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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安 ...

  •   长安长安,那是一座古老的城。也或许,是一群“人”。

      ……

      初见长安,是在他少年的时候,那时,他住在一座大山里,没有朋友,是个孤独的孩子。因为孤独,他总在山深处游荡,然后躺在某一处溪石上发呆,听身下流水汩汩,望头顶白云沉浮。

      当然,若是阴霾的天气,便只能眺望乌云了。譬如那天,天空就有些阴霾,还飘了几许凉凉的雨丝。幸好是初夏,天气并不寒冷。他躺在新觅到的一块溪石上,任凭微雨潮湿了衣襟。

      当时,他身下的溪石是幽谷中最大的一块,它平坦光滑,而且旁边还倚着一棵缀满了淡黄色花瓣的野樱树,最是让人好眠。

      他朦朦胧胧地在这方溪石上睡着,恍惚中,却又被一些细语声惊醒。这些细语声不似本地山民的土语,也不似山外游客的官话。它们带着起伏的拖韵,有些地方尖锐高亢,有些地方又细糯绵软,是一种他从未听闻过的方言。

      好梦正酣,突然被这些细语声吵醒,心情自然有些不爽。他翻身坐起,恼怒地四处打量,看见原来是一群八、九岁模样的孩童,聚集在不远处的溪流对岸玩耍。

      这些孩童有男有女,他们围坐成一圈叽叽喳喳、喧哗争闹着什么,隐约可见他们中间还燃着一堆篝火,篝火上叠石架着一只大大的铁锅。

      空气里隐约漂浮着一缕酒的暖香味儿,令他忍不住耸了耸鼻翼,并打了一个喷嚏。

      对岸的孩童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白衣小孩站起身遥遥向他招手:“过来一起喝一杯吧?”这次却是标准的普通话了。

      这群小孩子们在喝酒?望着眼前白衣孩童小大人一般的邀饮模样,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拒绝了这群孩童的邀请。不过拒绝之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饶有兴趣地抱膝坐着远观他们。

      通过观察,他发觉这群孩童喝酒居然不是用酒杯,而是用一个个细小的碧绿竹筒,盛酒的容器也不是常见的玻璃酒瓶,而是一尊造型古朴的朱红色大葫芦。

      这葫芦浸在篝火上的那口铁锅里,随着沸水上下沉浮。谁的竹杯空了,就自己伸手取了大葫芦斟满。

      “他们倒是风雅的紧。”一旁旁观的他笑着暗想,却并不是很惊讶。山中常有一些游客追思古人,做些返古的事情,他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侧耳细听,他听见这些孩童所讨论的内容亦不过是一些极无聊的琐碎杂事,虽然他们的方言他不甚明了,但隐约中也是听得明白一些的,比如某某又嫁了一位新人,某某又去了他乡某地定居,或者某某做了一件好玩促狭的事儿……

      听了一会,他渐渐感觉到无聊,复又倒头酣睡。这般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群孩童的说话声似乎飘到他睡卧的溪石附近。

      “就这块巨石最好了,又平整又大,而且临着水……”有女童稚嫩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语,他微微睁开眼皮,见这声音的主人面貌娇憨,穿一件浅绿衣裳,正是那群孩童中的一员。

      这绿衣女童一边抚摸着他身下的溪石,一边又悄声地继续说道:“可惜被人先占了。”

      “是啊,而且人家是先来的。”这是适才邀请他饮酒的白衣小孩的声音,他还记得,对这礼貌的孩童他挺有好感。

      “如此,怎么办好?别的溪石要么不平整,要么小了,容不下我们这许多人……”绿衣女童撅嘴对白衣小孩轻声嘀咕。

      “让给你们吧。”听着耳畔两个孩童的窃窃私语,他索性也不装睡了,伸个懒腰坐起来说道。

      溪石多的是,他一人也占不了多少空间,随便再找块小石头躺着一样可以安卧,而且这些孩童们也挺可爱的,他乐意帮助他们。

      “这,这真是多谢了!”礼貌的白衣小孩和绿衣女童被他突然坐起吓了一跳,一同往后退了一步,但听见他如此说,复又脸现喜色,连连拱手道谢,行的居然是古礼。

      他摆摆手,阻止这两个小孩的道谢,翻身下了这块溪石,重新寻觅了另一块稍远处的溪石躺下。

      但是两番被吵醒,令他再无睡意。于是干脆也不睡了,他枕臂斜躺着,打量这群孩童们。只见这群孩童纷纷登上适才他睡卧的巨大溪石,四散随意盘坐。

      他们要干什么?玩游戏吗?他饶有兴趣地猜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

      他瞧见这群孩童坐好后,竟各自整肃衣襟,神态庄严地从身前虚空取出各种琴、箫、古筝等乐器,其中一胖胖的孩童,取出的更是一面硕大的雕花大鼓。

      “我要开始了。”这胖胖的孩童兴奋地说了一句,便轻敲了一下身前大鼓……

      鼓声空灵,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刹那间,溪石上众乐纷然和鸣。而伴随着这悠然古朴的音乐声,适才和他说话的绿衣女童则幻化出一身长袖宽袂的霓裳,于巨石中间蹁跹起舞。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他使劲揉揉眼睛,再次看去,眼前却还是这幕情景。

      他忽然有些恐惧了,对这群孩童的来历产生惊疑,山中常有精魅惑人的传说,莫非眼前的这群孩童便是那些惑人的精魅?

      他心中惧怕,起身欲逃。但莫名地又有些留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情,奇怪得让他有些恍惚。

      ……

      微雨如丝,石下泉声汩汩,三两游鱼在雨丝的涟漪里盘旋,青苔在竹影下缓缓蔓延……

      不知不觉,溪石上的一曲终了,他的心也从最初的惊疑,渐渐沉凝为一片安详。在这样的山中午后,听着这样的音乐,就算被精怪魅惑,也是值得的吧?他自嘲道,并且为自己刚才的惶恐羞愧。

      遥遥地,他忽然望见那正在起舞的绿衣女童跳下溪石,径直向自己走来。

      走到他面前,绿衣女童抬手从脖子上摘下一方小佩,递了给他,“适才我们打扰你了,无以为谢,这方玉佩就送你做个礼物吧。”

      他茫茫然伸手接过,低头看手中的小佩,是天青色的一方好玉,它的一面寥寥数笔雕刻着一弯浅月,一面却是古拙的二个行书草字,他倒是认得,那是“长安”二字。

      握着玉佩,他抬起头,欲要推辞不受,却见眼前山水依旧,哪里有什么绿衣女童的影子?而溪石上演奏的孩童们也全都倏然消失无踪了。

      ……

      数年后,他离了山,去山外的城市求学。他本性依旧孤独,不适合校园的宿舍群居生活,于是独自在校外租了房居住。

      从学校到他租住的所在,要经过一片老旧的巷子,那片巷子临着江,阴暗潮湿,近半的房屋已经空置荒凉,成了江边雀鸟们的栖息地。

      这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他却很是喜爱,常常于睡不着的夜晚在这片深巷里四处游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爱这片巷子的什么。大概,就是喜欢这灰败中的寂寥,以及一抹那旧建筑内被岁月沁入人心的阴凉吧。

      某个夜晚,他又进入了这片巷子。他随意散漫地行走着,恍惚中走进一片以前从未踏足的巷陌。透过湿漉漉的江雾,他发现这片巷陌竟保存得极好,地上的青石板、檐头的雕刻、每户人家门前的小石狮子,都带着一股润润的新意,不象别处的那般残破不堪,仿佛才新建不久。

      他缓缓走到巷陌的尽头,看见一扇斑驳的木门,有一丝昏黄的灯光和隐约人语声从这木门后面传出。

      这灯光和隐约的人语,衬着门外的冷冷湿雾和幽长深巷,于寒夜里勾勒出一幅温暖静谧的画面。

      他悄然伫立,瞧着眼前这幅画面,神思摇曳,竟是痴了。良久,他方醒转过来。怅然地转身欲离去。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位身材修长、著青色古装长衫的少年端着蜡烛推门而出,站在门口向他遥遥招手:“夜深露重,客人既然到了门外,也是有缘,何不进屋一叙?”

      这突然出现的少年衣着举止颇有古风,神态也温文有礼,见他疑惑,复又微微一笑,再次招手邀请。

      他踌躇数秒,便洒脱地跟随少年进门。见门后是一间普通的庭院,三两庭树散布其间,掩映着一小阁。小阁灯火通明,绰约可见内有四、五人围坐。

      小阁下,一长发白衫的男子在执长毫泼墨粉墙,他凑近仔细观看,认出是极张扬的狂草,墨汁酣畅淋漓地洒满一壁。

      小阁左近,亦有一古装虬髯老者安坐于庭树下绘画,画中人物却是他对面两位弈棋的青衣少女。

      眼前情景,仿佛是唐宋电影的夜宴画面,令他生出穿越时光之幻觉。而引他进来的青衫少年这会儿也转身径自走了,留下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彷徨了一阵,最终索性自由自在地沿着庭院内的小径随意行走。他穿过庭院,绕过庭树和小阁,一直走到小阁后的一方池塘边。

      夜色下,池水幽暗,流萤闪烁其间,映照出浮萍点点,显得甚是宁静空灵。他寻了池边的一块青石坐下,整理有些凌乱的思绪。

      沉思中,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骇了一跳,猛地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一位白衣人。这白衣人冲他一笑,从腰间解下一葫芦,仰脖灌下一口葫芦中的液体,又伸手把葫芦递给了他……

      酒香扑鼻,不用看,他知道这葫芦中盛着的必是酒水。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暗夜、奇异的庭院、奇异的一群人,容不得他不疑惧。

      任他疑惧,白衣人却并没有收回葫芦,依旧面向他笔直地伸着手,脸上还挂着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情让他感觉十分熟悉,又有些恼怒。他终于伸手接过葫芦,学着白衣人的模样仰脖也灌下了一大口。

      烈烈的液体入喉,在腹中腾地燃烧起来,烧得他浑身发烫,头脑也有些醺醺然,他忽然觉得十分快意,脑海深处的某一隐秘地方翩然浮现出许多他从未见过却倍觉熟悉亲切的画面。

      那些画面是奔马、长铗、热闹喧哗的古代街肆、胡姬柔软的腰肢,以及厚重古老城墙上的箭痕与苔藓,还有城门上的长安两个字……

      次日清晨,他从江边的这片巷陌中醒来,身畔没有昨夜润润的新巷,也没有了那座庭院和小池。唯有淡淡的酒香萦绕身畔不散。

      ……

      人终究会老去的,他也不例外。转瞬间,挥手告别自己温润的少年时代,他也步入了碌碌的中年。

      这期间,他谈过两、三场恋爱,结识了不少朋友,工作换了四、五个,聚散离合寻常事。

      最后,他落脚到另一座热闹的城市,自己开了一间小小的商店为生。他的性格已经不再那么孤僻清冷,而是变得温和文雅,像所有的买卖人,他的脸上总挂着一层笑。他会和街坊邻里打招呼、讲笑话,会对顾客们说回头再来,也会送给他店里嬉戏的小孩子们一些小礼物。当然,他偶尔也逗弄他们,恐吓他们,并以此为乐。

      总而言之,他仿佛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社会,并看起来游刃有余。可是骨子里,他深刻了解自己,他其实只是沉下去了,而不是融进去。

      他就像是一尾沉在池底的鲤鱼,在等待着一道惊天的雷霆响起。至于这道雷霆究竟会在什么时刻响起?他却并不知道,或许在今生,或许在来世。也或许已经响了,只是自己迟钝地没有被惊醒。

      他常常在无人时抚摩着那方玉佩,指尖游走于它细腻的纹路间。长安长安,他知道那是一座城,也是一群“人”,而他,曾经那样地接近过它。

      ……

      这天午后,店里只有三、两个客人,一个邻家小儿赖在他怀里吃棒棒糖。他抱着小儿,和顾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面前柜台上还放着一本摊开读了一半的书。

      这样平淡的午后场景,是他每一天的写照,他早已经熟悉无比。他甚至知道再过不久,邻家小儿大嗓门的祖母就要喊邻家小儿午睡,然后邻家小儿会飞快地跳下他的怀抱跑回家。而他,在打发掉这三、两个客人之后,会继续坐下来读书,直至新的客人上门。

      然而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对面热闹的街道上有一位小小的身影在向自己招手。这身影是淡绿色的,浅浅的、润润的,如同他幼时山野生活中的一抹绿影。

      他心中霎时一动,放下邻家小儿,推门走了出去。不管不顾身后一个顾客正拿着商品追着自己问价。

      他走出了小店,站在街道这边,隔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他终于看清楚了这淡绿色身影的真面目,还是那样稚嫩和娇憨,仿佛时光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怀中掏出那方小小的、天青色的玉佩,“你们终于来了,带我回去吧。”他在心里说。

      一刹那,在他眼前,城市消失了,街道消失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消失了,他身后的小店、小店中正在吃着棒棒糖的邻家小儿,以及正呆呆拿着商品望着他的背影的顾客也消失了……

      天地苍茫,只剩他和对面的那道小小绿色身影存在。混沌之中,有物如流星坠地,从无限遥远的天际飞驰而来,一闪,便坠落在他和绿色身影之间,化做了一条苍青色的巨龙。

      巨龙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从巨龙清澈的眼眸里,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神色。是的,正是那夜同他一起饮酒的白衣人的目光;而从一只峥嵘龙角上,他亦看出那夜庭树下端坐绘画的虬髯老者的身姿;至于另一只龙角上,他分明看见幼年山谷中相遇的那些孩童们的影子……

      他突然明白了,长安长安,原来不仅仅是一座城,也不仅仅是一群“人”。它还是一条龙,一条古老的龙。

      他再度微笑,向巨龙走去,巨龙一声嘶吼,高昂起头颅,露出下颌一小片空白的位置。他知道,这是嵌着龙珠的位置,亦是自己的位置。

      他轻轻地举起手中天青色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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