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不予雪中炭》龙素舟

209、心魔

　　山脉缓缓没入海中将翻滚而来的潮水隔绝在仙门道场之外，见此法奏效众人无不舒展眉目，可还不待他们欢呼雀跃，海底猛地发生震动，一股阴煞之气裹挟着海水形成龙卷风撞向郁木洞。

　　几个持命符的仙门长老一不留神被苦海之水与阴风打中，几人瞬间血肉横飞，再难维持阵法重伤倒地，不过很快就有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想是这些人来之前早有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糟了，苦海之水有异，怕是会牵连化骨渊中那口毒泉，这两害一齐发作，上仙界难有善终。”

　　脚下山脉与海面一同颠簸起伏，慕容子陵在仙盟主事已久，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厉害。

　　因仙门中人皆知苦海之水源于酆都，本是鬼域那浩浩忘川里一条不起眼的支流，后来托仙圣抬起十二仙山创立上仙界的福，这海就摇身一变成了封堵三界通道的障碍之一，自此有了些许名头。但最初的苦海并不能蚀骨销魂，也不在仙妖两域的边界上浩荡不休。

　　这事追溯到八百年前，苦海一开始所在的位置应该和魔域相近，而他们脚下所处的地方本来人间那处化骨渊的源头。

　　上仙界活得久的老怪们想必清楚，当初仙门修士与妖族势不两立，两边即便隔着仙圣所设的禁制不能见面，依旧恨得牙痒痒想着法的要弄死对方。

　　所以每逢化骨渊地底的毒泉爆发，引起天地灵力漩涡倒流的异象，导致仙圣禁制暂时失效的那几个时辰里，就是仙妖两界趁机派遣细作混入彼此阵营搅风搅雨的好时机。

　　长此以往弄得仙妖大乱，让本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简单关系，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恨海情天。这让当时在位的妖君很是苦恼，一气之下定要与仙界在化骨渊上来个生死了断。

　　那年月里青龙道宫风头正盛，门下大弟子方映谷不忍生灵涂炭，便赶在毒泉爆发之时将苦海之水引来填平了化骨渊，将妖族大军拦在了禁制之后。至此那毒泉被封已有千年，上仙界再也没见过除了神林以外的妖族。

　　于是在沧海桑田的作用下，曾经苦海流经之地变成了如今的雪谷，而那海水得毒泉瘴气的滋养变得阴煞非常成了沾之必死的厉害东西。有这一层缘由在，想那雪姬挑苦海做她的埋骨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鱼怀隐和良册在司命道宫的藏书阁内也读到过这桩往事，因此明白其中变故，也知道前人是如何应对这种麻烦的。

　　“司命道宫已经不再下沉了，这是要他们这些人进海底去压制毒泉吗？”鱼怀隐听到慕容子陵的传音叫他们这些人前去汇合，立马就猜到了其中用意。

　　众人赶往司命道宫的演武场，却发现早就等在此处的并非只有慕容子陵一人，那画着太极八卦的道场里还有一个手握长棍的老者站立其中，此人身着斗笠蓑衣，须发黑白掺半，正仰头看天边风雨欲来之势。

　　“这位前辈是？”有人不知此人来历正要发问，就见老者忽地伸了一个懒腰看向慕容子陵，“你等想入苦海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我燕回门能力有限，这么多年也就留下了十七件心魔蓑衣，且有言在先，你们去了未必回得来。”

　　老者说罢，回头看了看即将去送死的仙门小辈，他面上一片平淡之色，嘴里却又补了一句，“最多十六人，老夫也和你们一起去。”

　　持棍的老者一回眸，鱼怀隐莫名地皱了一下眉，他的心有些焦躁却不知这恼人的情绪从何而来，那感觉就像他本该记得什么偏又遗忘了一般。

　　良册却一眼瞧出了这老前辈就是那苦海泛舟的无名艄公，他听了老者一言不由得看向鱼怀隐，心里有些话还来不及说，但见他眼中的人已接过一件心魔蓑衣穿在身上。

　　这能强渡苦海的秘宝数量不多，并不能让在此的修士们人手一件，所以这几乎有来无回的死局谁人去赴，全凭心头一腔热血。

　　眼见一件心魔蓑衣从身侧略过，良册忙伸手揽住，指尖一触蓑衣上深重的执着欲念让他眼底的泪痣变得更加鲜红似血。

　　角落里，步言袖中银光闪烁，一条白丝似灵蛇窜动般也抓了一件蓑衣入怀。

　　“这——”慕容子陵立于高处，他见十六人中司命道宫占了其三，这摆明了是要断绝传承之兆，他心中愧疚难当，想劝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剩下苦涩。

　　“随老朽来吧。”艄公横棍如刀，在一声大喝中竟将奔流不息的苦海生劈出一路来。

　　众人御器而往，待光影远去，郁木洞一座山峰之上，一条紫莽急速奔过在枯枝落叶上留下浅淡的痕迹。

　　……

　　海底四下无光，如有不速之客来访，只能以灵力凝出点点磷火。

　　良册贴在鱼怀隐左臂略微靠前的位置上和这一直默不作声的人一步步地接近毒泉。

　　艄公走在最前方替众人带路，需知他们这些人刚下来的时候还能御物飞行，可随着周围海水墨色愈浓，就一个个站立不稳地从法器上跌了下来，想是受了瘴气影响导致体内灵力停滞不通，待得越久越与凡人无异。

　　“前辈方才偷袭我们的是什么东西？”一行人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大家本是万分戒备，无人敢开口说话的，可既然有人问了，其余人也忍不住想苦海之下究竟有何危机，又是何等存在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

　　“那是鬼绡，千百年来溺死在苦海的生灵何其多，有一两个侥幸神魂不散的，又或是修行过某种铜皮铁骨的功法剩下了几块残躯断肢也不足为奇。”

　　艄公性子虽懒，可入了这龙潭虎穴，他也不愿看身后的小娃子们无辜丧命，遂补充道：“鬼绡的眼睛通常是蓝色的，你们若收了火烛神通，等下有东西靠过来时会看得比较清楚。”

　　这极其有用的提醒一出，艄公只觉身后一暗，唯有慕容子陵掌中留了一些微末的青芒，不至于让他们辨不清方向。

　　“不过若咱们碰到了红眼睛的鬼绡，那就……”艄公又再度张口，可他的声音太小，而四面乍起的铁链铿锵声太大，将他说得那些话压了下去。

　　数十道幽幽蓝光逼近，艄公反应极快挥棒砸在一只鬼绡的天灵盖上，这阴毒邪物本也只剩上半身的骸骨，遭此重创那乌黑的骨头登时裂开，缠在颈上的一截锁链也随之脱出飘到艄公眼前。

　　哗啦啦的巨响不绝于耳，蓝眸鬼绡除了样子骇人外，其实并不能伤到修行之人分毫，自然被众人打得七零八落，而那些束缚着鬼绡的锁链也节节落地，瞧着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鱼怀隐手中三箭齐发，直射向盘旋而来的鬼绡群里，引得这蜂拥而来的邪祟纷纷散开，但奇怪的是鬼绡被箭矢打乱后，竟无一只是朝着鱼怀隐攻去的，它们从持弓者的头顶飞过似是瞧不见他。

　　“小心，这里面藏了两只红眼睛的。”修士们被这群丑东西绊住了脚，本都从容应对，却在听了这句警示后，无不手下力道发狠，戒备之心更盛。

　　恐惧乃人之常情，可偏有人充耳不闻，在如此险境中呆立住了。

　　鱼怀隐怔怔看着手中那支火红的箭矢，他凝重的面色中透出一丝迷惘，只因他猜不透凭空化出这样的利器来，他手臂上的金色眼瞳又抽取了他脑海中哪段记忆作为交换。

　　他一个灵海碎裂的人，本该是没有半分自保能力的，而就在他方才出手的一瞬间，他清晰的感知到一些美好的曾令他动容的东西被无情的从他身上剜去了。

　　这种强烈的不安与惶恐已将他淹没，令他的手脚不听使唤再不能动了。

　　也正在这时，一只红眼鬼绡游到鱼怀隐的背后，良册闻言转身与发愣的人面对面恰也撞见了这一幕。

　　当下已失其一的厌世刀闪出一片霜色径直砍向那欲偷袭的鬼绡。良册这一招又急又快，是打算将这不知死活的红眸腐尸劈个粉碎的，哪成想红眼鬼绡气候已成，遇见劲敌完全不似蓝眼鬼绡那般横冲直撞上去，反倒借着良册的刀势将自己散成一滩乌黑血雾，顺着海水流动眨眼窜到良册脑后，抬起骷髅利爪猛抓下去。

　　生死一刹之际，鱼怀隐被眼前杀机惊得魂魄震颤，他手臂一热立即能动了，便一下擒住良册的肩膀拉着他向一旁退去。

　　两人如游鱼躲网般飞速掠出红眼鬼绡的血雾包围，却又十分不幸运的跌入一大团被动静吸引过来的鬼绡蓝云中。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良册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般，他掌中刀再起俨然有了拼命的架势，可有人先他一步以双臂箍住了他的身体。

　　“放心，它们察觉不到我。”鱼怀隐有些沙哑的声音传入良册耳中，而事实也正如他所说，他抱紧了良册让身上的死气蔓延开，那些涌过来的鬼绡当真视他们如无物般，任他两人穿过大片的蓝云落在安全处。

　　“看来它们将我当做同类，也许……”一朝脱困，鱼怀隐难得面上浮现喜色还颇为得意的解释。

　　“不准说！”良册纵使一路牙关紧咬，如今也再听不得这样的话，这低吼伴着他拼命压制的痛苦抽气声一并从喉咙中偷溜出来，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啜泣，整个人更是抑制不住的蜷缩成一团像是在极力的忍耐着什么。

　　鱼怀隐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他一只手抚上良册的颌骨迫使这人抬头与他对视，他本想看清良册那双藏着苦痛的眉眼，却惊骇于对方眼底一颗猩红的泪痣竟不知在何时生出了细密的裂纹。

　　这些小小的伤口虽细，却因足够多，如今已爬满了良册的半张脸，而裂痕之下有似炙热岩浆般的红芒涌动，牵扯着良册心脉几乎要将他活活的撕成千万片。

　　眼前人如此模样，鱼怀隐其实不是头一次见了，可惜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在枝禾五脏庙里哭泣的赤衣少年，他只当是良册因他已不是个活人，继而生出了心魔，遂想了个法子想让这人舒服些，道：“良册，我有些痛，你可否替我哭。”

　　这实在是个又蠢又笨的方法，蓦地让良册想起来他这师尊一贯的行事作风，还清海的回忆里鱼怀隐痛极时，他也是叫旁人替他哭。

　　“那没用。”良册狠狠地吐出这一句，他的心或许已经千疮百孔，而这莫大的痛苦也再次引来了人间的风云变幻。

　　七国境内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惹得尘世里多少悲苦客胸腔内怨憎丛生，而这满心愤恨得不到天公垂怜，反而叫那张被封印在司命道宫中的羊皮卷产生了异动。

　　天道之眼趁势逞凶，金色的眼瞳缓缓张开，欲问罪六界生灵。

　　“怎会没用？”鱼怀隐想反驳。

　　忽听有人惊呼，“毒泉就在前面。”

　　艄公大喊着，他手中抓着一截断开的锁链，指腹用力摩挲之下，那锈迹斑斑的精铁中有数百年前燕回门弟子留下的烙印。

　　昔年故人以身封堵毒泉，而今旧物出现在此地，毒泉的位置自然不远了。

　　良机不可失，眼看一大批红眼鬼绡自瘴气中涌出，艄公提棍挡住了要冲上去迎敌的仙门弟子，大笑道：“你们快，快去！我来会一会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