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49，今天起入住永无之境》微吟罢

16、东三街之战1

　　余谨以至诚，
　　于上帝及会众面前宣誓：
　　终身纯洁，忠贞职守。
　　——《南丁格尔誓言》

　　半日之后，145支队抵达东三街医院。
　　死地终年战乱，排排房屋不是倾颓就是焦黑，早已不复初建时鳞次栉比的模样。要说保存尚好的，也就只有医院了。

　　工程师丙爷看着眼前的东三街医院感喟，“当初建城的时候，想着要给下面的人设几个结实的据点，免得阵亡了....”

　　“哟，上面居然还有点人性。”陈平咂嘴。

　　“你别打断我！”丙爷虽说是和陈平熟络了，脾气还是没改，不见得小，“医院本就是死地的命脉，有死的伤的都往里面抬，每天那叫一个热闹的，跟菜市场买菜似的。上面就在医院里面加了几道机关，就当成是重要据点了。”

　　赵远才仰着脖子看眼前的六层大楼，除了烟熏火燎下还能隐约分辨的白色墙漆，委实看不出一个医院的样子，更别说结实二字了。那破败的方窗上还吊着玻璃碎渣，一摇一摇的，像老太太将脱未脱的石灰牙，配合光线昏暗的内部和惨白墙漆，让赵远才莫名联想到一个巨型骷髅头。

　　“这么说机关都是丙爷您设计的咯？”陈平笑嘻嘻地搭话。
　　“不是我，我擅长的是地道和电网，死地机关都是工程师甲做的。”丙爷脸色微沉，仿佛工程师甲让他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往事。
　　陈平捉摸着丙爷的黑脸思忖，工程师丙和甲的关系大概无非就是，丙若是次次考年级第二，甲就是隔壁班那个占着第一的孙子。
　　于是他又埋下脸嘿了几声。

　　一行人走进黑洞洞的医院，才发现这里和人世间的医院大相径庭，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说是个集市。

　　一楼大厅里身着绿衣的人影来回如川，熙熙攘攘，都是死地居民。原本宽敞的医院走廊早已看不出原貌，两侧搭设着摊位，沿走廊遍布医院的一层，一望无边。
　　每个摊位后都蜷缩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双手或是在账本上奋笔疾书，或是摆弄摊位上的陈列品，忙得说话都不抬眼皮。
　　医生？护士？怎么看都不像。初来乍到的F049皱起了鼻子，倒是一旁的彻表情很淡，像司空见惯了一般。

　　“死地的医院就是集市，旁边的摊位大多数是卖药治病的，也有卖干粮和武器的。不过武器流通管制很严，最近几年都看不太到了。”彻轻车熟路地避开一众在摊位前驻足的居民，一边向145支队的新人解释。
　　F049的视线扫过林林总总的摊位，耳畔时不时传来几句，
　　“哎，大夫哎，您看看我这伤口，没这药不行啊，您就稍微便宜点吧...”
　　“大夫，这个多少啊，打个折呗。”
　　“您这里有没有这个药啊，大夫？”
　　“呜，大夫，上次那药不管用啊。我爹他伤口烂三天了，人快不行了，呜呜呜...”

　　句句毕恭毕敬低三下四，回敬的却往往是“大夫”们的臭脸和拒绝。
　　“没钱滚蛋！”一个白衣中年男子脸上顶着光明正大的嫌恶，像打发乞丐一样撵走了摊前徘徊的人。

　　这算哪门子大夫？F049愤愤地想。

　　突然身边擦过一个绿影，一个比F049还矮上一头的瘦猴在她身边停住了，一把拉过她的衣袖道，“姑娘，一看就是刚来的吧？要不要防身武器，保护好你这张上好的脸蛋？”
　　他说着偷偷从作战外套的口袋里捏出一把匕首，刚上了刀油，闪着油腻腻的光泽，只露刀尖就能看出是把好刀。他挤挤眼，谄媚地咧开一嘴黑齿。

　　“怎么卖？”F049也没一口回绝，她发现自己还不清楚死地的通用货币。

　　“芯片，干粮，什么都行，我看着是等价交换的，就成交。”

　　F049蹙了蹙眉。没想到都现代了，还有这种原始社会的交易法。
　　结果还没等黑齿男人施展溜须拍马推销术，彻就把F049拉走了，“别去理那些不正经的，私人倒卖武器违法，搞不好你也会被牵连进来。”
　　果不其然，F049正被他拉着踉跄地往前走，就远远看到蓝衣的利维坦部队在摊位间巡查，昂首扩胸四下顾盼，视线所及，人人安静如鸡。为首的队长不是赛西，而是一个一脸疲态的矮小男子。

　　蓝衣部队所到之处，鱼龙混杂的人群像水流被无形的剑劈开，其中有慌张的人埋下脸四处窜逃。
　　境内境外的小本生意人大都如此，最怕的不是财神爷灶神爷观音菩萨一夜薨了，最怕的还是城管。

　　集市中的人群像四面八方翻涌的浪，很快冲散了145支队，F049侧耳贴着传呼机才勉强在嘈杂人声中联系到了李佳佳，她在那头的声音夹着买卖的吆喝声，说是泽仁带着丙爷陈平和赵远才去二楼找驻扎点了。
　　眼下，只有她和彻在杂乱的摊位间寻找救命的维生素。

　　彻熟悉地区，径直略过了入口处的那一片摊位，向深处走去。
　　“越是重要的东西，越不会摆在人群密集的入口。”他回头朝身后的F049说道。

　　“十字飞镖淬毒，秒杀A-，官方发售，质量保证。”一个白大褂机械地吆喝着，摊位上一摞沾了涔涔白浆的金属镖，一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势，看得旁人纷纷自动绕行。
　　“第六季干粮紧缺，五人份一天量压缩饼干，芝麻海苔口味随机，全场最低价，未雨绸缪，免得饿死。”
　　“止血带，止血贴，附赠包扎教程。”
　　“回收，旧手|枪，废手|枪，回收。”
　　广告词都有模有样，像极了最寻常不过的吆喝，一瞬间F049觉得自己回到了喧嚣的，美好的人间。

　　“哟，长官，这位长官，您是来干嘛的，查违规的？”一旁摊位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冲着彻调笑，她也是一袭白大褂，看年纪像折原的奶奶，一笑就是一脸桃核般的褶子。
　　彻本就高挑，在流动的人群中鹤立鸡群，加之一身黑色作战服，一路上早已吸引了不少往来人惊惧的目光。

　　他转头望见老女人笑靥如干花，便问，“大姐，知道卖维生素的摊位在哪么？”
　　大概是“大姐”这个称呼颇不称心，老女人满脸褶子立刻松垂下来，僵成了棺材盖。

　　“咳咳，大姐？”
　　老干花态度一百八十大转弯，拿着一根测视力用的银色金属棒子，粗鲁地捅了捅旁边的白板，“自己看。”

　　那块白板上用红色涂料写着楼层索引，不知为何F049觉得那斑驳红字像用兽血涂抹而成的。

　　一楼：看病；干粮，生活用品，外伤药，武器。
　　二楼至六楼：据点区。
　　地下一层：必需药品和芯片。

　　地下一层大如迷宫，漫无目的地找怕不是得浪费一整日。
　　彻顿了片刻，牙槽一紧，下一秒双肘就撑上老女人的摊位，一缕黑发垂落额前，幽深的双眸微抬，自睫毛上方直视吓了一跳的女人，嗓音故意压低，轻声说道，“具体位置？”

　　“额...唔...下一层主走廊笔直走到尽头。”

　　“谢谢女士！”彻咧嘴一笑，朝老女人行了个礼，心满意足地往地下入口走去。
　　又惊又喜的老女人假装吓坏了似的捂住胸口，F049没好气地转了转眼珠。

　　待他们下到地下一层，天光未及之处一片昏暗，无灯无烛。死地照明条件向来不好，能将就处势必无灯，毕竟统共也就紧巴巴的三座发电厂，照明太奢侈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脚下似有活物乱窜，每走一步，都伴随作作索索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踩到老鼠。
　　走廊逼仄，黑魆魆的天花板好歹还开着紧急照明灯，用的是最原始的绿色灯牌“安全出口”，每隔一百米照得黑井一般的四壁一片诡谲的幽绿。

　　常年作战让彻条件反射地抗拒黑暗，尤其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闭环境中，他的身体本能地绷得很紧，手不由自主地向后摸索，似要去牵着F049怕她走丢。
　　地下的摊子冷清不少，因为交换芯片的人本就少，缺少必需药物的倒霉蛋更少，这里人影疏落，吆喝寥寥。
　　两人在长廊中穿梭，F049眼角飞快地瞥见两旁摊位后的幢幢人影，至于摊上的物件，则完全看不清楚。
　　转瞬间，一道幽深的红光刺入双目，她警觉地一怔，脚步停了下来。
　　原是一个霓虹灯牌——“红屋”，下方用相同的红色霓虹灯写着一行小字“只收芯片，1小时红色芯片起步”，再细看，暗处藏着一个不大的店面，蒙着红色罗帐，俨然是一座独立的屋子。屋很深，死寂如坟，红色罗帐随着过客搅动的空气微微颤动，衬得店面像一张不详的血口。

　　“什么...”她困惑地喃喃道。
　　彻阴郁地扫了“红屋”一眼，压低声音说：“风俗店，别看了。”
　　F049的双眼在黑暗中倏地睁大，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厌恶。
　　“为什么，居然这里都，怎么会...”
　　“你永远不知道那些男人脑子里想的什么，芯片都愿意拿去换。早就取缔过好几次了，没想到还是...”彻无奈地低叹。
　　人性泯灭则奉杀戮为正道，灵魂枯死的土壤里□□萌芽，想来红屋配死地，倒也不足为奇。
　　可心还是厌恶地收紧了，像在死地腹中亲眼目睹一条臃肿蠕动的毒蛇。

　　红屋对面的铺子里坐着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子，看身份也是医生，正目光呆滞地盯着红罗帐，似要把它盯穿。
　　F049对那些赤裸裸的欲望避闪不及，只能加紧步伐。

　　越往深处走，眼前的景象越是光怪陆离，原来不能见天光的事物，都在地下一层探出了丑陋的触角。
　　“红屋”，风俗店。
　　“逍遥游”，类似于鸦片馆子。
　　“丹舍”，卖违禁药物。
　　“貘居”，用强力安眠药造梦避世的地方。
　　......
　　好脏，好恶心。什么东西在无声滋长，耳边陡生男男女女的尖利狂笑，闭眼都是妖娆舞动的扭曲人影。
　　为什么四周这么安静？明明这么乱这么不堪。
　　不出去拼命就在地下醉生梦死，原来这就是死地居民的归宿么？
　　F049心跳得厉害，觉得四面八方的黑暗都像有实形的墙面迎面袭来，她下意识地握住了彻的手。
　　入手冰凉，彻先是一愣，而后安慰般捏了捏她蒙上薄汗的手心。

　　脚跟扣在地砖上的回声渐渐模糊，终于到了走廊的最深处。那里绿色灯光照亮了两家铺子。
　　彻左右看了看铺子，转向右边。
　　“有维生素吗？或者泡腾片？”
　　铺子后的人戴着斗篷，只露出一张嘴和尖尖下巴。
　　嘴唇蠕动：“哎，我也不知道耶，要不你问问对面？不是他那里就是我这里啦。”

　　这生意做得可真荒唐。彻一边想着，转向了左边。
　　“有维生素或泡腾片吗？”
　　那端铺子里的人也戴着斗篷，低头支吾了片刻，从袍子里伸出一双白皙细瘦的手，蜘蛛般的手指在本就混乱不堪的陈列品间捣鼓，越翻越乱，嘴里念念有词，“哎，好像有吧，我记得好像有，哎呦.....好像又没有。唔，是真没有。”
　　彻又转向右边，道，“那就是在你这里了。麻烦您帮我们准备七人剂量。”

　　“哦，好的。”那张苍白的嘴又慢悠悠蠕动了一阵，彻有一丝不耐烦。
　　右边铺子里的人双手忙碌着，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抬起迷茫的脸，斗篷下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睛眨巴眨巴，“七人份是七人份，问题是客官你要什么药呀，你还没告诉我呢。”
　　“......”
　　有病吧？刚才还说了是维生素呢！

　　彻汗颜，转向左边，问道：“可以麻烦您来帮个忙吗？帮我们找一下药好吗？对面的那位好像不太熟悉...”
　　左边的斗篷下传来幽幽的叹息：“好吧....哎，不过，是要找什么药呀？”

　　“......”
　　敢情这是空降到了傻子星么？

　　气氛越来越诡异，一旁僵立的F049突然心念一动，用气声在彻耳边问道：“他们...会不会是拉撒路？”
　　彻也是一怔。
　　F049也只是在《物种图鉴》里读到过。拉撒路在死地是极为罕见的存在，名字取自圣经中死而复生的拉撒路。这么多年几乎所有人对拉撒路不过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们是禁忌，是数年前一项旨在唤醒亡者的项目的成果。当时的研究员历经十余年之久，终于将事先冰封的志愿者尸体唤醒，但唤醒之后的死者只有相当短暂的记忆。
　　有多短暂？大概比金鱼的七秒还要短。
　　刚好就是记不起彻要的是维生素，那个程度。

　　彻脸色苍白地杵在原地，仔细回忆着三年前他初读《物种图鉴》时还残存的印象。
　　拉萨路......没有攻击性。
　　他缓缓上前一步，借着幽绿的光，视线在乱糟糟的铺子上搜索。
　　红霉素、庆大霉素、甲硝唑....
　　视线一滞，找到了，复合维生素注射液。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把抓起七个黄色的小玻璃瓶子和一捆一次性注射器，快速地塞进兜里。

　　“哎呦，客官，还没付钱呢。”左边那个拉撒路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抬头，只是幽幽一叹，声音空洞虚浮。
　　“付了呀，不是三人份的口粮么？”彻若无其事道，嘴角绷紧，眼神中的杀意呼之欲出。
　　“哎？是么....”
　　“......”
　　“是三人份的口粮么？”左边的拉撒路探头问右边。
　　右边隔着斗篷挠了挠脑袋：“嗯...好像是吧...”
　　彻松懈了一点，继续说：“我就说嘛，我刚刚付过了，你忘记了。”
　　“真的？”左边依旧很固执，真讨厌。
　　左右两人的视线在帽兜下困惑地对上了。
　　“真的？”这次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又是一阵死寂，彻的右手搭在了腰间的武装带上。

　　“哦？....哦，好像是。”左边挠了挠脑袋，妥协了。

　　彻压低声音长吁一口气，转过身离开。
　　身后左右二人还在“真”来“真”去地互相质疑，彻和F049已经走出去了老远。

　　两人先是屏气凝神地按捺着脚下速度，而后越走越快，在两个拉撒路视线不能及的地方，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狂奔起来。
　　像两个年幼的小偷，揣着刚得手的赃物，背对后知后觉的失主拼命跑着，在东三街医院肮脏污秽的地下，在两旁铺主人们惊异的目光中，纵情奔跑。
　　身旁那些污浊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化为血色流光，飞逝而过，揉碎在眼角余光里。
　　不合时宜的，F049想笑，想大笑。
　　她咽下这荒唐的冲动，向身旁瞥了一眼，却看到一旁的彻早已笑得发抖。
　　他笑起来眉眼飞扬，嘴角卷起，鲜活的少年气像一只白鸟呼啦啦飞出英俊的脸庞。
　　好熟悉的笑，仿佛许多年前阳光灿烂的午后。

　　真是莫名其妙，真无聊，可就是想笑，她想。
　　是因为方才化险为夷了吗，是因为白捡了维生素吗？好像是，好像也不是。

　　地底凝滞的空气在发丝间成风，在死地第一次，F049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