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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已替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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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黄白的光从窗户斜刺入,铺满了绿色的病室。
丛阳坐在床上,看着中年女人整理床铺,她的手白净细嫩,努力将一床床的被子铺展平整:“阳阳,你以前说喜欢山里的风景,我们就在这里暂时住下吧。山上风景很好,全是绿油油的树林;山下有一条河,吃了晚饭可以去走走,愉悦心情。妈妈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大自然的,天天让妈妈买故事书,现在如愿了。”
她是个容貌姣好精致的妇人,眼底下有着疲惫的绀青,笑着望向了坐在床边的少年。
丛阳的脸被阳光映的苍白。他说:“滚。”
女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硬。
丛阳站起身,说:“滚。”
女人停住了铺展被子的动作,脸上笑容完全不见了,她走到门口。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听到了丛阳对妻子说的话,威严地瞪大眼睛,但紧紧阖拢着嘴。
何明雅脸上的疲惫消退,又变成了笑:“阳阳,那妈妈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她拿起搭在椅子上的香奈儿外套,走了出去,到拐弯的楼梯口时,她听到了背后少年的声音。
“两年。”
丛阳说:“你是不是早盼着我死了?”
何明雅的肩膀一瞬间卸力,手捂住了脸,身影变得很小很小。她想转过身来,但被身旁的男人用力拉扯,低声呵斥,接着像一块布,从楼梯的拐角消失。
房间里空荡荡,窗子照进来的日光雪白。丛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站了起身。这两年他在周家的破坏搞得很彻底,拿百万古董砸过继父的头,在他书房点过火,只要心情不爽就会砸东西,歇斯底里,见人就打,搞得继父头痛不已。
这次被送到山里的原因,是丛阳听到了继父对何明雅的抱怨。丛阳属于早产,何明雅生下他后丧失了生育能力,继父为此烦恼,暗地里和何明雅吵了几次架。
这一次被丛阳听到正在吃饭,他端碗砸在了继父头上后,拽着凳子冲上去。要不是何明雅拦的及时,那凳子会在继父的头上留下终身创伤。
这件事发生后,丛阳被锁在卧室里三天,再打开门,何明雅说出了送他去江城的事。
这里就是江城。一个四线临江小城。
丛阳在空荡荡的房间站了会,穿上外套,开门出去。
身侧的墙壁粉刷成绿色,到夏天了,老年人身上的棉袄层层叠叠,在草坪上晒太阳,说话。
“久病床前无孝子。年纪大,没有用了,成为子女的累赘。唉,我也不想再拖累他们,我活到这个岁数,心里知足了。以后嘛,有一天算一天喽!”
“哎,那些不孝的。”
他们的聊天在看到丛阳时停了下来,静静踩着摇椅,可并没有说什么。
周围目光汇集,丛阳将卫衣的帽兜往头上戴,藏住了脸,双手插兜快步走过走廊,长腿迈的很宽。
他走到了水泥地的尽头,往下看,螺旋状银白公路将布满梧桐树的山林切割了一条裂缝,黑色宝马在这条裂缝上越来越远。
丛阳咬牙,笑道:“你去过你的好日子。”
风贴在衣襟,丝丝缕缕的冷。丛阳紧了紧衣服,沿着公路往前走。他对江城极度陌生,这是何明雅的老家,可她从来不回到这里,除了这次送他到山上。
他往前走,在梧桐林里看见了一个公交车站牌。
可公交车站牌上只有一班车,一天一发,早上九点。
现在十一点,已经没车了。
丛阳并没走,他坐在了等候椅上,腰腹传来一股硬硬的东西。他掏出来了两张银行卡,和一叠百元大钞。
数了数,一千。丛阳把它们在长椅上铺成一个圆。
一辆面包车从山坡缓缓开来,停在不远处。车上走下一个穿黑T恤的青年男人,大概二十出头,肩宽腿长,转过脸时叼着根烟,倚着车窗吐了口雾。
他在雾里看到丛阳,露出院里其他人第一次看见他的表情,胳膊搭上了车门,目不转睛,像是看待什么新奇玩物。
丛阳低头继续排钱,再次抬头,对方还在看。
丛阳比口型:“操|你妈。再看?”
后江收回目光,用脚碾碎刚扔的烟头,从一条小路倒车进去。
墙壁内响起卸货的声音,但周围又没有人了。这是一座清冷的山,除了运送物资,很少有人上来。丛阳坐了一个小时,困意袭上脑海,他脱下外套蒙在脸上,横躺在长椅睡了下来。
不知道多久,一阵风吹过,梧桐树林飒飒地响起来,有叶子落在脸上。他睁开眼坐直身,刚才看他的面包车司机站台边抽烟,看见他,动了动深长的双眼皮:“喂,等车?这会儿没有,明天九点来排队。”
丛阳穿上外套,把落在地上的钱捡起来。
丛阳走过去:“带我下山,这些都是你的。”把一千块钱拍在对方衣服上。
后江接过,重新放回他手里。等静静地抽完一支烟,才说:“你是病人还是家属?”
丛阳浑身的毛孔一下炸开:“关你屁事?”
后江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笑了:“这么暴躁啊。”
丛阳觉得好像赤|裸裸站在他面前,一股火猛地蹿起,抬手狠狠砸去一拳。
被挡住。后江似乎完全无所谓,走向面包车:“来不来?带你下去。”
丛阳站在原地。对峙的两三秒他浑身的伤口开始刺痛,眼前阵阵发黑。他晃了晃头摆脱头脑中的眩晕感,往前走,上了车。
坐上副驾,开阔风景尽收眼底。
后江手指搭着方向盘,没发动汽车,静静的等着什么。
片刻后,他出声提醒:“安全带。”
丛阳看了他一眼,听见了,但没系。
后江:“想死?”
他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把丛阳从车窗里扔出去的样子。
丛阳还是没说话,看他的目光充满挑衅,像恨不得和他在车里打一架,打的鲜血淋漓才好。
片刻,后江回正了目光,自顾自问:“……一千是吧。”
他转过来,单手扣过丛阳的肩膀。阴影掠过,像攻击的动作。丛阳身体的条件反射刚建立,后江手臂停在他腰际,“咔嚓”一声,安全带系在了肩头。
空气中飘着机油混合香烟的气味。
后江侧身回到了驾驶位,发动引擎,驾驶起了汽车。
“走了。”
丛阳扭头看向窗外,他视线里是一条顺东流去的长河,碧水拍打河岸,一座桥,两座桥,高大苍白的水泥建筑跨越两岸。
丛阳撑着身往左看,冷风吹过,手指发抖。
他把脑袋伸出去吹风时,后江说:“别这样。”
车打入高速公路,圆台上站着交警。第二次警告不听,后江拎住丛阳的衣领用力一拽,衣领的骤然勒紧让丛阳喉头一窒,视线恢复时,后江目视正前方,手稳稳的把着方向盘,俊朗侧脸的下颌骨压抑地磨了一下。
“我说。别、这、样。”每个字清晰入耳。
丛阳躺在椅背上闭眼喘息,头脑中升起失重的涟漪,他意识清晰时,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一脚踹上后江的腿,很重,留下了一个带泥土的印子。
后江漆黑的眸子紧盯丛阳,喉头滚动。
片刻后,他转脸目视前方:“他妈的,神经病。”
说完,点了根烟发动汽车,拐入狭窄破碎的水泥路,经过一面红色长墙,到了临市的小镇。
城市的轮廓从桥上浮现,车进入市区,直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
丛阳打开车门径直跳下了车。
前面一栋大厦表面贴满玻璃,丛阳从玻璃的倒影里看清了自己的脸。
两颊清瘦,喉管突出,颈部刻着多条暗纹,青紫色的大动脉布满针点和疮疤。他肤色苍白,神色阴沉,一双眼中充满了戾气。
丛阳在玻璃前站了半分钟。
背后高高的影子走近。
“下午四点半,在这位置集合。我最多等你半小时,否则自己想办法回山里。”
丛阳像没听到他的话。他把卫衣的帽兜戴上遮住耳颈。拉拽领口的手指骨节修长,布满红色疮疤,像被无数次撕裂过皮肤,又愈合。
后江再问:“听见了吗?”
丛阳身影消失在了来往的人群里。
街道人来人往,塑料棚底下有火锅店,羊肉汤,烤肉,还有炒菜。踩滑板的汉服少年越过抱着孩子的少妇,人潮涌动,丛阳漫无目的往前走。
他停在了最近的公交车站台,抬眸,眼底落了雪白日光。
不知道来干什么,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
换做平时,他会突然暴怒砸东西,发疯,可今天暖洋洋的阳光晒得他很舒服。丛阳闭上眼,心里想了一个数字。再睁开眼,等着这辆公交车,又在第六个站台下车。
一个商圈,丛阳从头走到了尾巴,看见一座银行。他进去,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把银行卡插到ATM,输入自己的生日。
一张卡一百万。
两张卡两百万。
亏欠吗?补偿吗?
让他再也别回去打扰生活的酬劳?
丛阳有点儿茫然,又有点不解,还觉得陌生。他仔细看余额,心脏绷得很紧很紧。痛苦开始产生时,他脑子里陷入一阵空白的眩晕,随即,意识仿佛抽离了。
他看见玻璃门里,少年喉头正剧烈滚动,张开嘴呼吸,脸上也划下了潮湿的水痕。
他在哭,可却感觉不到疼痛。
好久,他看见自己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手指颤抖平息,一切变得若无其事。意识回到了身体里。
丛阳把卡揣进兜里,走出了银行,腹中的饥饿开始作祟。
丛阳左右望了望,随便走进了一家纸包鱼店。
“帅哥,吃什么?”老板热情地问。
不过看到他的一瞬间,眼神顿了一下。
丛阳拿过菜单,看上面的标价:草鱼68,黔鱼68,白鲢48。锅底30元,配菜5元/人。
“有什么区别?”他问。
老板说:“草鱼和黔鱼没刺,白鲢有刺。”
“草鱼。”
“那什么口味?有泡椒,酸辣,麻辣,香辣——”
丛阳思考时,隔壁桌的欢声笑语打断了老板,有人喊:“老板,再来两瓶白的!”
“来了来了,”老板对丛阳说,“你先想,不着急,我马上过来。”
“老板,快点儿!”
声音很大,丛阳的注意力被吸引,传到耳朵里:“下午喝酒还是去网吧?喝酒吧,江哥,你好久没来找过我。”
“那肯定喝酒,多大人了还打游戏……”
丛阳想好口味,抬头,一道身影坐在正前方的椅子里。
隔了一张桌子的七八个人,后江撑着手腕抽烟,他旁边坐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生,水灵灵的,正扒了鱼刺往他碗里夹,对着他笑。
他者腕端起酒杯,漫不经心的望了过来。
丛阳视线停了一秒。
后江视线也停了一秒。
随后,两道目光都漠然地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