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48 ...
-
第二天下午六点,贺兰静霆带着四千只狐狸准时离开了西安。
皮皮花了一个上午和他一起采购了路上用的饲料。他们去水果市买了五百斤新鲜的梨和苹果,打成浆放入保鲜桶。又买了五百斤鱼雇人剖净放入一个巨大的保鲜车箱。贺兰静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当监工。皮皮穿着套鞋,系得塑料围裙,帮着几个工人一起杀鱼。忙了整整五个小时,终于将所有饲料运入车站存放妥当。
去C市的飞机四点起飞。他们在飞机场上告别。
贺兰静霆没说很多的话,只是用力地搂了搂她,叮嘱:“专心准备考试。”
“嗯。”
“看书累了就去看看我种的花。”他说,“我在山顶开个了小小的苗圃,就在井口的旁边,春天的时候风景会很美。”
“好哦,一定去看。”
过了安检她回头望,发现他还站在原处,依依不舍的样子。
她挥挥手,潇洒地去了登机口。
回到C城,一切如旧。考期临近,贺兰静霆给了皮皮闲庭街宅子的钥匙,让她在那里复习。那宅子的环境自然是又好又安静,闲来还可以上上网。皮皮不喜欢,觉得屋子空旷,独住太寂寞,宁愿和奶奶挤在自家不到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无电话、无网、无电视的干扰。且任何时候都可以喝到奶奶煮的红豆汤。不过,每隔一周她会去一次闲庭街,替贺兰静霆收拾信件,打扫房间,顺便看一眼他的花园。因有专雇的花匠打理,皮皮不用自己动手。那一年的冬季没有雪,温室里开满了鲜花,读书累了,她会过来找把藤椅,捧杯茶,在温室里静坐片刻,驰目骋怀,提前享受一下灿漫的春光。
爱情对她来说,失去得很惨,得来的却很容易。人们常说水到渠成,水到渠成,皮皮觉得,她和贺兰静霆的爱情,渠还没有成,水已经汹涌了。幸运之神终于光顾了她……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
生活变得充实、忙碌、充满希望。
每当想起与贺兰在一起的日子,皮皮觉得很温馨。这种温馨就像是旅行归来的一个热水澡,或者工作疲倦之后的一次按摩,很放松、很奢侈,没有它也不是不可忍受。对于贺兰,皮皮绝没有像对家麟那样敲骨吸髓、如饥似渴的想念。贺兰是吸铁石,出现了才会有磁场。家麟是地球,引力无所不在。
又一个月过去了。
月球驶离了地球,潮汐消失了。那份刻骨的陌生感又回来了。庞大的狐族就像个火星社会,越是了解,越变得不可思议。
贺兰常说,狐族之间的爱是从身体开始的。熟悉了身体再接近灵魂。身体比灵魂更有记性。而身体的爱又是从气味开始的。那是一种最原始的诱惑,不依靠任何逻辑,也没有判断,就像一个人天生喜欢某种食物,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原因。
“你的味道好香。” 夜半,贺兰常拿着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尖上嗅,“你一天干了什么,我都能从你的手指上闻出来。”
皮皮觉得新奇、觉得匪夷所思、又觉得很迷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狐化”了。嫁给了狐狸,今后她可以像狐狸那样思考吗?或者用狐狸的方式生活吗?
可她毕竟不是狐狸啊。这就像有人将她推到舞台上,命令她扮演一个完全不熟悉的角色。一时间,言谈哭笑、举手投足都不是自己的。木偶还有个提线的人,她连谁来给她提线都不知道。
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皮皮决定不再为难自己。她没有狐性思维,她是人,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思考就好了。嫁给贺兰静霆好处很多呀:年少多金、英俊销魂、情深似海、忠诚不移——大多数女人有了这样的爱人都会觉得心满意足,皮皮也不例外。至少他不像小菊介绍的那位出租司机,一听见自己考研就变了颜色。无论对未来有何打算,贺兰都没有半点反对。
分开的头一个月,贺兰静霆每天晚上给她打一个电话,非常准时。简单的问候、谈谈狐狸训练的情况,十分钟之内准时挂断,不影响皮皮的复习。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在十二月初的某个下午,告诉皮皮他要离开大兴安岭去俄罗斯,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最后从水路将最后一批狐狸放归北极。
“会有危险吗?”
“不会。这条线我每年都走的。”
“那么,修鹇会陪着你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
“可是……白天你行动不是很方便,有个人陪着帮帮忙也是好的啊。”她有点担心。
“一切都安排好了,没问题的。”他信心十足,“放心吧,你专心复习,好好考试,祝你成功。”
“听着贺兰,平安回来,你欠我一个婚礼。”
他在那头笑了:“当然。”
然后,他们便失去了联系。
夜里皮皮一想起他,脑中就是一副白皑皑的画面:漫天大雪,一个披着风衣的人影带着一大群狐狸在一望无垠的冰川上跋涉。就像电影里的草原小姐妹。几百年来,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责任,他的义务。祭司大人真不容易。这世界每年都要消耗几百万张狐皮,几千只狐狸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甚至觉得狐类比犹太人还惨,二战都还有胜利的一天,人类的贪婪却无止境。
这么一想,皮皮觉得贺兰静霆活着有点惨,像个悲剧人物。
考研很顺利。
皮皮很担心的新闻学理论也考得很顺手。考前两个礼拜她去见了朱教授。那时她的头发长度已超过了三厘米,又黑又细,微微地带着卷儿。见她时,教授仍然抱着那只波斯猫,老头子没有多说,临走时问了一句,“你的英语准备得怎么样?”
皮皮莞尔一笑:“准备好了。”
这话给了她定心丸。她心领神会地认为老头子觉得她的专业课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冬季就这么过去了。
贺兰静霆没有半点音讯。
二月底皮皮就知道了自己考研的分数,她以总分第二的成绩被通知复试。两周之后,复试顺利通过。大局已定,剩下来的时间,不过是体检和等正式的录取通知。
原来考研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难,咬咬牙,努努力就能做到。既然如此,大学的时候就该开始准备。只可惜她终于奋斗成了家麟的校友,家麟却不在了。
复试之后的那天晚上,皮皮给家麟发了一封email,很简单的几个字:“嗨,家麟。我考上了C大新闻系的研究生。现在我终于是你的校友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时隔两年,自己会主动给他发信。虽然平日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会隐隐心痛、茫然若失。
也许这只是她多年的一个习惯,每当有了什么好消息,考试过关或者找到工作,她总会在第一时间里让他知道。
显然家麟已经不大记得她了。她没收到任何回音。
三月初的一天,皮皮和小菊一起约着逛商店。趁着大降价,皮皮买了一个多功能的电饭煲。她们一起去街边吃了一顿火锅,出来走在街上,小菊说:“皮皮,你不是跟家里人一起住么?要个电饭煲干什么?”
“电饭煲么?因为我自己要煮饭啊。”
“你?自己煮饭?”
皮皮窘了一下,说:“小菊,我告诉你一件事,不许你骂我。”
“什么事儿?”
“我嫁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小菊差点跳起来。
“我嫁人了。”
“你闪婚啊?什么时候?”
“只是和他登记了。我爸妈还不知道呢。我等他回来正式到我们家提亲。结婚证的事儿我们就瞒住不报了。”
小菊一把将她扯到路边:“哥们你也太能瞒了吧?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告诉我?也不找我参谋参谋?”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的决定挺匆忙的。谁也没告诉。”皮皮不好意思地解释。
“那你爸妈会不会不同意?”
“不会。”
“这么自信?”
“有才有貌的钻石王老五。看不出他们会反对哪一点。知道的话,只怕还会逼着我嫁给他呢。”她快活得笑出声来。
“哎呀,你怎么运气那么好呢?快告诉我他是干什么的?是同学吗?我见过吗?皮皮,要不我们举行集体婚礼吧。我和少波也打算今年结婚呢。”
皮皮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一五一十地向小菊介绍贺兰静霆,除了他是狐仙之外,全部坦白。话说到一半,小菊叫道:“哎,你口渴不?这么好的消息怎么能在路边上消化呢?我要喝咖啡,焦糖玛其朵,你请客!”
焦糖玛其朵就焦糖玛其朵!一向节约的皮皮也不含糊:“没问题!”
她们拐进另一条街。皮皮记得那里有个咖啡店,不贵,她和小菊以前来过。里面的咖啡总有一股子呛人的糊味。人家说,只有鲜磨的正宗的哥伦比亚咖啡才有这味道。皮皮不是很喜欢,倒是这一家的英式奶茶很不错,也便宜。
咖啡店旁是个水果摊。有两个人在摊前挑水果。
其中一人的背影让她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跟一直窜到头顶。
她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仿佛也察觉了她的存在,那人微微地转过身,对她笑了笑,举手打招呼:“嗨,皮皮。好久不见。”
皮皮的心咚咚乱跳,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她听见小菊很大嗓门地说:“皮皮,咱们走。咱们和这种人没什么话说!”
她就这么懵里懵懂地被小菊拖进了咖啡馆。坐下来,要了咖啡,她又站起来:“小菊,等我一会儿,我要和他说几句话。”
小菊歪头打量她,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真是稀泥糊不上墙,如果是我,非爆打他一顿不可。——你去吧,记得站稳立场喔!”
披上披肩,她将自己裹得很严。外面空气清冷,她走过去,碰了碰那个人:“你好,家麟。”
陪他买水果的是孟阿姨,家麟的妈妈。她结了帐,识趣地避开了。
家麟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脸瘦得厉害,原先丰满的两颊几乎没有什么肉,使他看上去有点落拓。大约刚刚回国,他穿着件厚厚的羽绒服,围一条深蓝色的围巾,显得不合时宜。C城的冬季并不冷,今年一场雪也没有。大多数人外出只用穿一件毛衣外罩一件有夹层的外套就够了。皮皮自己的短大衣下面只穿了一件尼料的短裙。加利弗尼亚的阳光没有把他晒黑。恰恰相反,家麟看上去竟比离开的时候还要白净,甚至可以说是苍白的。
“嗨。”他扬了扬手中的桔子,“吃桔子吗?”
“不吃,谢谢。”她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有一段时间了。”
“放寒假啊?”
“嗯。你呢?你怎么样?”
“你没收到我的邮件?”
他微微一怔:“什么邮件?”
“Email。”
“是发到我学校的地址吗?”
“对。”
“对不起,我忘记查了。有要紧的事?”
“没有。只是告诉你我考上了研究生。C大新闻系。”
“哇!”他很真诚地笑了,“恭喜恭喜!还记不记以前我老夸你作文好?我没说错吧?你就是挺有才的。”
家麟总夸皮皮有才,从她讲故事的那天开始他就说皮皮将来会是个大作家。而且坚信她会出书。皮皮写的故事还有乱七八糟的诗歌散文什么的,他都认真收藏起来,说是“手稿”。在C城一中这样可怕的环境里,皮皮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和自信完全是靠着家麟锲而不舍、喋喋不休的夸奖支撑下来的。
“你呢?什么时候毕业?国外的博士要读很多年吧?”
“好不容易回国休息一下,你干嘛老问我学习的事儿?”他淡淡地说。
她只好换了一个话题:“田欣呢?也跟你一起回来了?”
“没有。”
怀孕了?生孩子了?考试紧张了?他没解释,皮皮也没多问。
“对了,谢谢你给我们家寄钱。”
“谢什么,你不是又给我寄回来了吗?”
“还是要谢你。”
他看了看手表。皮皮知趣地说:“我还有朋友在咖啡馆里等我,先告辞了。”
“为什么你的朋友我看着觉得眼熟?”
“是辛小菊。还记得她吗?高二七班的。走路老提着一把大伞?”
“对,对。瞧我这记性。”
皮皮的手机忽然大响,她按键正要接听,家麟的脸色却变了变,忽然退了一步,脚不知为什么没站稳,踉跄了一步:“对不起,我得坐下来。”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旁边正好有个凳子,他坐下来,忽然抱住头,吃力地喘气。
她从来没见过家麟这种样子,他像个垂死的病人那样勾着腰,手捂着胸口,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
“家麟!你怎么啦?家麟?家麟!”
她乱了分寸,拿起手机就要打急救。家麟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从双肩包里抽出一个透明的氧气管,给他吸氧。
“关掉手机!”孟阿姨大声叫道,“请关掉手机!他身上装了心脏起搏器,手机有电磁干扰。”
皮皮吓得赶紧拔掉电池。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脸白得跟一张纸似的。
皮皮叫来出租车,帮着孟阿姨将家麟送回了家。
皮皮已有多年没去过家麟的家了。家麟出国后,听奶奶说,他家又搬了一次,住在离C大不远的静湖小区。近两百平米的复式楼,装修得很豪华。几年不见,皮皮觉得孟阿姨衰老得很快。她比皮皮妈还小两岁,看上去却显出蹒顸老相:皮肤干枯、眼圈发黑,不到五十岁,头发全白了,完全可以用鸡皮鹤发来形容。
她们一起将家麟送到卧室,给他服了药,他半躺着,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皮皮走到客厅,问道:“孟阿姨,家麟出了什么事?”
事情一点一点地明晰。家麟在北美出了一次严重的车祸。肋骨断了六根、最下面一节胸椎压迫性骨折,瘫痪了三个月,留下了严重的胸部外伤综合症。孟阿姨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什么张力血胸、什么心包填塞加上二尖瓣撕裂、什么ARDS……总之,后来虽然救回来了,但心脏和肺受损严重,得了心力衰竭。他不能有任何剧烈的运动,严重的时候,走路吃饭都喘得厉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办退学手续,回国休养。
“哦。”皮皮拿着孟阿姨倒给她的茶,手一直在发抖。她想了想,问道:“田欣呢?她没一起回来吗?”
孟阿姨的脸变了变,说:“他们离婚了。就在家麟最困难的时候。当然,他和田欣的夫妻关系也不怎么好,国外学习压力大,两人都好强,常常吵架。开始田欣也没提离婚,还照顾了他半个多月。后来她爸去了一趟加州,亲自和医生谈了话,知道从今往后家麟就等于是个废人,状态不会好转只会恶化,就逼着田欣和他了断。”
皮皮忍不住说:“这种时候,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是家麟主动提出来的,两个人都在读书,他不想耽误了她的前途。可是田欣……那女人忙不迭地就答应了,生怕他反悔,第二天就让他签文件。文件一签完,立即办转学,逃了个无影无踪。现在我连她在哪个大学读书都不知道。家麟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内心一定很难受。”她低声说,“自杀过一次,幸亏我发现得快。”
皮皮默默地听着,心内唏嘘,没有说话。
“唉——”孟阿姨长叹一声,眼泪滴出来:“皮皮,你和家麟从小就好。我知道你以前喜欢他。可惜我们家麟没福气,遇到田欣那无情无义的丫头。想当初她来我们家玩的时候嘴可甜了,阿姨前叔叔后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还抢着帮我洗碗拖地。我们也是看走了眼。……田欣也不想想,就凭她那个专业,当年若不是靠着家麟的全奖以家麟妻子的身份签证,能出国吗?”她握着皮皮的手,垂泪:“皮皮,看在你和家麟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阿姨能求你一件事吗?”
“阿姨,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家麟病成这样,无论什么忙我都愿意帮的。”皮皮认真地说。
“你有空能常来看看家麟吗?就当是看看老朋友。他现在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呆坐,一句话也不说,计算机不打开,电视不看,收音机也不听,就连我和他爸都不怎么理睬。我今天是强行拖他出来走一走,想不到碰到了你。你看,他又说又笑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皮皮,阿姨求求你,有空找他聊聊,开解开解他。他这病,医生说治好是没希望了。但让他过个舒坦日子,慢慢地养身子,这钱我们还足够的。我就这一个孩子……看他变成这样……生不如死的,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皮皮的心空落落的,只得安慰了孟阿姨几句。在家麟家坐了近一个小时,她去卧室看了看他,见他沉睡不醒便只得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孟阿姨问道:“皮皮,你还在报社工作吗?有男朋友了吧?”
她想到孟阿姨和自己的妈妈、奶奶都很熟,怕和贺兰静霆登记的事儿传了出去,便含糊地说:“我刚考上C大的研究生,学业挺紧张的,暂时不考虑个人的事情。”
“C大?C大就在我们隔壁啊。你家离这里远,我这儿有好几间空房子呢,要不上学后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吧?床是现成的,有保姆给做饭,有洗衣机有计算机,比寝室方便,学习也安静。”孟阿姨拉住皮皮的手,热情地说。
皮皮笑了笑,婉拒:“谢谢您,不用了。寝室离图书馆近,我愿意住学校。阿姨您放心,我会常来看家麟的。”
皮皮的话,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第二天下午打工一结束她就去看了家麟。吸了一天的氧,家麟气色好多了。但他的神情仍然抑郁,说话总是保持着礼貌和节制。他带着皮皮参观了自己住的小区,告诉她去新闻系上课应当坐哪一路车、从哪个门下离大楼最近。
“你可能会住在西二区12号楼,女研究生都住那里。”他指着远处的一排红顶高楼,“田欣以前住在四楼412。有电梯,所以打开水不会累。”
她愣了愣,有点诧异的听到家麟提起田欣,居然没带半分怨气。
接着,他开始长篇大论地给她讲上学的注意事项:英语尽快过六级;专业课尽早修完;论文早点开始,以便在毕业那年有足够时间找工作。暑期记得联系实习单位,简历上写一笔很管用。研究生院有哪些奖学金,竞争情况如何。等等,等等。
“我不是新闻系的,专业课可能帮不上忙。不过,如果你外语有困难,我可以辅导你。”
他兴致勃勃地向前走,很快就累了,微微地有点喘气。皮皮不自觉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他身子僵硬了一下,既而又松懈了。
“我没事。”他说,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坐下来休息一下。”她拉着他在小区的木椅上坐下来,“要喝水吗?”
“不,谢谢。”他说,“我不能喝太多的水。”
“嗳,”皮皮突然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买了两张票。国产搞笑片。”
他扬起脸看她,有点诧异,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么?以前我们不是还逃课看电影吗?你不记得了?《泰坦尼克》?《飞鹰行动》?《谍中谍》?”
他微笑:“记得。”
“每次都是你买票,仔细算来我还欠着你人情哪。”皮皮呵呵地笑,“走吧,去电影院。就当然考完试陪我休息一下,娱乐娱乐。”
“皮皮,谢谢你来看我。我现在……需要回去休息了。”他礼貌地拒绝。
她以为他真的不舒服,可那话听起来却是他在有意推辞。不由得轻轻问道:“你……你不想去看电影吗?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很开心,请不要误会。”他说,“谢谢你。开学那天记得通知我。我可以带你到学校仔细走一走,熟悉一下新环境。”
现在三月初,皮皮掐指一算,离开学还有半年时间。陶家麟这话的含义她明白,半年之内都不要来找他了。
“你……你一个人这么闷,不想我来陪陪你吗?反正我每天除了打工也没什么事儿。”皮皮一紧张,结巴了。
“嗯——我不闷,也不需要人陪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他凝视着她的脸,淡淡地说, “不要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他几乎是强行将她送到车站,“看你,打工那么累下了班还转几趟车来这里看我,以后不要来了。”
“那我明天再来。”她咬咬嘴唇,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不用,真的不用。”
“Shut up!”她骂了一句,抱住他,泪流满面,“少来这一套!你得好好地活着,听见没?陶家麟!”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在他怀里低声呜咽。
他没有顺势也拥抱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叹息:“皮皮你还是这样的,什么也没变。动不动就感情用事。”
“我以前一直很喜欢你。”她直直地说。这话她捂在心里好多年,硬把家麟给捂到了美国,现在再不说,家麟就没了。
他苦笑:“我知道。”
“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他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从小到大你一直让我感受到被爱、被尊重、被鼓励。”她看着他,认真地说,“虽然这只是友爱,不是爱情,但它是我自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你的爱,在高二七班那样郁闷的圈子里,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看不起自己的人。”
他沉默。
“家麟,”皮皮鼓起勇气问了个在心底埋藏了很久的问题,“那你以前究竟——嗯……喜欢过我吗?”
“你是指那种意义上的喜欢吗?”他说。
“对,对。”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哭笑不得,“你耽误我多少青春你知道吗?”
他看着她,也瞪了半天的眼睛:“你又没来问我。”
“田欣来问过你了吗?”
“也没认真问,就给我写过几百首诗……”
皮皮翻了翻白眼,差点昏过去。在心里捶胸顿足地嚎叫,我也写了啊!只是全给你封到箱子里了呀!啊……呜……
见她一脸沮丧,家麟只得慢慢开导:“不要紧,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你若爱上一个人,一定要早点告诉他,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
从那天起,皮皮每天过来看家麟。家麟不情愿,她照样来报到。
皮皮的理由是,既然从上中学起他们就天天一起回家,现在这么做不过是延续了一个老习惯。
家麟的理由是,拒绝皮皮将会是个体力活儿,也就无可奈何了。
于是乎短短一个月,皮皮过上了大学时代梦寐以求的生活:家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属于过她。
一下班她就坐车去镜湖小区。陪家麟散步、陪他聊天、陪他看碟、看电影。若是发病不能出门,她就在床边给他读小说,或者讲故事。有时候家麟吃了药睡着了,她仍然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在夜幕中陪着他,想着他可能不久于人世,不忍离去。
有时候皮皮问自己,这是不是爱情。
想了很久,答案是:不是。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抛弃一位曾经爱护过你的朋友。关皮皮更不是这种人。
但有一点也很清楚:她几乎忘记了贺兰静霆。
可是家麟的病并没有因为皮皮的到来而好转。他只是心情很好,也很愿意吃药、也配合控制饮食。但他仍然不时地要去医院,稍有不慎就心慌、气喘、全身浮肿,脚经常肿得连家里最大一号的拖鞋都穿不进去。
每天离开的时候,皮皮总能在客厅的一角看见双眼通红的孟阿姨和因过度伤心而提早谢顶的陶叔叔。他们不顾皮皮的反对,亲自下厨给她熬汤做饭,然后陪着笑站在门口,目送皮皮下楼。皮皮知道家麟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过是在挨日子。医生说他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随时随地都可能走掉。
出了家麟家的大门,皮皮一定要到小卖部去喝瓶冰汽水。这个家的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她需要很冷很冷的东西来冰镇一下自己。
卖汽水的是个十三岁的漂亮小女孩,女孩指了指她手腕上的红珠,笑问:“姐姐,你戴的这是什么?是佛珠吗?”
可乐的汽很足,皮皮打了一个嗝,然后很窘地看着她:“啊……这个?……嗯,算是吧。”
“真好看!真别致!姐姐是在哪个寺求的?我也想要一个。”
“不知道……别人送的。”
她终于想起了贺兰静霆。
从见到家麟的那一天开始,皮皮再也没去过闲庭街。有那么一两次她质疑过贺兰的归期。不是说顺利的话要三四个月吗?现在五个月都过去了,还是没有半点音讯。也许就是不大顺利吧。路途那么远,还带着几千只狐狸,到哪里落脚都要很多的安排啊。皮皮想起自己做秘书时跟着张主任组织过一次地区性的记者交流会,五百人参加的大会,从策划到落实,人仰马翻地忙了足足半年多呢。可是皮皮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正如贺兰静霆所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每年他都会这么做。祭司大人法力无边没什么应付不了的。就算真出了事,皮皮除了奉献肝脏,也帮不上任何忙。不像在镜湖小区陪着家麟,他的笑容、健康每一时每一刻都能观察得到。看着他越来越少发病,每日心态平静、睡眠安心,皮皮觉得很有成就感。
就这样日子一晃,到了四月十五,皮皮下了班照例去看家麟。这一日正值周末,电影院有皮皮一直想看一个大片。家麟二话不说和她一起去看了电影。影城不大,周末人多,空气有点闷。皮皮觉得家麟的心脏可能会受不了,看到一半就嚷着要出来,可他坚持陪着皮皮看到结束。结果出大门时人挤人,他走得有点急,下了台阶就开始喘气。所幸最近病情还算稳定,喘了一阵就平静了。他站起来想继续走,猛地一阵头晕,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挪步。皮皮小心翼翼扶着他,不敢走快,陪着他沿街散步。
“这条街咱们走过吗?”皮皮说,“我闻到羊肉串的香味了,真香啊。”
“怎么没走过,这是近路。白天卖杂货,晚上全是烧烤店。附近一带学生多,生意可好了。以前我也常来吃的。还请过你一次,你大概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乐来记,那店的名字叫‘乐来记’嘛。我们还为那个乐字怎么发音争了半天呢。后来去问老板,老板说他姓乐,所以叫乐来。”
“对,对。这个我倒是不大记得了。”
“当时我们一共吃了二十五根羊肉串,两只鸡翅,两只烤鱼,一大堆烤豆腐,还喝了很多啤酒。我们吃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连回家的车钱也吃掉了。是你骑车送我回去的。记不记得?十月初十,双十节,桂子花开了一路?”
家麟假装看路,没有答话。
然后他说:“皮皮,你是个好姑娘。就算我现在死了,到了天堂也会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冷冷清清地,目光恍如隔世。
从小到大,皮皮喜欢家麟就是因为他待人和善,性子舒缓,淡淡地像杯绿茶。家麟从不说刻薄的话,不爱臧否人事,不乱发脾气,情绪上几乎没什么大起大落。细想下来,家麟并不比皮皮幸运多少,他有个厉害的母亲,性子暴躁,对分数孜孜以求,小时候也没少挨打。但家麟的身上怎么也看不到他母亲的影子。
这样好性子的一个人,死神却提前光顾了,而且,面对这样的命运,他似已有了准备。
“别这么说!我求你别这么说!” 她却难过得哭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她不住地抽泣,便拍拍她的肩,叹了一口气:“太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家吧。晚上厂区不安全。昨天看报纸你们那块又斗殴了。”
皮皮擦了擦泪:“我先送你回去。”
路过一棵槐树,眼看就到了家门口,忽然从槐影里走出一个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皮皮惊呼了一声。等她看清了来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地上的枯枝绊倒。家麟下意识地拉了她一把,皮皮连忙抽开自己的手。见来者神情不善,家麟本能地将身子挡住了皮皮:
“先生,有什么事吗?”
那人眉间紧锁,冰刀般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过了半晌,方一字一字地说道:“皮皮,告诉他我是谁。”
皮皮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舔了舔嘴唇,强装镇定:“家麟,介绍一下。这位是……”她吸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哆嗦起来,“贺兰静霆先生。”
家麟显然对这四个字毫无感觉:“皮皮,你认识这位贺先生?”
“是贺兰先生。”她更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悄悄看了贺兰一眼,刚想解释,不料贺兰静霆冷笑地打断了她:“陶先生,皮皮从来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大约被他那副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家麟不冷不热地说:“如果您和她很熟的话,她会提起的。——没有,先生,您的大名我第一次耳闻。”
贺兰静霆一把将皮皮从他身边拉过来,占有性地搂住了她的腰:“皮皮大约也忘了告诉你她已经嫁人了。——我是她的丈夫。”
十秒钟的沉默。
家麟的身子晃了晃,很快恢复了冷静,友好地伸手过去:“对不起,贺兰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皮皮只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病了,她来看看我,如此而已。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陶,陶家麟。认识你很高兴,贺兰先生。恭喜你们。”
那手空空地伸出来,贺兰静霆根本不理他。
家麟也不介意,看了看手表,对他们得体地一笑:“本来想请两位到寒舍小坐,顺便喝杯茶。不巧我约了医生,先告辞一步。两位慢走,恕不远送。”
他迅速转身向楼道走去。皮皮忽然叫道:“等等!”
出来的时候电梯坏了。家麟的心脏在这种情况下独自上楼会有危险。
她从贺兰静霆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追了上去:“电梯坏了,我陪你上楼。”
迎面而来的是家麟坚定地拒绝:“不要紧,我自己可以。”
说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将皮皮推出了门外,“当”的一声,铁门在他的身后关掉了。皮皮连忙地从包里掏出手机,接上电池,给家麟的妈妈打电话:“阿姨,我是皮皮。家麟回家了,电梯坏了。他要自己上楼,您快下来接他一下。是,我得回家了。再见。”
交待完毕,她转过身,贺兰静霆阴沉的脸仿佛随时都要爆炸。她将手机往小包里一扔,抱着胸而立,坦然而视:“你误会了。家麟病了,我来看他。就是这样。”
“他是病了,我会帮他一把,让他早点超生。”
她神色一凛,狮子般跳起来,冲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道:“贺兰静霆,我警告你别碰陶家麟,听见了吗?祭司大人还不至于要把一条垂死的命放在眼里。陶家麟若是因为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关皮皮跟你没完,上天入地也要把你的狐皮揭了!我说到做到!”
他怔住,眼睛眯起来,大约被她疯狂的样子吓到了。
想不到皮皮还不罢休,继续冲他嚷:“贺兰你和他比什么?陶家麟比得过你吗?他只能活几个月,你却可以活几千年!”
发泄完毕,她将手上的媚珠往他身上一扔,跳上一辆出租,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