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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伍捌 ...

  •   太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走前,他安慰范闲,让范闲不必太担忧滕家母子,还信誓旦旦地说:“以我对二哥的了解,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只要他答应了放人,那他一定会放。”

      “……”我有时候觉得太子这人真是好生抓不到错处,你看,他和李承泽你死我活斗了这么久,但提及对方的时候,依旧总是一口一个“二哥”、“二哥”地亲切叫着,若是不知道的,听上去可真是兄友弟恭。
      不过他这话竟也无意间提醒了我,站在他作为敌人的角度看,李承泽竟是这样言而有信的人,可见以往的博奕中,他们彼此咬得有多紧。

      我如此猜想,范闲却是用手肘支着案桌,蹙了蹙眉,琢磨着:“我是觉得他妥协的也太快了,就算局面不妙,当场就走也是一种做法,但就这么容易放人……还有,袁梦这个漏洞,未免也太大了,他为什么非要这个袁梦来管抱月楼,换个人不行吗?他借抱月楼坑了范思辙,又抓了滕家母子千里迢迢给我送信,甚至扯上你们这弟弟,如今就这么算了?”

      太子端着广袖,顿了顿,才略显无奈道:“人家啊,本来是想抓你个欺君的,谁承想,这计划落空了。”

      闻言,我们厢房里剩下的人都在这一点上默契地保持沉默,太子也没有纠结太多,很显然,如今范闲这困境已解,他便没什么心思在这多呆。
      这次特地前来抱月楼与李承泽互扛,他也是冒着风险的,虽然范闲有同我说他进宫见驾时就已偷偷见了太子,但今天太子到底是众目睽睽来的这抱月楼,范闲这会还是假死,见者有份,若日后这事没能好好解决,被抖落出去,那方才包括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个欺君之罪,他可不想节外生枝担这个罪名,便又多劝了一句,让范闲赶紧带我们回使团。

      范闲点了点头,当作应了他表面的好意。
      在我们临走前,范闲还寻思着要不要把抱月楼的女子都放了,但是,抱月楼是青楼,背后东家又涉及皇子,再加之今日闹这出,若是现在这样做,只怕那些姑娘也都落不得好,甚至可能一个活口都留不下。

      范闲无可奈何,只能让范思辙封楼关了这里的买卖,顺带交代他说这楼里有个姓金的姑娘,让他照顾着,把卖身契还给人家,那是那位死去的卖菜农的女儿。

      很快,太子就走了。
      厢房里一时间就只剩我们几个了。

      大家都熟,我们彼此松了口气,便围起来在圆桌前坐下。
      范思辙这位范府的小少爷今日算是见了大场面了,他从方才李承泽那些侍卫拔刀开始就攥着算盘大气不敢出,现在甚至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边溜了一圈回来。
      他虚脱一样,也知道这两位皇子之间的党争,这会结结巴巴道:“哥、哥!我劝你一句,这太子殿下和二殿下斗,你千万别掺和!这是掉脑袋的罪过!”

      范闲从厢房里的柜子上搜罗出几个茶杯下来,一般这种地方总有备套的茶具,又拿起桌案上幸存的茶壶,给我们每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才慢条斯理地说:“又不是掉你的脑袋。”

      我瞬间被他语气里的调侃逗笑了,糟糕,我感觉自己被他带坏了,若是以往,我怕是和范思辙一个反应:“掉谁的脑袋都不行啊!上次你的死讯传回京都,那整个京都都炸了庙了!还有你——顾家的,你们谁死都不行啊!对了!你是没看到咱爹当时那个脸色,你要再死一次,那还得了?!”

      这茶下了肚,润了口,干涩的喉咙才算活过来了,王启年奇怪地询问我这袖上的血哪来的,我同他说范闲吐的,他顿时也是一惊,有些怕范闲这还没回到使团呢,身体就撑不住了。

      范闲却依旧只是不以为然地表示身体无碍,我们也说不得什么,没一会我寻思着底下装模作样办案的京都府差役也快走了,到时袁梦不受控,定要上来瞧个究竟,我赶紧望向王启年,说:“滕家母子救回来了,但这王夫人和霸霸不在李承泽手上,怎么办?”

      “现在只要不在二殿下手里,应该就是安全的。”王启年这样说,但面上还是带有一丝担忧,见状,少年人将茶杯一扣,起身就说要走了,我和王启年随他起身,剩下的范思辙有些无所适从地叫住我们,指了指桌上还晕倒的李承平,问我们这孩子该怎么办。

      范闲让他看着办,范思辙却有些不依:“人是你打晕的你让我看着办?!”
      末了,他揣了揣手,又略带求助地望向我:“他这可还和你聊了会天呢,万一醒来吵着要见你,说见到你了呢?”

      “那你就同他说是见到鬼了。”我随口道,那孩子好忽悠,不会纠结太多,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得认真对待点,我便同他说:“实在不行,你就让他找他二哥去,让李承泽去忽悠他,本就是他搞出来的烂摊子,相信我,他还是挺听他二哥的。”

      “诶——诶——诶——”范思辙无语地看着我们三走出厢房,又看了看这搁桌上的表弟,实在是无疼得很。

      我们三个人出了抱月楼后就赶回了王家,本来见安安静静的院子还有些凝重,寻思着到底是谁将王夫人和霸霸掳了去,但是,没一会儿,王夫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相比我们的急切与困惑,王夫人倒是心定神闲,她同我们说是陈院长派人来带走她们的,还帮陈院长带了句话给范闲,说滕家母子他会接到澹州去安置,问范闲要不要临走前见上一面。

      对此,少年人迟疑了一瞬,低下头,低声说不了,他说他们只有离他越远才越安全。

      院子里一时有些无言,我左右看了看,觉得气氛有些凝滞,便笑了起来,随口附和想要让大家轻松些:“陈院长真好,都给我们考虑安排好了,你可以不用担心滕家母子啦。”

      谁知王夫人先是对着我笑了笑,说:“陈院长本想让我也给顾姑娘带句话的,但他想了想,还是想有机会再同你亲自说。”

      此言一出,范闲瞬间抬起头来,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有些审视似的、警惕地眯了眯眼,我则是有些受宠若惊,我心想什么话能劳烦堂堂鉴查院院长同我亲自说呀,顿时感到十分好奇。

      可是王夫人也不知道呀,她转头,将范闲的表情看在眼里,顿了顿,又同他道:“陈院长还说,北齐一行后,你恐怕对他有所忌惮,他说他不用解释,语言有时候没有意义,他对你怎么样,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说完后,我们都是一愣,眼见天色已晚,但王夫人心想我们要赶着回使团,便也没留我们下来吃饭。

      我在王夫人的帮助中换下了那身沾血的衣服,穿了身干净的,然后告别了王夫人,很快,我就同范闲他们一起寻着渐落的暮色出城了,还去到了之前进城前拴马的客栈,将两匹马牵了回来。
      去牵马的是王启年,我们在客栈外等,王启年回来的时候还给一匹马后加了一趟轻便些的车厢,他说:“我们回来这几日,使团也在前进,如今慢些也无碍,就算不快马加鞭最多不过两日就能碰上,倒是大人您这身体,还是趁机休息下比较好。”

      这话相当有道理,我和范闲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如今我们三人中,最该担心的反倒是范闲了,王启年说他驾马,我便将范闲塞进了车厢里,自己则是跨上另一匹马,在渐深的夜色里同他们一起慢慢地走。

      可范闲这人不甘寂寞呀,没事就撩开窗帘,扒着窗来瞅我,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同我说话。
      我觉得他真是好生精神,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又吐了血,这会有时间能休息下了,还如此闲不下来。

      王启年也是这样觉得的,于是,少年人被我们两个一唱一和前后夹击了几句,饶是再能说,也只得放下窗帘,乖乖钻回去休息去了。

      我和王启年联手达成“击退小范大人”的成就后,两人开心地击了下掌,便一路朝着月光所照亮的山林里前行,直到离京都远些了的后半夜,我们才在一道河边停下马,一起休息到了天亮。

      第二天醒来后的范闲脸色明显比昨日好了不少,他从车厢里钻出来,简单洗漱了下就接过了我递过去的干粮。

      王启年说今天天黑前应该就能赶上使团了,我们饱腹后又开始赶路。

      日头渐大,鸟儿掠过树梢,浅浅的马蹄声打破了山林黑夜里残留的寂静。
      天空朗朗之际,温热的阳光拖长了歪斜的树影,快入冬的清晨空气总是冷冽些的,但是风不大,此时越过那些或枯败或常青的树吹来,有些冷凉。

      车轮子碾过地上跳跃的光,一些窸窸窣窣的、属于小动物的响动在山林里响起,范闲这次不呆车厢里了,他让王启年也进车厢里休息下,自己则是坐在驾位上,接过他手中的缰绳攥着,牵马,同我驾马一起走。
      我见他一条腿屈起,一条腿闲适地耷拉下来,还摇了摇去掠地上的草尖,像是出门踏青一般轻快。

      我忽地问他:“陈院长昨天那话是什么意思呀?为什么说你忌惮他?难道你不相信陈院长?”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事,隔了一会才笑着反问我:“你觉得我该相信他吗?”

      我突然就发现这和当时我问他该不该相信李弘成有些像,我对他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和陈院长不熟,从小到大只见过几面,他看着倒是亲切,但是京都都把他传得神乎其神,像活阎王似的,我就是在想,你是鉴查院提司,若是连你也不信他,那他是坏人吗?你是不是该小心些?”

      闻言,少年人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和我当时劝你的一样,让我试着相信他呢?你这是在担心我?”

      “是呀,我当然担心啦。”我答得坦荡,他瞬间被我逗得更欢了,我其实是想问他之前在北齐所说的那个害怕的人是不是陈萍萍,但是仔细想想,我又不了解陈院长,也不知道范闲同对方是怎么样相处的,所以一时也不敢轻易置喙。

      范闲倒是平静地同我说:“坏不坏人还不知道,陈院长这人做事,实在让人看不透,老王在鉴查院多年也这样说,这样的人,总归让人忌惮。”

      “可是正如海棠姑娘所说,有些人看透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说。

      他忽地一笑,脸上的表情迎着太阳,堂亮堂亮的,有些虚渺,也有些释然:“你说的也对。”

      我们一路前进一边闲聊,天空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染上刺亮刺亮的日光,某一刻,我抬眼往前望去时,见那太阳一如既往从山际外照过来,穿过丛丛林立的树杆,拉长了细瘦细瘦的树影,不知不觉中已过晌午。

      我最后又问他什么时候和太子关系这么好了,昨日那一遭,感觉他们就像建立起一种一起对抗李承泽的革命友谊一样。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问他:“但你们之前明明也算水火不容,当初打郭保坤那一案,他可还要定你欺君之罪呢,那也是死罪。”

      “也算不上朋友。”范闲同我说:“之前都说长公主和太子是一党的,我原以为牛栏街刺杀也有他的手笔,但现在知道没有他的参与,反倒是二殿下……我现在无力对抗两位皇子,只能出此下策,现今假死,用不了鉴查院,能最大限度制衡二殿下的也就只有太子了。”

      我点了点头,他却是突然反过来问我:“你讨厌太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从这个问题联想到这个的,我沉默了一会,才说:“倒也不是讨厌。”

      “那至少是不喜欢了。”少年人会意地笑了笑,朝我眉舒目展地歪了歪头,我看到他偏着棱角分明的下鄂,脖颈拉扯成一道流畅的线条,好像在以这样一种带着些许了然的得意的姿态感受着风迎面而来的吹拂,我突然就觉得他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但迟疑了几秒后,我还是决定坦诚地告诉他:“是不太喜欢他,倒也不是我偏心,他那人,你还是小心些为好,他可也不比李承泽好。”

      对此,范闲嘴角的弧度却翘得更欢了,他明亮的眼睛偏开去望林外斑驳的光影,一边扯着清朗的声音笑道:“谨遵师爷嘱咐——”

      末了,他又突然随手从路过的树丛里折下了一朵小小的野花,伸手来簪进了我的发间,我一愣,他反倒笑得眉眼弯弯,说:“唉呀,这回京后也就冬天了,这今年京都外山野最后的花也谢完了。”

      顶着他的目光,我忽地觉得脸颊有些烫,我忍住不去摸鬓边的花,偏开头,嘴上却要说:“那你还摘!”

      说罢,我踢了一下马肚,让马儿走快了些。

      又走了段时间后,我猜大概要遇上使团了,便同范闲他们商量着先去和言冰云会合,一来范闲假死这事要想顺利解决肯定是需要言冰云帮助的,早些支会他,也可以让他早些想法子做准备,他大概还不知道范闲假死已在京都传遍了:“我骑马快些,抄小路去和小言公子会合,你们后面慢些赶。”

      少年人弯着嘴角,缓慢地朝我眨了一下眼。

      “……”我总觉着这人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他明明并没有出声,我却好像已经看到了他对我的某种默许与纵容。

      得到同意后,我便抄小路策马奔腾,不到三刻钟,我果然就遇上了使团。

      使团这会正在跓扎休息,晌午刚过不久,他们一行人收拾东西,准备浩浩荡荡起程。
      我从马上下来隐藏在草丛里,正寻思着该怎么出现时,先注意到我的反而是高达。

      他本就有巡查的职责在,注意到我后脸上是明晃晃的惊喜,然后独自躲开众人跑过来……不,不对,他还抱着一罐骨灰盒,他一见我就说:“顾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这么说,小范大人和启年兄也回来了?!”

      “他们还在后头,估计得再等一小会。”我这么说后,又有些谨慎地问了问:“谢必安他们还在吗?”

      “不在了,早走了。”他说:“这明日使团就能到京都了,范大人还未出现,他们大概终于相信小范大人真死了。”

      我松了口气,高达也是,他说自己这些天抱着手里这罐骨灰,是真怕小范大人回不来啊,如今见到我,才松了口气。

      说罢,他便带着我偷偷去找言冰云。

      我们一同钻进小言公子的帐篷里,里边很大,但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竟是沈重的妹妹沈婉儿。
      我一进去,见到后者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先是高兴她的伤看上去好得差不多了,但一看,她手脚都缚着镣铐,顿时有些失语。

      我不禁看向帐篷里另一个人,身形修硕的年轻公子立在一旁,神情淡漠地放下手中的书卷,见到我,他并不惊讶,还示意高达可以出去了。
      老实说,我是有些怵言冰云的,这位公子虽说年轻,但到底是鉴查院出色的密探,在北齐撞见时,我总感觉他冷冰冰得可怕,这种冷与南衣又不一样,冷凝得让人难以直视他漆黑的眼睛。
      我还想起之前他“杀”范闲时冷酷无情的样子,还有自己对他的咒骂,如今再面对他,不免有些尴尬,但我想了想,豁,我都还没先计较他那么“绝情”呢,便也不怕他了。

      我走上前,直言说:“小言公子,范闲过多一会就要回来啦,他的死讯传遍京都了,大家都在悼念他,这事要是弄不好,感觉不太妙。”

      他却是这样冷淡地说:“这件事等他自己回来见我再说。”

      我一噎,觉得他可真是冷漠,他却没有再多问我任何一句话,反倒是一旁的沈婉儿给我倒了杯茶,示意我先坐下来润润嗓子,
      我也不拒绝,直接坐下,喝了那杯茶,沈婉儿还给了我两块糕点,说午膳刚过,怕我没吃什么,我觉得这沈婉儿真是贴心又温柔,不觉也笑弯了眼睛,但瞅着对方手腕上的铁制镣铐,我忍不住讪讪地问:“小言公子,这婉儿姑娘还有伤在身,这样铐着她……感觉是不是……”

      这沈婉儿如今举目无亲来了庆国,又是这般境地,叫沈姑娘未免有些疏离,我想同她亲近些,又想起林婉儿也叫“婉儿”,两个“婉儿”叫起来可真容易弄混,便决定叫她婉儿姑娘。

      但言冰云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反倒是沈婉儿先替他道:“顾小姐不用担心,本就伤得不深,我是北齐人,总该看顾得严些。”

      “……哦。”我无法反驳,突然不是很懂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明面上大家都知道是沈婉儿喜欢言冰云,这言冰云倒是一派的冷漠,在我看来,这段不该有的恋情就像一颗石子沉入死水,在说书先生嘴里定是要跌宕起伏虐恋上八百回的。

      “范闲假死回京后事情处理得怎么样?”言冰云突然这样出声时,我险些被嘴里的糕点呛到,我咳嗽了几声,心想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意呢。

      气顺了后,我就把这几天京都和抱月楼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他听后却是微微蹙起了眉。

      我又忍不住大着胆子问:“范闲假死这事,我们不需要先做些安排吗?”

      “什么安排?”他垂下眼睛,站得离我和沈婉儿老远了,我觉得这距离说话真是有些累。

      我说:“就、就是……先铺垫铺垫呀……这京都大家都以为范闲死了,这个时候要想让他活过来推翻这个死讯,总归要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们不该先就近给这使团里的大家做做铺垫吗?万、万一,这活得太突然吓到大家了怎么办?你当时那一刀可耍得太吓人啦!明日使团就到京都啦,在那之前要是说不明白,万一有人到时还以为是你刺的范闲怎么办?!”

      对此,这位白衣的公子脸色平静,隔了一会才终于吝啬地回答了我:“这倒是无需你操心,使团知道我刺的范闲的人不多,但是范闲现在这事没那么容易,如今不仅京都传遍了范闲的死讯,这一路上也是,很多人都特地前来悼念,能做到这份上只会是陛下的意思。”

      我觉得言冰云真是聪明,他已经想到这份上了,可是那位到底想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圣心如渊,不可揣测,我们一时都有些沉默,当言冰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抹藏蓝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掀开了帐帘进来,打断了言冰云想说的话。
      我望过去,一愣,先一步开心抬手朝对方挥了挥手:“范闲!你终于来了!”

      他朝我笑了下,快步走来。

      唉,我实在应付不来言冰云这位公子,感觉连沟通都有些问题,范闲来得及时,我倒是松了口气。
      但随着他走近了些,我怎么觉得范闲身上灰扑扑的,这一会不见就像在沙地里滚了一圈的小动物似的,这个形容让我这个有狗狗的人瞬间联想到主人出门后就在家打滚拆家的狗狗。

      我摇头,立马摇散脑海里无关紧要的画面,范闲显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还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头晕。

      我说没有,范闲刚回使团,头等要解决的就是他的假死,我不想再打扰他和言冰云的商量了。

      我转头看向沈婉儿:“婉儿姑娘,你这伤真的没事了吗?”

      “没事了。”面容清丽的姑娘面对我这个庆国人好像还是有些怯意的,她微微垂下眼睫,下意识看向之前为言冰云挡刀而被自己的兄长刺伤的地方:“只是小伤,过些时日就结痂了。”

      但我想了想,便决定把范闲给我的膏药给她,说:“之后抹这个好得快些,也不会留疤。”

      “这……”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下,又垂下眼睛,似乎不太敢接,我笑了笑,说:“没事,我有两罐呢,这罐给你,你看,我这脖子上的伤这才几天,现在也快好了。”

      末了,我又劝了一会,她这才抿着淡淡的笑,接过了:“……谢谢。”

      我们聊天这会,范闲和言冰云也终于商量出了个结果,在他们口中,我才发现这使团后边还跟着北齐大公主的车队呢。

      北齐皇帝亲口下的圣谕,说要与南庆的大皇子联姻,这北齐大公主就是那位来和亲的,大皇子回京也是为这事。
      听说北齐大公主的车队追上来时是我们刚离开使团不久,我突然就觉得巧得很,若是再快些,或许也就撞不上谢必安劫杀使团那一茬了。

      一切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冥冥之中的安排或许只有天上人才看得透,至少范闲也实在是猜不透圣上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传他死讯。

      言冰云却是冷淡地说:“陛下目光,自在天下。”

      “难道你想说陛下是为了庆国?”范闲问。

      “一切都是为了庆国。”言冰云不容置喙地说。

      对此,少年人垂下眼睛,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有些讥诮地弯了弯嘴角。

      这气氛一时有些不对,我突然就想到范闲和言冰云在北齐老是吵架,这会,我有些怕他们又莫名其妙吵起来。
      但在那之前,范闲却是忽地拿起了一旁刀架上的刀,还开了鞘,递给言冰云,那平平淡淡的语气也说不上是试探还是挑衅:“既然我死了对庆国是好事,那你不如借势来个假死变真死,杀了我?”

      这一幕让沈婉儿吓了一跳,她想起身,但手脚被缚做不到,我便豁地站起来,跑过去,挡范闲面前,气势汹汹说:“不行!”

      言冰云淡淡地看了我和身后一脸担忧的沈婉儿一眼,这才慢慢将那柄出鞘的刀收了回去,身后倏然传来范闲噗嗤的一声笑,我立马也转身瞪了范闲一眼。

      少年人立马收了笑声,正了正神色,眨着两颗圆圆的眼珠子,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认识他这么久了,我其实后知后觉意识到范闲有个小毛病——他惯会使坏,有时候总会这般明里暗里试探人,就像一只本性警惕又小心翼翼但表面又嚣张爱挑衅的猫一样,喜欢将自己的肉球小爪子不轻不重地踩人身上探一探,冒着小风险瞧对方的反应。

      我可能早就有些习惯他这个小毛病了,但是言冰云和沈婉儿可没有,前者甚至无语地看了范闲一眼,我第一次从这位冷淡的公子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嫌弃。

      但人家作为出色的密探,有很好的忍耐力,他没有再计较范闲这一出,而是继续听范闲说要利用北齐的大公主来推翻他假死这事。

      具体的操作他们打算入夜后再进行,在那之前,使团要收帐继续行进了,所以这帐篷里我们也是不能呆了,我便和范闲偷偷溜回了王启年和高达驾的马车里。

      我本是想找京姨,让她知道我没事的,但想了想,还是等范闲先处理好他假死的事再说,范闲却是让我不用再担心他假死的事了,他会想办法的,让我现在放下心来好好休息。

      他既是这样说,那我自己是相信他的,
      这些天确实神经都有些紧绷,我们在马车里一边闲聊一边休息到了天黑,期间,王启年偷着些使团从北齐带回来的水果给我们解谗,看上去熟稔得很,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犯了,连高达都被他忽悠着吃了几颗果粒子,范闲都懒得说王启年了。

      我倒是乐哼乐哼,感觉这北齐之行虽然累,但是确实感觉比在京都自在,这与他们没什么顾忌打打闹闹的时光也许有些短暂了,要是南衣这会也在我身边就好了。

      但我安慰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不能太愁怅徒增烦恼。

      这时,身边亮起一点暖澄澄的火光,原来是范闲在车厢里点了蜡烛照明。

      这车厢外天色已暗,皎洁的月亮这才爬上树梢,我却开始感觉又累又困了。

      察觉出这一点,范闲便抱了被褥让我在车厢里躺下了。
      使团过会就会跓扎休息,他本想让我坚持到等会吃点热食再睡的,但我方才已经吃了王启年偷来的一些果子,这会也不饿,他便决定不打搅我,让我睡到自然醒。
      但在睡前,他说等会自己要去见北齐大公主,实行他的假死复活计划。

      我原以为他特地同我说这出是为了向我报备,我正想说我知道呀,但在那道柔和的暖光里,少年人却是又开始关心起我脖子上的伤了。
      那里自我上次睡梦中挠破后现在又结了新的痂,他有些担心我等会睡着了,他又去见北齐大公主了不在我身边,我会又发痒去抓。

      我顿时有些失笑,觉得他又不能之后每天晚上都看着我,他却撑着脸颊,低下头,垂着眼睛说也不是不行。

      我顿时有些羞赧,拿被褥挡了眼睛下的半张脸,大大的眼睛瞪了他一眼,说回京都后可就不能这样了,有失体统!

      他乐哼哼地笑。

      为了让他放心些,我就将剩下的那罐药拿出来抹了一次,然后我又躺下去,说我把他给我的其中一罐药送给了沈婉儿。

      末了,我嘟囔道:“你的药是好药,就希望她能用吧。”

      他对我这借花献佛的做法不甚在意,反倒好奇地问我:“怎么说?难道你觉得她不会用吗?”

      “我不仅觉得她可能不会用,我觉得她今天也不一定想要接受这罐药。”我说。

      “怎么说?”范闲饶有兴趣地问。

      我侧躺着,将脸从被褥里露出来,微微抬起去望他低垂下来的眼睛,我说:“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我之于她是敌国人,你说她如今已经是举目无亲,远走他乡,你又将她哥哥从朝堂上拉下马,除了喜欢的小言公子外,她心里不一定想接受庆国人的好意。”

      “那你是怎么让她最后接受的?”范闲笑道。

      “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接受。”我说:“我就同她说,说我爹身体不好,有病根,他们北齐的药材好,我在庆国千里难求,所有我这次也带了他们北齐好些药材回去,她才接受了。”

      闻言,范闲嘴角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车厢里摇曳的火光中,他鬓边垂下的卷发似乎在晃呀晃,我目光一动,忽地又问他:“唉,范闲,你说,这小言公子喜不喜欢婉儿姑娘呀?”

      “怎么?你也会好奇这个?”他挑了挑眉。

      我说:“我就是在想,婉儿姑娘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今后去到我们庆国,远离他乡,举目无亲,关键是,她唯一的亲人也……若是小言公子不喜欢她,或是对她只是愧疚的关照之情,那她今后多难熬啊。”

      闻言,范闲竟是罕见地沉默了。

      他难得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

      我则是在想,沈婉儿今后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回到自己北齐的故乡,她会不会恨小言公子和范闲,会不会有朝一日悔恨自己爱上了小言公子,或是会不会悔恨自己因为那份爱而牵连了自己的兄长。

      对此,我忍不住又问范闲:“你说,她当时为何要去为小言公子挡那一刀呢?”

      问出口后,我自己先垂下了眼睛,没等来范闲的回答,我自己就抱着被褥先轻声说:“你说她当时是不是抱着死志去挡那一刀的?也许她上愧兄长国家,但又无法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伤,所以只能用那种方式保护他,也当用命还了兄长……”

      闻言,少年人看着我,伸手来帮我理了理凌发的鬓发,白天那朵簪进我发间的小小野花已经枯萎落地,但我们都不甚在意。
      范闲眼睛浸着火光,像一块温润的玉,轻声同我说:“沈大人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上不愧国,下不愧亲,他们兄妹俩作为亲人都是爱着对方的,这就足够了……”

      我安静地点了点头,觉得有时候真的是家国两难全,范闲却反过来好奇地问我:“对了,你之前说,顾兄一直在等一个人,他在等谁呢?你们顾家也找不到吗?也许有机会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找找。”

      我一顿,有些纠结地蹙了蹙眉,小声地同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罢了,我像说一个秘密一样,在车厢里晕开的火光中同他悄声说:“南衣他其实失忆了……我捡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记不得了……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自己要等一个人……”

      对此,范闲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他轻轻耷拉下翕合的眼睫,其微微弯起的嘴角似乎也因此染上了些许无法抹去的无奈:“这样啊……顾兄原也是个如无根浮萍的人啊……”

      “是呀,这么多年来,我有时候会怀疑他是不是想起来了,但他又说没有。”我有些惆怅道:“……我自是希望他能想起来,至少要知道自己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对吧,他就那样忘了一切,除了个名字,什么都没有……我爹本想收他当顾家的义子,让他入顾家的祠堂,他也不愿,到头来,在这世上,好像什么名份重量都没有……”

      “巧了,我也认识这样一个人。”范闲却是轻轻笑了,他说:“但我想,对顾兄和我认识的那个人来说,那些名份或许不重要,他们只是找到了更重要更在意的人或事罢了……”

      “真的?”我微微瞪圆眼问。

      “嗯~”微微上扬的、俏皮的语调从少年人的喉咙里哼出,他弯着瘦削的背脊,随着点头的频率,朝我笑着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我本想问他口中的那个人又是谁的,但眼帘中,他俊秀的脸庞被光影堆积着,朦朦胧胧,看不清晰,他眨第一下眼睛的时候,火光好像摇曳了一下。

      眨第二下的时候,我感觉有金色的光在他翕合的眼睫上流动。

      我一时就什么都给忘了……真奇怪,我明明已经看惯了南衣那张好看的脸,但如今竟也会突然觉得范闲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恍惚间,心中淡淡的惆怅好像也在他所赋予的、独特的暖意中被驱散,我不禁安静地笑了。

      聊了这么会,已经是很困了,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下陷,范闲却还使着坏,狡黠地问我要不要唱歌哄我睡觉。

      我被哄得迷迷糊糊的,竟也笑了笑,赶在彻底睡过去前,用一点微不足道的清醒劲说:“每次都是你给我唱,我也唱首歌给你听吧……”

      他乖巧地顺从我,像是期待一般,我可以听出他声线中明显的笑意:“好,你唱……”

      我窝在温暖又柔软的被褥中,虚了虚开始朦胧的眼睛,无意间瞅到少年身侧的车窗被晚风吹扬了纱帘。

      少年缭绕的发丝也在纷纷扰扰地飘,烛光中,他的一半脸被微微照亮,在他身后,那车窗之外,一轮皎洁清冷的月亮映入眼帘。

      月白的光洒落在窗柩上,他线条柔和分明的轮廓像影子一样烙印在光亮与黑暗的边缘。
      迷迷糊糊间,范闲的脸我有些看不真切,但是,没有多余的苍白或凝重感,而是一种像鸟的羽毛般,一种轻飘飘的表情跃于他那张脸上。

      窗外晃动的树影与他的轮廓交融在一起,这一刻,他的灵魂好像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的世界中安静地低伏了下来,依偎着我。

      我忽地觉得心弦一动,惊起鸥鹭,不禁轻轻唱起了记忆里遥远的歌:“一、一只狐狸呀……”

      “它坐在沙丘上……”

      “坐在沙丘上……”
      “瞧着月亮……”

      “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
      “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上一世,作为李朝阳的时候,我的父皇就曾经在我病重时唱过这首歌给我听。

      太过遥远的歌声了,如今再往回看,他唱这首歌时的表情都已模糊,只知道他的声音好像很轻,也很艰涩,像怕惊扰什么的。

      我只能依凭记忆生涩地哼唱着:“一只狐狸啊……”

      “它坐在沙丘上……”

      “坐在沙丘上……”
      “晒着太阳……”

      “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
      “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某一刻,我听到过去自己的声音与此时范闲期待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那只狐狸有没有等到心爱的姑娘呢?”

      ……是呀,那只狐狸到底有没有等到心爱的姑娘呢?

      我不知道呀。

      没人告诉过我。

      所以我回答不了他。

      我只能微微弯着被火光浸染得温亮的眼睛,一边明快地笑着,一边继续唱:“可是瞧着月亮,狐狸瞧出了苍凉……”

      “放羊归来的姑娘带走了心房……

      “可是晒着太阳,狐狸晒得心发慌……”
      “骑马经过的姑娘已不知去向……”

      “狐狸啊狐狸啊,等不到放羊归来的姑娘……”
      “狐狸啊狐狸啊,等不到骑马路过的姑娘……”

      “狐狸在唱啊,一只狐狸啊……”
      “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等着姑娘……”

      遥远的歌声似乎还没有停,西原大漠里的鼓声好像也突兀地响了起来,嘹亮,高亢,然后越来越清晰——我捂住自己越来越震耳欲聋的心跳,却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变得万分轻盈,恍惚间,好像有缭绕又温柔的风恣意地绕过我的灵魂。

      我在满目璀璨的火光中,最后满足而沉醉地望进范闲温软而粼粼的目光里。

      我像做了一个美梦一样,笑着告诉他,我也不知道那只狐狸到底有没有等到心爱的姑娘呀。

      但我希望范闲这只狐狸可以等到他心爱的姑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伍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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