。
      “我当时说,是因为创造力。这几年我开始觉得,创造力或许也会终结于我们这一代人。当人们不再懂得欣赏,也就不再能够创造。所以,我要修改我的说法: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具有神性,是能够在对的时候,自我毁灭{22}。”
      说毕,戴安娜猛地向后一跃,撞破玻璃罩,掉了下去。
      陈蕴和卫剡扑过去看,却看见一架飞行器缓缓飘起来,上面躺着已经昏迷的戴安娜。

      “难为你,这么机灵,动作这么快。”陈蕴说。“我代替她谢谢你。”
      禹品坐在马特夫妇的床上,揉着刚才奋力敲晕戴安娜时撞疼的手臂。“没什么,毕竟……”
      两人的目光一道望向角落里的古董钢琴。
      “我也想再听到她弹琴。哪怕还是在很私密的见不得人的场合。她会去哪儿?”
      “疗养院。我替她联系了。之前先住医院去,治疗一下,平静一点再走。毕竟病房绝对安全。”陈蕴叹息,“安全得简直像非常干净的古代监狱。”
      “那也好。”
      “杰森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他已经这样了。后来她说了什么?”
      陈蕴于是把戴安娜说的话复述给禹品听。禹品听完,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接着忽然站起来,走到钢琴前,轻轻抚摸着钢琴键。
      玻璃破损的地方依然有风雨灌进来。
      钢琴键发出几个不规律的冰冷音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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