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不予雪中炭》龙素舟

215、欺师（上）

　　夜半，落满积雪的小院里，响起了吱嘎的踩雪声。

　　有人踉踉跄跄的跑过来，将昏倒在枯草堆中的赤衣人背回了屋内。

　　晕过去许久的人浑身冷得像冰，被两床厚实的棉被似粽子般裹着，面上也不见半分血色。

　　“……”一声叹息融在暗色里。

　　鱼怀隐将桌上的烛火熄了，明灭疏忽间，有光洒在那些被砸开的核桃壳上，隐约可见飞溅在其上的干涸血迹。

　　“我还是将你忘了。”鱼怀隐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他在黑暗中阖眸，目盲后，其他的感官便会更敏锐些。

　　他犹豫了一下，指尖贴上良册的颚骨，在脑海中描摹了形状后，又缓缓移动到眉眼，此间稍作停留，便一路向下触到挺直的鼻梁，略微干裂的唇……他像是第一次拿刻刀的工匠，笨拙又仔细的一寸寸丈量着他想镂刻于心的轮廓。

　　待他记下了，才觉得疲惫如山海般涌来，容不得他再挣扎半分，只得沉沉睡去。

　　良册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他是被自己咳醒得，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觉得十分刺眼，耳边有鸟雀叽喳的叫声，他拖着一身似喝醉般的骨头来到窗前，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因那熟悉的院子虽未变，可眼下已是春日了。

　　奇怪，他昨夜明明是睡在雪里的，怎么会……莫非他已死了？

　　良册皱起眉头，暗骂自己实在没用，竟连三个月都活不到，却忽觉一阵微风拂面而来，携着几瓣淡雅的白花落在他的肩头。

　　是师尊！良册察觉到院中有人，他急急地冲出门去，果然见到一抹天水碧色的衣角搭在树干上。

　　白雪中的那棵银杏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花枝繁茂的白梨，斑驳的日光透过树杈洒在下过一场细雨的土地上，温风做了那摇树嬉戏的顽童，惹得满冠梨花颤落，不是飞雪更胜飞雪。

　　然，那依靠在树上的人正抱着坛刚开封的酒独自饮着，酒水是猩红的，浇在这人的薄唇上泛出润泽的光，衬在一张过分白皙的脸上，艳得惊心动魄。

　　他在喝血，良册想到这几日鱼怀隐顿顿都要吃猪血粥，想是此人入了魔的五脏庙已渐渐品不出人间俗物的滋味了。

　　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鱼怀隐又喝了几口酒，瞧站在屋檐下的人一动不动，突然露齿一笑明媚非常，并顺手折了一枝梨花递向良册所在的方向，好像在说：送给你的。

　　赤衣人还是没动，神色也一如往常，可鱼怀隐还是感知到了他内心的怒与惧，他亦有些恼了，但面上笑意不减，自指尖流转出的一缕魔气缠绕在他掌中的那截花枝上，催开其中几朵含羞的花苞，霎时间梨花莹莹绽放，他又将这春意向前送了送。

　　“方才听你咳得厉害，想必是雪天风冷害你患了寒症，我施术为你召来春日，你见了可欢喜？”终是鱼怀隐先开口问道。

　　长者赐不可辞，良册走上前去接住了梨花枝。可惜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明白鱼怀隐已彻底将他忘了。

　　昨日他们甚至还吵了一架，不曾好好告别，他何其幸运没有死在三个月后的病榻上，尸骨反倒先葬在这棵梨树下了。

　　一双被碧色浸透的眸子悄无声息地流下泪来。

　　“你这眼睛——”鱼怀隐啧了一声，他眸光一亮似是见到了极为感兴趣的东西，人从树上一跃而下，却不是去欣赏良册那对如绿玉髓般的招子，而是疾风电掣的拍出一掌，直击良册的面门欲取他性命。

　　可良册又哪里会反抗，他直直的站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但鱼怀隐来势汹汹的一掌却陡然收住了，只差丝毫的距离，他就必死无疑。

　　“你是良册对吗？”鱼怀隐止了杀意，他伸出双指在面前这人的眉骨上扫了扫，“你果然是。”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今早醒来他已听过贝壳里的话，那声音告诉他良册是个可信之人，而昨夜的他给今日的他在脑海中留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他一摸便知。

　　良册的嘴角沁出一丝血色，显然是被刚刚那一掌的余力所伤，但他既没死必感知到鱼怀隐在他脸上肆意妄为的动作，他睁开眼一下捉住了对方的手腕。

　　“师尊，你受伤了？”良册盯着鱼怀隐手腕上缠着一截细丝棉的地方。

　　“这个，我也不知怎么弄得。”鱼怀隐随口搭话，却注意到了这比他还要高上几分的青年唤他师尊，这才想起贝壳里提过他们是师徒，于是开始毫不客气的使唤人，“你会做饭吗？我饿了。”

　　“会。”良册垂眸点头，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渡过了“大魔头”不认识人的难关。

　　“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的眼睛。”饭桌上，鱼怀隐瞧着良册端上来的那一盘盘血肉模糊的古怪东西，他礼貌一笑，心道大可不必。

　　“是诅咒来着。”良册戳了一筷子血豆腐，就将狼妖疏淮和良王室的恩怨纠葛娓娓道来。说罢，他还温柔地瞧着鱼怀隐为他再次演示了一下他那双眸的特异之处。

　　那是情动的幽深，鱼怀隐瞧着大为称赞，他实在是喜欢得紧，“好看。”

　　事实证明，一个人为什么心动过，当他再次遇见，极有可能还会栽进去第二次。

　　“师尊，那棵银杏树呢？”

　　黄昏已近，今朝他二人茶余饭后，不必赏雪，已可以看云了。

　　“没有了。”鱼怀隐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他道那漫漫飞絮不过是前人留下的一道幻象，被他的魔气打散后自然就不存在了。

　　良册对这答案不可置否，他瞳中的碧色一直没有褪去，可这次鱼怀隐却辨不清他的情绪了，那种感觉太过复杂。

　　日月轮转的飞快，可良册却睡不着，深夜里他还在想那棵银杏树，甚至在一片片的数上面的叶子，他总觉得自己见过这棵树，不是在海底的院子里，也不是在司命道宫，而是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墓室中，那地方除了一具具骇人的棺椁之外，就什么都没了。

　　他被孤零零的关在里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喝，他不敢睡觉，似乎一旦睡着了就有无常恶鬼来索命，或是被不知从哪钻进来的老鼠啃掉指头。

　　良册应该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了一棵银杏树，又或者是一个人，所以他迫不及待的跑过去想抓住那影子，脚下似生了风般，可等他到了那人跟前用力一抱却只拥碎了一阵风，什么都没有，没人等他。

　　一切都仿佛是他濒死时的一场梦，那个被困在地宫的少年或许早就死了，他猛地回头还能看见那写着“良恻”二字的牌位，牌位后也有一口棺材，里面还躺着一具和他生得一模一样尸体。

　　这便是真相了，根本不存在一个叫鱼怀隐的人，也不可能有人一次次的替他换命改命，那是怎样的本事和决心，这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人？

　　良册遇不上这样的人，所以一定是他疯了，他在孤独而绝望的时候创造出了一个假象，陪伴他，拯救他，现在南柯梦醒。

　　那个人便抛弃他，不要他了。

　　“你怎么了？”鱼怀隐被一阵莫名的心慌感吓醒，他下意识摸着胸口，倏然反应过来他没有在害怕，那足以溺死人的恐惧是他从别人身上感应到的。

　　“银杏树……没有了……”漆黑中，良册寻声望来的眸子泛起惨淡而幽绿的光。鱼怀隐在这颜色中瞧出了几分凶戾和忍耐的意味，他想起良册所说的故事，便觉得这当真是一双狼的眼睛。饥饿的，锐利的像要吃人。果然，他被盯上的一刻，良册就扑了过来。

　　这人要杀他！

　　鱼怀隐感觉一只利爪擦过颈项，他险些为此丧命，不禁在想难道他被自己骗了？良册这人本是不可信的，又或者今夜与他同塌而眠的根本不是他要小心珍重的人。

　　再验上一验！鱼怀隐出手探向那袭过来的人影，可这次与白日里不同，良册后退一躲，竟不知施展了何等身法窜到他的背后去，还是冲着他脖颈的位置发难。

　　后颈上掀起一阵凉意，鱼怀隐翻身闪开，他似有所顾忌，拳脚间没动用半点修为，两人竟这般有来有往的过了七八招，从床边到了地上，期间他已摸过那狼的下颚和鼻骨，确定他就是良册，可为何……

　　“你是谁？”只是略微晃神，鱼怀隐就被掐住脖子死死地压在地上，有人俯身拷问他。可这句话不是该由他来问才对嘛？

　　“你也失忆了？”鱼怀隐觉得莫名其妙，后脑苏苏发麻，眼前白光一闪，想是这一跌撞到了头，若非他这魔躯强横，这一磕定要见血，可见擒住他的人使了多大的劲。

　　小疯子，鱼怀隐嗤笑，他在等良册的下文，却发现那狼凑到他耳边嗅了嗅，扣在他颈上的手缓缓松开，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好像在观察猎物是否还有反抗之力。

　　“你究竟……”鱼怀隐似是不耐烦了，却忽地身子一颤，发觉他先前会错了意，因那狼已叼住他的喉咙，但并非要杀他，反而是在索求其他东西。

　　像是野兽撕咬皮肉，舔舐吸吮骨头的行径，垂死挣扎着被享用的佳肴喘息着要逃走，却被拖拽回来，旷野下起了一场暴烈的血雨，像寒冷的刀刃，将人浇了个透。那只方才还扼着他脖子的手，此时扯住了他的脚踝。

　　岂有此理！鱼怀隐大概骂了些什么。良册听不清，因他还陷在那方雪地里，去寻那棵银杏树，他走上一条不归路，彼时他很冷，此刻却浑身有了热意，像刚喝了壶烫酒，他还捉了一只冲他张牙舞爪的小兽，五指掐在对方那细腻如白瓷的脖子上，稍稍用力一扭，骨节应声而断，脆得很，那小兽瞬间不动了，头一歪乖顺柔弱的垂在他怀里，被他开膛破肚，放在火上炙烤。

　　可良册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白中，哪有什么银杏树的影子，反倒是脚下有一株红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磋磨揉捏着那颗红艳的果实，感受着其上的饱满，除去霜色的红豆在他的戏耍下愈发红艳，惹得枝叶上的落雪颤颤巍巍的抖落，似已在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