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妖影》弹杯一笑

25、想想

　　1、

　　想想住在外婆家的阁楼里，阁楼狭小阴暗，只有一扇开在屋顶的天窗。想想的床就正正摆放在天窗下面，每天她做梦醒来，睁眼就可以看见星光。

　　当然，在某些时刻，想想也会看到别的东西，比如绿眼睛的野猫，比如被风刮上天的短裤衩，比如依偎呢喃的偷情燕子……

　　不过看见一个人，对想想来说还是头一遭。

　　想想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是在上礼拜三的深夜，当时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感觉有目光在打量自己，她缓缓睁开眼眸，果然发现有一个人影坐在天窗旁。

　　想想当时第一反应，这或许是某个变态的、喜欢偷窥的家伙，而她没有象别的女孩子那样尖叫，也没有吓得用被子蒙住脑袋，那样做就不是想想了，不是孤单而坚强的她。

　　想想一下子抱膝坐起，她抬头和屋顶上的人影狠狠对视，她心中暗想：我坐在温暖柔软的床上，你坐在寒冷坚硬的屋顶上，看谁难受。

　　想想这般与这人对视着，渐渐她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朦胧星光下，想想看清这人的肩膀宽阔、身材挺拔，居然是个英俊的男子！

　　但这还不是最让想想惊讶的，最让她惊讶的是这男子披散着乌黑长发，身穿雪白的长袍，俨然还是一副古代人的装束。

　　“难道我看花了眼，还是遇见了神仙？”想想揉揉眼睛，赶忙再去看，却就在这一刹那，坐在天窗旁的男子突然又消失不见了。

　　隐约中，想想仿佛瞧见他还对自己笑了一下，很张扬的、就象是在同老朋友打招呼的那种笑。

　　此后接连数天，天窗男的微笑老是在想想眼前晃悠，害得她无心做任何事情，晚上常常无缘无故地苏醒，然后象个傻瓜一样望着天窗，一直望到天明。

　　2、

　　今晚，想想又醒来了，披衣坐在床头，她懒懒地梳好头发，望着外面的星空发呆。

　　突然，她看见璀璨星河下有一个小黑点急速朝自己的方向飞行。小黑点越飞越近，也越飞越大……

　　想想凝神细看，觉得小黑点似乎是一只硕大的花脚蚊子，而在这只蚊子背上，一人长发如拽，大袖飞扬，正是好几天不见的天窗男。

　　转眼，天窗男骑‘蚊’飞到了想想的屋顶上空，这时想想亦看清了他骑的不是蚊子，而是一只蛮象蚊子的、长脚长嘴的仙鹤。

　　天窗男潇洒地跨下鹤背，栖落到想想屋顶上，他再次坐到天窗旁，探头探脑地向屋内张望。

　　显然，天窗男没有想到想想正瞪大了眼睛在下面等着自己，他这么一张望，正好和想想来了个近距离大对眼，措手不及的他顿时吓得一哆嗦，差点滚下屋顶，幸好他的蚊子仙鹤反应敏捷，一下叼住了他衣角，才使他幸免从三层小楼上垂直落地的灾难。

　　“吓死我了！”天窗男一边伸手拍着胸口，一边在蚊子仙鹤的帮助下重新在天窗旁边坐好，并重新理了理衣襟。

　　“神仙也会害怕吗？”想想在天窗后仰着脖子笑问他。

　　“怕，最怕你这种小女孩吓唬我。”天窗男闷声回答。

　　“可明明是你先不打招呼就坐在了我的天窗旁。”想想提醒天窗男。

　　“你听说过神仙坐哪儿有先和凡人打招呼的吗？”天窗男反问想想。

　　“那倒没有。”想想承认。

　　“这不就是了。”天窗男一摊双手：“所以是你先吓唬我。”

　　“好吧，算我先吓唬你。”想想觉得自己能够吓唬到神仙也挺不错，所以没有反驳天窗男的这个论点。

　　“因为受到你的惊吓，你要赔偿我精神损失。”看见想想承认了，天窗男突然露出狡猾的笑容。

　　“你是神仙，神仙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吗？还需要什么赔偿？”想想不解。

　　“要什么有什么是我的事情，但这不代表你吓唬神仙可以不负责任。”天窗男很严肃地警告想想。

　　“那你要什么赔偿呢？”想想怯声询问。

　　“我要你的一滴眼泪。”

　　一滴眼泪？就是一堆眼泪也没什么。

　　想想松了口气，不过转瞬她又犯愁了，现在她心情蛮好的，这眼泪没办法流出来啊。

　　“用胡椒末熏出来的行不？”想想和天窗男商量。

　　“不行不行。”天窗男大摇其头，他的蚊子仙鹤也跟着一起摇头。

　　“胡椒末熏出来的眼泪不清澈，酿出来酒不纯。”

　　“眼泪能酿酒吗？”想想露出好奇的神色。

　　“一般人当然酿不成，勉强酿出来的酒也是又苦又涩。不过象我这样的神仙，则可以用眼泪酿出最好的酒。”一说到酒，天窗男的脸上放出光芒，眼睛里也放出了光，开始夸夸其谈、大谈特谈。

　　“为了酿这杯美酒。我可是等了你九十九世哦。”天窗男告诉想想。

　　“九十九世！”想想惊讶地张大嘴，乖乖，那是多少年？

　　“对，九十九世！”天窗男再次加重语气：“酿这杯酒需要一位小女孩的九十九滴眼泪，而且这九十九滴眼泪必须一世取一滴。不能多取，也不能隔世取。”

　　“这是一杯什么酒呀？需要这么耗神酿造。”想想不爱喝酒，也不理解酒徒的痴迷。

　　“这杯酒的名字叫做想想，据说是天地间最最最最回味悠长、让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魂飞魄散的美酒。”天窗男的语气已经陷入癫狂状态。

　　“想想？我的名字也叫想想耶。”想想兴奋地叫道。

　　“很好奇么？是我特地叫管理人间命名的命名司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天窗男白了想想一眼：“以纪念我的想想即将酿成。”

　　“你真没趣。”想想也白了天窗男一眼：“干吗要告诉我这个坏消息。”

　　“对了，你以前是怎样骗取我的眼泪的？”想想突然想到一个敏感的问题。

　　“骗取？拜托不要把神仙想得那么猥琐好不好？”天窗男仰望星空，摆出一个回忆的姿态。

　　“第一世时你还是个小野人儿，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正坐在树墩上号啕大哭，好象是因为刚拣的野果被猴子抢了。我见你那么爱哭，当时就决定选你的眼泪做酿造想想的原料，现在想来真是一个错误。”

　　“我取了你的眼泪后，还爬上树帮你又摘了个更大的果子呢。”天窗男瞪想想一眼，表功道。

　　“看不出来你心地倒是蛮好的嘛。”想想讪讪笑着，她想不到自己过去那么好哭。

　　“第二世你是普通的乡村少女，我遇见你时你正在为重病的父亲垂泪，我取眼泪也没花什么力气，并在临走前又顺手治好了你父亲的病。哎，说起来我心地真是善良呀。”天窗男感慨。

　　“我前世的父亲。”想想纠正天窗男的逻辑错误。

　　“你明白就可以了。”天窗男再度瞪了想想一眼。

　　“第三世你是一位公主，被深锁宫中，不见天日。为了获取你的眼泪，我天天夜里潜进宫中给你讲故事，讲了整整三年，你才终于被我讲的故事所感动，流下了眼泪。”

　　“后来好象有人整理了我三年来讲的故事，写了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一千零一夜》。”天窗男告诉想想。

　　“第四世你投胎塞外，性格变得开朗辽阔、坚韧坚强，他奶奶的居然不再好哭了，为了取你眼泪，我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什么心思？”想想不知不觉被天窗男的叙说所吸引。

　　“我委屈自己，化身做你的伙伴，陪你一起牧马放羊，共同抵御风雪，联手对抗狼群的袭击。最后，我终于感动了你，让你为我流下一滴眼泪。”

　　3、

　　夜空静谧，天窗男的鹤伏在屋瓦上打着呼噜睡着了。

　　天窗内外的两个人，却一个坐在屋顶上回忆往昔，一个抱膝坐在床上倾神聆听，都精神熠熠，一点儿都不困。

　　“第七十六世，你诗画无双，却身世飘零凄苦，最终落到秦淮河上为妓，我取了你那么多眼泪，看在那些眼泪的份上，于是扮做一书生，把你救出了火坑，却因为触犯擅改轮回因果的天条，被收去法力，罚百年为人，这事后来不知怎么让你知道了，你感动得一塌糊涂，我亦获得了你的眼泪。”

　　“第七十七世，你是一武艺高强的女杀手，愤世嫉俗、独来独往、从不与他人深交，更是从不流泪，号称流血不流泪的无情罗刹。为了获得你的眼泪，我只好又委屈自己，再度变成一淳朴的乡村少年，在你受伤时适时出现，救你、照顾你、呵护你、保护你，然后在你伤好后缠着你，你赶我、打我、骂我、辱我，我都忍着，最后，终于和你结为秦晋之好，新婚之夜，你幸福地流下眼泪……”

　　往事依稀，天窗男声音忽然有些唏嘘：“这些我说来做甚，你投胎转世，喝了孟婆汤。都早就忘了。”

　　“也不全忘了，你刚才说的时候，我仿佛记起了些，谢谢你陪伴照顾我这么多世。”想想眼眶微红，她抬头盯着天窗男，目光柔和如天幕上的星辰。

　　“说到哪了？天色不早，就说说你最近两世吧。”天窗男转过头，避开想想视线。

　　“第九十七世，你投胎非人，化成了一株梅花，生长在荒僻的乡村道路旁，农家小儿不识花木，在你身上系牛拴羊。我找到你时，你身下积着厚厚的牛羊粪便，却尤自卓尔不群，怒放在片片飞雪中，那次我找你寻泪，却自己流下了眼泪。我买下那块土地，在其上盖房，与你傍边居住下来。那时你投胎为树，我心中已经绝了酿造想想的念头，因为树是不会有泪水的，虽然我可以教你成妖。但你成了妖后纵使有泪，但也从此不生不灭，没有下一世了，我亦不可能获得下一滴眼泪。”

　　“我绝了念头，安心陪伴你。一天夜晚，月色如水，我在院子里读书，忽然鼻端香气浓郁，我讶然抬头，看见你却竟然自己变成了人形，正笑盈盈站在我面前。我知道以你的短短数十年修为。根本不可能变成人，你一定是忍受着极大痛苦和拼着耗尽生命才如此的。我责怪你行为莽撞，你却一笑，坐到我身旁。”

　　“那晚你默默陪我坐了一宿，凌晨天亮时你为我流下一滴眼泪，然后香魂飘散。”

　　“第九十八世，上天责你上一世为树时违背生机、擅自早死，把你变成了一个痴痴呆呆的小乞丐，你认不得我，只会傻忽忽地在地上乱爬、打滚、冲路人傻笑，我无奈地看着你，束手无策。后来我也不管什么天条戒律了，我拉起你，把你带在身旁，四处找药为你医治。你原本冰雪聪明，是因为我才如此愚钝的，我心中愧疚，暗暗发誓一定要治好你。”

　　“不负苦心人，我寻遍天上地下，找了三十年，最后终于在海外仙岛找到了一株聪明草。我亲手喂你吃下草药，看着你浑浊的眼眸慢慢变得清澈，闭塞的神智逐渐恢复，不禁高兴得抱着你又蹦又跳。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手足冰凉，一下如从九天坠落……”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想想忍不住问天窗男

　　“接下来你清醒过来，聪明草的药性果然强烈，不仅治好了你的痴呆，还让你一下忆起无数前尘往事，你认出了我，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高兴地答应一声，却发现你的神情已然不对劲。你无力地闭上双眼，再也不曾睁开 ———原来我以为自己可以斗得赢天，可是我却忘了，老天还掌握着你的性命。我把你变聪明了，它还可以让你死。”

　　“可怜你死的时候，还不忘流出一滴眼泪给我。”

　　4、

　　一片沉静，两人默默坐着，都不开口说话。良久，还是天窗男打破了沉寂，他沉声说道：“都讲完了。”

　　他的眼眶内有流动的微光，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甚是明亮。

　　“都讲完了？这就是我的过去？不，我们的。”想想仰起脸。她亦已经泪流满面，这是坚强的她成年后第一次哭泣呢。

　　“快取一滴去吧。”想想提醒发呆的天窗男。

　　“嗯。”天窗男低应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杯，小杯圆润光滑，内中盛满清澈的液体。只见天窗男举手微招，一滴晶莹的泪珠倏忽从想想脸颊飞起，它穿透天窗，划出一道漂亮弧线，准确落入天窗男杯中，荡起一圈圈波纹。

　　“恭喜你即将酿成想想。”想想微笑着祝贺天窗男。

　　“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我也酿不成。”

　　“你以后还会来找我吗？”想想问天窗男。

　　“这……”天窗男沉吟：“或许不会了吧，为了酿想想，我已经给你带来太多麻烦，害你受尽苦难，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也罢。”想想神色黯然：“你是神仙，我是普通的凡人，高攀不起。”

　　5、

　　目送天窗男骑着他的鹤远去，想想缓缓收回视线。她的目光忽然落到墙角的一本书上，那本书的名字叫《西方巫术大传》。

　　“西方的巫术对东方人也应该有效吧。”

　　想想翻着这本厚厚的书，脸上的伤感神色突然消失不见，代之嘴角悄然翘出一缕狡猾可爱的笑意。

　　她面前摊开的书页上，记载着这样的一段话：“一个男人如果喝下女人的九十九滴眼泪，他将永远爱上这个女人。不管他离她多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