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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钢琴和曼陀铃在台上伴奏。陈蕴望着手指修长的女钢琴师,何木犀则望着陈蕴的侧脸。陈蕴在看女钢琴师的原装左手和机械右手区别有多大,看着看着,到底还是更爱自己的手,于是不看了。
      “陈蕴。”
      “嗯?”
      “来干杯。”
      陈蕴举起酒杯,姿态优雅,肌肉发力的方式精准恰当。因为这是真正的玻璃杯,具有最传统的脆弱质感,未经过任何强化,经常有人不肯相信、非要撞碎了捏破了鲜血流一手才肯相信。陈蕴捏这杯子的力道刚刚好,正像她切除一块大脑。
      “啊呀,怎么也想不到。”何木犀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昂贵红酒,自顾自继续倒上。陈蕴想拦着,又收了手,毕竟没几天何木犀就要正式办婚礼了:“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我自己就要结婚了。”
      “这话不应该我来说吗?”她再次与何木犀碰杯,“难道你还不愿意?”
      “也不是。老卫挺好的。”
      陈蕴听这话有不打自招的嫌疑,笑了一下,道:“啧啧,就‘老卫’了。才多久啊。”
      “他真挺好的。你别看他那张脸,平时没啥表情吧,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觉得好看啊?那生个闺女儿吧,就长得像卫剡了。”
      何木犀格格笑起来,“不!我要儿子!要像我!”
      “你啊,就是这样。”
      “陈蕴啊,我们一个一个都嫁出去了,你呢?”
      “现在是2180年。你奶奶的奶奶才这么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考虑找个人吗?”
      “找人干什么?”陈蕴对醉眼朦胧的何木犀笑道,“是挑剔我太忙还是说我太无聊?你明明知道辅助AI完全可以满足一切需求。”
      “少给我混。我是说,你难道就不觉得——”
      “什么?”陈蕴准备好敷衍了,何木犀的舌头开始打结,要对得起电臂撤走的三个空酒瓶啊。
      “你难道不觉得,爱情,才是我们这个时代可以寻觅的唯一的真实可靠的东西吗?”
      多利索的舌头。陈蕴哑口无言。
      “你想想,你为什么会遇到那么多可怕的病人?有的人可以在疯狂失智的时候把舌头都吃下去!他们为什么会追求那么可怕的刺激?还不是因为沉闷!沉闷!”
      何木犀举起瘦得皮包骨的手臂,昏暗中陈蕴将这对树枝收回。
      “这个时代太沉闷了!看上去有很多很多东西,其实都一样!你的工作太复杂,所以也许你不觉得。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在河都的一切都是BudaCall!你的雇主、你的服务提供商、你的合作伙伴,你的货币发行者,你的保护者!他们每天的工作内容简单得可怕,没有挑战和新意!你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脑子,他们面对的是变化幅度有限的生产计划任务,需要被回收的废旧材料,一直不断向某个特定方向突破的技术,甚至像这里、这些没有新意的歌曲!重复重复重复!就算是我,我创作的,任别人怎么胡吹,我也知道,与前人相比,我一文不值!
      “但人在世上总想要抓住些什么,什么看上去稳定的值得的东西。然而独一无二的已经不再存在,要么彻底不存在要么完全可重复;梦幻的、虚假的体验,去过别人的人生,在游戏或者网络空间中虚掷时光,醒来还是眼前的一切。轻而易举的,就没有意义!所以太多的人觉得一切都是虚无,都是虚无。这时代太完美了,陈蕴,于是我们的生活乏善可陈。对于全人类也许是好的,对于单个的个体呢?我不知道。我觉得不好。”
      “和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只有爱情独一无二啊!只有在爱情里,你才会在一大群的‘都差不多’中发现一个‘就这一个’,而且你知道在本质上这个人还是那‘都差不多’的其中之一,依然认为是‘就这一个’。”
      “美化。”
      “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太科学的思维!喝!”
      何木犀的神态与话语让陈蕴想起了禹品。曾经有一次吵架的时候,禹品也这么说来着。
      是啊,就是那次吵完之后两人选择了分手。禹品表示没法和她这个“该死的”的科学理性过头的脑子相处下去。她怒道,你这样放纵不羁的脑子我也受不了!然后两人谁也没和谁道歉。直到现在。
      “唉对了。”何木犀又喝完一杯,突然问道。
      “嗯?”陈蕴想驱散脑海中的想法,陪饮一口。
      “你们对面那个人造人工厂前阵子出事儿了是吧?被偷了?”
      她怎么想得到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会遇到这个话题。
      “听说是。”
      “满城风雨的,全在议论。我都听不下去。老卫和那个总监禹品是好朋友。”
      陈蕴想了想,决定装傻:“是吗?我倒是没怎么听说。”
      “人的舌头最寂寞了。要么吃要么说。我看书上说,以前骂人,罪名里总有个什么‘颠倒是非’、什么‘混淆黑白’,现在看看,不是谁都会吗?”
      “你这个嘴啊。”其实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
      “老卫还说呢。”
      “说什么?”陈蕴露出了好奇而认真的神色。何木犀不察,把卫剡说的禹品最近如何焦头烂额、如何辛苦处理等等全说出来了。“压力还是挺大的,但也束手无策。难啊。”
      “嗯。”说完陈蕴便沉默了。
      “这个时候要是有个人能分担这种艰难也好些啊。”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陈蕴说到一半,发现是个引来嫌疑的坑,立刻改口道:“你怎么什么都要往爱情上面拐。总也有相爱的两人无法分担的事,甚至不愿意分担的情况啊。”
      “那不是爱情的问题,那是两个人的问题。”何木犀认真道,“所以啊——”
      “你快放过我吧……”

      都市圈的另一头,禹品和卫剡沉默地坐着。两人任由身边的轻电子朋克混杂印度传统民谣的音乐嘈杂不休,喝了好一阵闷酒。呜呜啦啦,叽叽咔咔,像一个僧人拿着钢丝刷子刷过钛合金的表面,在做无用的刨花。等到演奏结束,卫剡回头去看舞台上,发现居然真是个打扮得像佛教徒的家伙,演奏或许使用的是一堆全息合成器;光头头上还有灯光,或许刚才还有肢体动作——也不一定,他想,听何木犀说最近也流行一边打坐一边表演的,真实的人极端的静和意念演奏的极端吵闹的音乐。
      无有敬畏,他记得何木犀还说。
      “所以我说——”他想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禹品却摆了摆手,先拿起酒杯和他碰杯。
      “我就这么办。”
      “真的?”
      “不然呢。”
      “可也不尽然是你的错啊。”
      “你呀,都是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想。难道你的太座大人会在乎是谁的错?”
      “好吧。可是其余的部分呢,你还是瞒着?”
      禹品从桌上拿起一碗虚拟糖果,凌空一抛,糖果们溅落出来,在地上摔得粉碎,流光溢彩,又化作毛虫爬走。“到时候,一个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吧。也是为她好。”
      “‘为她好’这个理由好像不那么安全哦。什么都是为她好,可能到最后反而会伤害她。”
      “是啊,所以我也给了我自己一些时间去思考,我也可以中途撤回这想法。”
      “行吧。麻烦事呢?”
      “你说盗窃案?差不多。我升级了系统。你看我这不是天天守在办公室。”
      “守在办公室?怎么还亲自带队?”
      “只有我有权限啊。你想想,那是一两吨重的武装机械。”
      “没想过是谁干的?”
      “我不在意,那不是我要处理的问题。”
      “要这么说,你可以把你的选择告诉她,这也是个讨好了。”
      “她不傻。”
      “可是女人都喜欢傻傻的快乐啊。”
      “这话我明天就告诉何木犀。”
      “太坏了啊!”

      婚礼还是在异教徒酒店办的。陈蕴问何木犀,到底喜欢这地方的哪儿。何木犀说,喜欢名字。陈蕴闻言报以疑惑的目光,“这年头又没人信什么宗教。”而新娘子在那里指挥一对纤细的电臂给自己化妆,“那是你以为。一来宗教有变种,这些变种依然在人的脑子里生长,传播。二来,谁说别的东西,看上去不像宗教的,就不是信仰?”
      “那你就要做个异教徒?”
      “我就是喜欢离经叛道。去他妈的世界。”
      陈蕴笑得无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何木犀不理她,继续对电臂发号施令。陈蕴一个人站在一侧,离经叛道四个字打脑海里过,她好像看见了禹品。电子司仪提醒时间快到,何木犀急匆匆便走,陈蕴顺势也出去了。
      昏暗的场地里放着静谧的音乐,电流在旋律间穿行而过,刺啦一响,墙壁上就有某一盏小灯随之一亮,捉不住似的。陈蕴找吧台里的真人侍应生要了一杯红酒,然后靠着吧台看整个墙壁上的闪烁。
      “真像脑电波啊。”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她知道那是禹品。即便禹品不说话,光凭借那香水味她也知道是禹品,雪松,柑橘,和整个人不太相符的甜美。
      “嗯。你来了。”她转过来,看见禹品的半长头发今天非常整齐,戴了一个小巧的珍珠耳饰,一身简洁的黑色女士西装,没有闪亮的流动的神秘花纹,也没有几百年前的剪裁,甚至穿在里面的只是白衬衣,吊坠都没有:一点儿也不像禹品。
      “你今天怎么穿的这样——”
      “嗯?”禹品要的也是红酒,这更不像了。
      “老实。”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笑了。
      “今天我只是来道贺,难道还要抢人家风头?”禹品说。
      “啊,是啊。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你在哪里都可以成为人群注视的中心,也忘记了现在你不想要被注视、但又不得不。
      “走,”陈蕴说,“我们到那边去,老霸占在这也不好。”
      禹品跟在她身后。陈蕴几乎觉得有点陌生,以前禹品总是走在她前面,总是要领着她去哪里。等走到靠边的座位,两人并排坐下,“怎么样?”陈蕴听自己的声音,好像很干。
      “你问哪一方面?我自己,还是盗窃案?”
      “都有。”
      “哦?”她听见禹品声音仿佛带着一点笑意,“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管的太少了。到这个份上我只能负责执行。能抓住最好,抓不住我也没办法。”
      “嗯。”
      “我自己……”她余光瞟见禹品轻轻举杯,“挺好的。”
      “是吗?”
      “你不相信?”
      “你说话还是这样,语调出卖实际情况,从来不会伪装你自己。”
      她猜禹品会说“你不也一样,永远只用冷漠这幅面具”,因为事实如此。但禹品只是说了一句“嗯。”这使她更觉得恻然,更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但音乐停了,黑暗中收缩悬臂出现,变成一个台子,另一头的卫剡被灯光照亮,婚礼开始了。
      两人并肩注视着何木犀在悬臂的护送下一点一点飘向卫剡,和众人一道鼓掌。音乐变成一首暗哑的老歌,女性略向苍老的嗓音在歌唱着。陈蕴总觉得这首歌该有一两百年了,难为何木犀从何处把它翻出来。
      这一两百年的遗留非常多,多到数以亿兆记。曾经传说有许多被存储的信息为了腾出空间,已经被销毁了,这传言还引起了一段轰动和争议。有人说这是必然的,有人说怎么可以,但大部分人想的只有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最后一切正如绝大部分传言那样不了了之,但或许真有一部分人默默地回去翻找里面的精彩了,比如何木犀。
      这或许就是何木犀的离经叛道吧。想到这里她笑了。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和行动,也许享有大致类似的价值观,但不一定有相同的行动,于是每个人都在应用自己的力量去做点什么事,代表了个人的意志,并且把世界推向不同的方向。因力量大小,最终决定世界会往哪个方向走。大部分的人群携带者可怕的无意识像个瞎眼的巨人一样横冲直撞,少数人各怀想法,把绳索套在巨人身上。在这世上一个人、一个个体到底是什么,又可以做什么?
      “Peu m\'importent les problems/Mon amour puisque tu m\'aimes{7}!”
      她听见禹品轻轻跟着唱。声音很轻很细,她微微向禹品靠了一点。未几禹品似乎发现了,便轻轻停下了。她顿感失落。
      “原来你会唱。”
      “在L.A.B.H听过。很好听,一听不忘。”
      “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酒吧。”禹品仿佛不想多解释,“这首歌选得挺好的。”
      “为什么?”
      “它唱了两个人至死不渝的爱。‘Dieu réunit ceux qui s\'aiment’,”禹品跟着最后的一句唱起来,“‘上帝把相爱的人联结在一起’。”
      她唱着,陈蕴没在看新婚燕尔了,而是看着她。
      “选的真好。”
      “你相信上帝吗?”陈蕴忽然问。
      “不相信。我不信仰任何宗教。怎么了?”她好奇地望着陈蕴,陈蕴看着那对糖果似的大眼睛,忽然感到心疼。有什么东西破开了,哗啦一声表破破裂,鲜红的液体流了一地。
      当时也很认真的啊,为什么呢?
      于是她偏过头去了。
      “没什么。想到这地方叫‘异教徒’,就随口问问。”
      陈蕴转身想走,哪怕在整个场子里她认识的人很多但她一个也不想和她们说话打招呼,她也想逃。原来曾经用不理智的怨恨将失落的伤口掩埋,现在风吹散了遮掩,她才知道伤口从未愈合。那又如何呢?难道——
      “陈蕴。”禹品叫住她。她没回头,也没往前走,更没出声。
      “以前,是我不好。”禹品的声音显得沙哑柔软,“那时候我非要证明我对,其实没有照顾你的想法,也没想要去理解,总是和你吵,明明知道你那时候也很忙很累,也不肯让步,让你不开心了。”
      陈蕴没动。
      “后来一走了之,也不成熟。我总想着不是我的错,一直都是我去哄你,凭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来服软,于是一直不肯和你联系。现在想想很傻。”
      陈蕴微微晃了晃。
      “这么多年一直欠你一个道歉,现在——”
      “别说。”
      我害怕你说了你就会彻底消失了。我以为我承认的事情其实一直是被否认的,反过来也一样。
      两个人站在原地,罔顾众人都在为台上的一对新人鼓掌,欢呼,起哄。
      “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一样。”陈蕴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和心情,转过来面对禹品说道,“就这样吧。不用道歉。”随即挤了个笑容。

      禹品看着陈蕴的细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再次弯成月牙,即便知道那笑容是强装的,也觉得沉迷。陈蕴身上总是有一种她自己所不知道的冷淡疏离表象下的性感。她无需利用自己远胜旁人的修长肢体,她的性感来自于她的女强人、冷静克制的专家的外表之下,内心里灵魂里那个小女人的心。禹品记得很清楚,曾经有一次,盛夏炎热,两个人约好一道出去玩;在医院的停机坪,看见陈蕴换了红色的连衣裙和凉鞋靠在外墙上,头发微微凌乱,眯着眼望着天空,迷离地发着呆。
      那一瞬间禹品觉得自己的心异常的柔软,就像这一刻。
      若不是还不确定,她简直像把陈蕴拉过来抱着。或者至少牵着陈蕴的手。然而终究只是以笑容回应,然后再度站在一起。台上新人早已交换了戒指,现在正在互相表白。
      “你喜欢何木犀吗?”陈蕴问。
      “喜欢。作为一个设计师我很喜欢她,作为好朋友的妻子我也很喜欢。我还觉得……”
      “觉得什么?”
      “怎么就便宜卫剡了呢?”
      陈蕴轻笑,如禹品所愿。“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何木犀了?”
      “卫剡吧,又愣,又老实,一点儿也不浪漫,连脸上的表情都不丰富,简直是个面瘫,怎么就摊上这么好的事情?”
      “哦,原来是为自己不平。”陈蕴笑道,“可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在暗中微微脸红。
      “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以前我——我们做的事。”
      “当然。”
      “那你——”新人下来了,禹品看见卫剡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她身上,准备加紧速度,免得被这家伙坏了好事,“有没有兴趣故地重游?”
      “啊?”
      “比如PLACEBO。”
      她看着她脸上的糖果。她看着她脸上的月亮。
      “好。不过,”
      “嗯?”
      “你得答应我,约法三章。否则免谈。”
      “嗯。”禹品听见自己的声音,温驯得像小鹿。
      “第一,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去多久,干什么,一切由我做主。”
      “好。”
      “第二,不许讨论有关项目的任何事,任何人事物。”
      “好。”
      “第三,”
      “第三?”
      “少喝酒。”
      禹品笑了,新婚夫妇走过来了。不用卫剡提醒她也知道,她现在的反应根本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为了公务,的确也不完全是,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就像知道会有副作用,却不知道副作用这么强烈。

      黑夜的孤儿城,有的区域特别亮,有的地方特别黑。Linda坐在中心广场周围的孤单大楼5楼的一间还算整洁小公寓里,正透过狭小的窗子看着外面。
      以前有人对她解释过什么叫做机缘巧合,她想这个词可以用于回答妻夫玉子未来可能有的问题。这个公寓是妻夫玉子租的,这里面本来有的床和破烂桌椅之外的一切都是妻夫玉子买的,还有食物和饮水,甚至好几件衣服。她看着衣服都笑了,这是多奇特又混乱的审美,她在上面看见了两百多年的光阴。这里和山上的居所果然不一样,和都市圈的差别也很大。像是将过去的时光剪碎,大小不一、内容各异的切片无规律地叠在一起,犹如堆满失败油画的地下仓库:如果这里有主题,那么主题就是收纳一切其他的地方不要的东西。
      这里的人也不像山上的或者都市圈的。他们不统一,他们参差不齐高矮不一,差距过大。有的过于冷漠,有的过于好奇,有的过于呆滞,有的过于紧张,好坏情绪都承载在身上并且张扬,显示出整个思维的不健全之处。思想就像一个七巧板,少了某一个当然也可以构成一个图形,但终归是局限的。
      不如说山上的那些是精雕细琢的,都市圈的那些是一体浇铸的,而孤儿城的是修修补补的。恰如三个地方的建筑。只是人类的想法太枝蔓复杂,她想,不像建筑那样好理解。有的人看上去是那样,实际上是内部早就坍塌了,进去一看,吓,千米高楼赫赫威风,里面竟然是个废墟,外表的空壳在大风中摇摇欲坠。
      Linda摇了摇头,金色的发丝随着摇摆,尝试理解不同的人类真累。有的人的行为其实根本无迹可寻,理解他们就像理解一个精神分裂症。她想到这几天的妻夫玉子,那年轻的脸,那故作成熟的微微烫卷的发尾,手忙脚乱,来了又去;每次有一点空,想要和自己坐下来说话,就紧张得结结巴巴。她看得出玉子想要问她整个来龙去脉,她也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说辞,然而玉子就是不敢问,往往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两三句话又去做事了,或者匆匆告辞。
      她知道玉子是不敢,她只是不太理解。
      自己虽然告诉她自己失忆了,但从外观从衣着从身材都看得出来不是孤儿城生长的人,根本就是可疑,何况对于妻夫玉子这样一个人呢?然而玉子并没有审问,也没有好奇,或者说她的好奇和怀疑被什么别的打乱了?
      不过看人慌乱有的时候还挺好玩的,有其幽默性,很多年前她学会了。
      笑容爬上嘴角,没停留几秒又被她压下去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她本来计划在中心广场一带的贫民窟呆一段时间,快速学习一下,然后融入,再寻找那四个人。谁知道撞见了妻夫玉子?进入孤儿城之后她明显感觉信号杂乱,未免打草惊蛇或者被也许有的其他势力发现,她没有使用内部网络——奇怪的是,这四人的个人资料被损毁了很大一部分,这可能表示他们当中有一个顶级黑客。人类黑客不一定能做到对Linda的反渗透,但可以保护自己,于是Linda只有更加小心,尽量依靠随“脑”携带的少量资料。而那天风暴来的那个下午,她先是注意到附近高楼上蹦下来一个快速移动的物体,接着发现那是个人,然后就依据那些资料,迅速检索到那人是妻夫玉子。
      她快速地拟定了一个新的计划。
      然而妻夫玉子的视线就定在了她身上。
      这真的是机缘巧合,她在心里念道,我想你也无法解释。
      那天来的时候,层层叠叠的上楼,她简直为着复杂的建筑结构所迷惑,想要扫描整体的内部结构——出于安全,也出于好奇——在楼道里,阴暗的灯光与恶臭的便溺之间,有个男孩靠着墙壁哭泣。她的视觉霎时敏锐,想看见男孩脸上晶莹的眼泪。
      但他转过来让路的时候她失望了,他有一双机械眼,老旧的款式,泪腺早已切除了。这就太熟悉了,她不再看。
      她站在窗前扫描视野里熙熙攘攘的街道,瞳孔发出绿色的光芒。有的人的衣服是一件长袍而已,有的人则有两件套三件套,有的人在春天微凉天气里居然只套了两个黑色口袋在脖子和腰部就出来了,想也知道是为什么——她固然理解,还是有些好奇——而在衣服底下,有的人怀揣冷兵器,有的人紧紧夹着食物,还有人什么都没有,除了身体上的疤痕与伤残。
      喀拉,滴!机械锁,电子锁。她快步回到沙发上,盖上毯子,换出一张刚刚睡醒的脸。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袋子和袋内物摩擦的声音,以及轻微的喘息。
      “啊。打扰你了。”玉子说,放下东西,脸还是红的,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嗯?”然后变得有些紧张,扑了上来,像一只热心肠而粘人的猫。
      “我没事,只是有些恍惚,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哦、哦,那就好!唉,来,吃饭吃饭,今天我特地买的……”玉子转过身去打开袋子,Linda依然靠在沙发深处,看着玉子的背影。
      她和自己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未等理性分析,她先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卢比西尼奥的诊所里,隐藏在墙后的狭小暗房中,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黄种男子一边看着监控里卢比西尼奥做手术的实时情况,一边和身边人说:“她一直往孤单大楼跑?为什么?”
      “不知道,我们还在观察。”
      “我看也没有观察的必要,她自己的事,她迟早会说出来。哪一次不是如此?”
      而在外面,白色灯光下,卢比西尼奥坐在手术台边,摇晃着储存条。瘦削男子的□□还躺在一侧,另一侧则是另一个人,身高差不多,但壮了不少,金发,也显得年轻许多;就是似乎不很清醒,正在缓缓睁开眼睛。剩下两女一男站在旁边围观,等到那个金发的男子站起来,站在一边的高大壮实的男子立刻说:“医生。躯体你要怎么处理?”
      卢比西尼奥点燃一支烟,抹一把额头的油汗,道:“你想我怎么处理?”
      “我们希望你销毁他。”
      “哼,你们这些——”
      “尤其是脑子,你要溶毁。这是你答应过我们的。”
      “好,好,好。欸,别走,等一会儿。”
      “嗯?”
      “有人要见你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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