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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如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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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吻语气、似曾相识......
宋珂被锦帕遮住双眸,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吴天,你见过上京城万兴湖上的红云嘛?”
这话太不着边际,刚问出口,宋珂就有些后悔了。
他一定觉得她顶奇怪,小命休已,尚且与他谈论万兴湖上的红云......
却听到他声音悠远在耳畔。
“见过。”
马车的车轮声滚滚远去,似乎要将吴天淡淡的回复也一并带走。
宋珂急问:“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梦里......”
他话未说完,有很长的一阵沉默。
“梦里?”
宋珂看不见他此刻的神色,心中愈发急切,语气急促,“梦里何时何地你曾与何人一起见过万兴湖上的红云。”
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后,她听见他一声不屑地嗤笑。
“与你何干?”
鼻尖有阴冷潮湿的气味,夹杂着点点血腥气息,宋珂默然,是啊,怎会是他呢,罗刹境是未来境,无论何时虞洮身为澧朝皇帝,都该会在上京主持大局,怎会身在南岭敌营之中?
是她妄想了。
“走!”
吴天拽着宋珂的胳膊,阶梯一路向下,刺鼻的气味愈发浓重了,但宋珂恍惚忆起多年前曾意外闻到过这味道——
此处莫不是南岭窖狱?如地窖一般不见天日的窖狱,只有罪行滔天的恶人才会被关押在那里,被残酷地施以疾刑。
方才刚入境时,宋珂听见路边客栈的掌柜说淮南侯府兵败,侯府家眷也被关押在此处。
十有八九就是这里了。
宋珂被一路推搡。
“到了。”
脚步停住,宋珂站定,忽而感到脚踝猛地一沉,冰冷的镣铐靠上她的双足,蒙眼的锦帕被摘下。
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中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那双装尽山河的星眸看着宋珂,丝毫情意也无,唯余下冷漠和肃杀。
不是他,这眼神当真不是他......
吴天一脸冷漠将宋珂推入牢房,“嗙——”
牢门被摔上,尘土飞扬,四壁铜墙钢牢,宋珂被关押在狭小牢房,等待宋正平的亲自审问。
环顾四周只有房顶边缘最高处开一扇小窗,人够不着,冰凉的月色照进来,堪堪足够狱囚辨别黑天白日。
外面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远。
夜很深,静,唯余下举世的孤静!
宋珂靠墙顺势坐下来,要说不怕是假的,南岭侯府的贵女何至于沦落到此等境地。
头埋在两膝之间,宋珂将自己缩成一团。
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隔墙透过来,“你、你犯了什么错?”
那声音极轻微,若不是此刻静得吓人,恐怕宋珂都听不见。
宋珂一愣,站起身,寻到了声音的源头,是左边那一间牢房里传来的声音,她走近那道墙用轻轻敲了两下,“咚咚——”
“咚咚——”
那边也传来两声扣墙声。
然后,那边人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
听声音,竟是个孩子。
一个女孩儿。
宋珂想了想,贴着墙根坐下,叹了一口气答道:“不是。我不是哑巴。”
听了她的回答,那边的声音显然兴奋了一下,“你是个小姐姐!”继而,小女孩的声音又消沉下去,“那你也犯错了么?”
“没有。你呢?”
“我犯错了。”小女孩的声音有些委屈,“他们说,因为我是阿耶的女儿,这天生就是错。”
“阿耶?”
“你认识吗?大家都称他侯爷。”
侯爷.....
宋珂如雷惊醒,“你是宋瑶?!”
女孩惊诧道:“你竟知道我的名字?”
宋瑶是淮南侯府最小的庶女,她娘原是侯府的丫鬟,一朝被宠幸生下一女,她娘既没有恩宠也没有家世,娘俩在府中活得像隐形人一样,所幸父兄公正庇佑,虽不缺吃少穿,但难免也会受些薄待。
宋珂身为被全族寄予重望的侯府嫡女,与之简直是云泥之别,纵然是亲姐妹,却鲜少相见。
“阿瑶,我是你长姐!”
“骗子!”宋瑶小奶音斥责,“阿娘说长姐在宫中做娘娘了,怎么会在这里?你原是个骗子!”
“养女之道贵乎养德,朝夕督责,使性情幽娴贞静,举止勤慎中和......”宋珂口中将宋氏子弟人人皆知的家训脱口而出,拿出长姐的威仪责问道:“阿瑶,宋氏家训你可还记得!”
家训一出,宋瑶登时信了一半,只奶声奶气问道:“可你的声音.....并不似长姐。”
罗刹境中易形换貌,就连声音都变了。
“咳咳——,家中逢难,我心焦如焚赶回南岭,一路上患了风寒。”
“长姐,你还好吗?”
虽是庶出,幸而宋氏私塾的教养极好,宋瑶心思单纯,随便撒一个简单的小谎就骗过了她。不过这样的谎话也只有骗一骗鲜少碰面的庶出妹妹,若是旁边牢房里是阿耶阿娘或是宋氏族老,那便是癞蛤蟆飞天——不自量力了。
“别担心我。阿瑶,你可知道家中其他人都在何处,是否也被关押在这间窖狱之中?”
宋珂忧心切切,上身紧紧趴在墙壁上,生怕漏听了半点消息。
“唔。”说起家人,宋瑶声音有些哽咽,“阿姐......钰哥哥和阿耶被人带走了,那些人是不是要打他们了?”
宋钰是侯府长子,与宋珂一母同胞,是宋氏一族小辈的表率。
大乘教带走阿耶和宋钰显然不是为了请客吃饭,入了这窖狱面对的唯有血肉白骨分离模糊的痛苦。
宋珂心中如有巨石压下,紧接着问:“女眷们呢?”
侯府女眷若是被卖到青楼,自然都会守住名节,想必无一会苟活于世了。
“文姨娘、庆姐姐和阿瑶原一起被关在这间的。白天文姨娘悲切,便哭了几声,被外面的人听见,好凶哦,就要将她带走,庆姐姐上去求情也被押了出去,至今都还未回来......”
宋瑶的娃娃音未退,稚嫩的软糯嗓音却透着这年龄不该有的恐惧绝望。
宋珂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是有温度的。即使隔着一面墙,阿瑶的话也足矣令她寒彻骨髓,浑身一凛。
宋瑶说着说着带了哭腔,“长姐,阿瑶好怕,阿耶姨娘和兄姐,他们还会回来吗?”
她强压着声音,怕被人听见,就也和文姨娘一样被带走了。
“阿瑶,别哭。”
安慰无济于事,今夜必要探个究竟,这群丧心病狂的恶徒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尤其是那位侯府旧识,南岭御史公——宋正平。
咬紧下唇,宋珂心想:风不来就我,我便去就他,宋正平既然不来,那就要让他巴巴的来。
贴近墙壁,她低声叮嘱宋瑶:“阿瑶,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记住千万莫要出声,保全自己最要紧。长姐来想办法。”
“长姐要做什么?”宋瑶问。
宋珂轻声道:“元节的时候家里请戏班子来,搭台唱过一出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折子戏,阿瑶还记得么?”
“嗯,记得。”
宋瑶糯糯回应,“关老爷可是威风!”
“长姐今日也要演一回关老爷,只身去会一会恶人。”
“长姐.......”
小姑娘默然片刻,“千万小心!”
宋珂微微笑,“阿瑶乖。”
如果不是隔着冰冷的牢房,宋珂真想温柔的摸一摸这位庶出妹妹的脑袋,向她许诺长姐会多多疼爱她。
可现下不行了。
宋珂卷了绒缎的袖口,当作巾帕一般拭净了脸,细滑的缎面触在脸上。
她将脸闷在绒缎中,呼吸的热气扑在脸上,她暗暗告诉自己:为了家人的性命,为了南岭宋氏一族的荣耀,要勇敢!向前!
深呼吸,宋珂抬起手,将牢门敲得震天响。
“咚咚咚!”
“南岭宋珂要面见主教,主教说过要对我亲自审问!”
“咚咚咚!南岭宋珂要面见主教,主教说过要对我亲自审问!”
“......”
不一会儿,牢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嗙—”的踹了一脚。
厚实的铁门上微微往里陷了一个窝,看守嘴里不干不净骂道:“娘的,大半夜还要不要人睡了?嚷嚷嚷!嚷个屁!”
“我要见你们主教!”宋珂道。
看守不屑,“主教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宋珂冷冷凛声道:“你们主教将我单独关押,说要亲自审问。你若不去传话,我当即咬舌自尽,到时他提审我时只有一具死尸,看你拿什么去交差!”
看守忒了一口,“臭娘儿们!还敢威胁老/子,主教审问过后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
看守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远,大概是去通报了。
阵阵辱骂宋珂全当没听见,她靠着墙壁静静坐下,心思前所未有的沉静。
从一位举国尊贵女,陡然间变成了关押牢狱的江湖离乱人。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她曾经太爱这繁华世界,爱钗镮,爱螺黛,爱美衣,爱精食,爱举世无双的佳公子......
这花花世界太迷人眼,因此留恋不已,想尽办法苟活一日又一日。
罗刹一梦,睁眼醒来,一夕之间国破家亡。无国怎有家,而离开淮南侯府嫡长女的身份她宋珂又是什么?直至此刻宋珂才觉得闻瞿说的对。
茫茫尘世,能看透人生如梦的又有几人?
或许,当真是她执相而求了。
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沉思。
门上的钥匙被打开,看守冷眼嗤笑道:
“主教稍后就来,小娘子,跟我走吧———”
“好。”
宋珂脚上的镣铐沉重,行走间与地面摩擦发出滋啦脆响,在寂静的牢狱之中仿若地府的召唤,令人毛骨悚然。
宋珂垂眸,走得很慢。
眼下,能否在罗刹境中救出家人并不主要,未来之境于她而言皆是虚幻。
见此一面,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宋正平攻陷南岭时所用的策略,以及关押侯府众人的目的,才好真正在出境之后有所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