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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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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2001年的春天,仙道大学毕业,成为东京中野综合病院心理科的医生。
南烈比他早一年在这所医院的外科工作,俩人因此成了同事,就更有机会一起喝酒了。
夏天的时候,泽北从美国回来。因为有着显赫的学历和满手的直升机驾驶执照,他很快就受雇于一家跨国直升机公司,做那里的飞机工程师兼飞行俱乐部教官。
仙道常取笑他的理想这么快就实现了,值得庆贺。
泽北对他的毒舌攻击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当然,他和水泽茜的恋爱关系也日益明朗着。
一切都向这个季节一样,健康蓬勃地发展着。
很快到了9月11日的晚上。
当那个必定会写进历史的事件发生时,仙道正和越野、彦一在一个酒吧里喝酒。
彦一突然说:“对了,我要告诉学长们一个新闻,是关于宫城学长的。”
越野看着他,吃惊地说:“难道说……”
仙道接他的话:“彩子终于接受宫城了?”
彦一摇了摇头:“不是。昨天,宫城学长又到报社向彩子学长求婚了。”
越野和仙道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这也算新闻?从高中到现在,简直成超旧闻了。可怜的宫城,这苦恋何时才能到头。我说他大好一个人,也曾风头一时无两,对我们进行着惨无人道的斯巴达式管理。为什么非要在彩子这棵树上吊死呢?”越野说。
仙道听了这句话,笑容渐渐隐去。
他有什么资格笑宫城?
宫城的深情不渝简直值得大书特书,如果他是个作家的话。
他觉得,一直以来,宫城就是他的偶像。
某种程度上,也许是因为有了宫城这个难兄难弟,他才会咬着牙在爱的征途上漫漫长跑着。
只不过,不知道是宫城跑在了他的前面,还是他跑在了宫城的前面?
他们都不是笨人,却不约而同地为自己找了棵倔强的树,决定在那上面不成功便成仁。
高中的后半段,他们这两个正副队长的合作,可以说是亲密无间。
那也许是惺惺相惜的一种表现。
“我也觉得宫城学长太可怜了,在我们报社都成了笑话。不知道彩子学长是怎么想的。她到底喜不喜欢宫城学长?” 彦一看向仙道,“仙道学长,你和彩子学长比较熟,你觉得呢?”
仙道忙说:“彦一,打住打住。你这话别传到宫城的耳朵里,他会找我拼命的。难道你忘了?96年的情人节,宫城因为没收到彩子的巧克力,差点把我吃了。”
越野和彦一当即大笑起来。他们当然还记得,那一天,他们还一起围殴了众矢之的的“男性公敌”仙道呢。
现在想来,高中时代的点点滴滴都是快乐的。
这时,仙道的电话响了,是水泽茜打来的。
水泽茜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惶急:“仙道君,不好了。”
仙道喝得微醉,笑着说:“怎么了?泽北惹你生气了?”
“不是的。你没看新闻吗?”
彦一的电话也响了,他接完电话,神色十分吃惊:“真的吗?”
越野看着他们俩人的表情:“彦一,出了什么事?”
“纽约的世贸中心大楼,被恐怖分子挟持的飞机炸塌了。”
越野目瞪口呆地说:“就是那个双子楼吗?彦一,你是记者吧?这么重大的消息怎么会现在才知道?”
“就是几分钟前的事。越野学长,我要走了。这回有得忙了。你和仙道学长说一声。”
他们看着对方,同一时间,想到了一个名字,异口同声地说:“流川?”
那边,仙道的神色很凝重,一直说着“嗯”、“不会的”、“没事的”这样的话。
电话里水泽茜带着哭腔说:“我一看到新闻,就一直打电话给哥哥,家里没人接。哥哥会去哪里呢?”
仙道闭了一下眼睛,水泽茜的惊惶更让他心慌意乱。
天哪,老天爷不会这样对他吧?
距那个约定的春天已经剩下不到两年了。也许流川明年毕业就会回来。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充满仇恨,以血还血。
这么多的人对沟通失去了耐心,把绝望这么赤祼祼地呈现出来。
但那些在电视画面上被迫赴死的人是无辜的。
他只能希望这一天流川待在坎布里奇市,不要乘飞机,更不要去纽约。
越野关切地说:“联络不到流川吗?”
仙道点了点头。
彦一睁大眼睛:“不会这么巧的。仙道学长,你放心吧。啊,我得走了。再见。”
他匆匆地走了。是到新闻记者最忙的时候了。
这时越野的电话也响了,他接了后说:“仙道,我也要走了。警署叫我回去。虽然是远在美国发生这样的事,但政府部门还是很担心。你放宽心吧。彦一说得对,不会这么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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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出了酒吧,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他坐在开着冷气的车里,开始拨流川的号码。
真的没人接。表示电话通了的铃声拉长地响着,撕扯着仙道紧绷的心。
怎么会这样?
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美国至少有2亿多人,被这个事件杀死的人不会过万。不应该会波及流川。
但流川离纽约那么近,那里是现代建筑的展览中心,因着专业的关系,他好像经常会去。
也许他那时会经过世贸中心大楼。
仙道简直不敢想像。
但彦一说得对,不会这么巧的。
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不至于落到流川身上。
流川甚至还没找到他失忆的答案,他们在哈佛广场构思的家也还没付诸实践。
老天爷应该不会这么不公平。他们并没有危害过这个世界。
但他知道,那些飞机上的乘客和世贸中心大楼里工作的人也没有危害过这个世界。
灾难总是不请自来,谁也预料不到。
他握着手机趴在方向盘上。
这时电话响了,他振作精神,看到那个号码是泽北的。
他当然很失望,但还是接了。
电话里泽北说:“仙道,你在干什么?”
仙道有气没力地说:“等死。”
“什么话。我说,刚才流川电话给我了。”
仙道大吃一惊:“什么?他没事吧?为什么……”
“他说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他没事。全家人都没事。流川今天在上课。”
仙道呼了口气,上帝保佑。
他就想,他们不至于这么不幸。
他当即恢复了精神:“我知道了。小茜知道了吗?”
“我也不清楚。我先打电话给你。好了,我挂了。要打给小茜了。”
“晚安啊,泽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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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把电话放在平台上,开始发动车子。
开着车在东京的夜路里行走时,他想,这个晚上,这世上会有多少人无法入眠呢?
他可以从这个无法预知数目的庞大队伍中全身而退,是他的幸运。
但……前面的路上还有多少未知数呢?闯过一个是一个吧。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无力。
对这个世界而言,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天天都在上演,只要人类还没有灭亡,就没有谢幕的一天。
但只要心里还存有希望,就可以和这居心叵测的命运安排周旋。
人活着,至少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和信心。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他有种预感是流川打来的。就好像少年时代,他能感觉到流川走近他身边一样。
他在路边停下来,就着路灯一看,果然是越洋的号码。
他接通电话:“流川,你那里是几点?”
“上午11点35分。”
流川在电话里的声音一如他熟悉的淡漠和清冷。在静夜里,仙道听来,就好像是穿行于山间的清冽溪流,动听之极,有如天籁。
“我这里是夜里10点35分。我这里一天就要过去了。”
流川没想到在这种非常时刻,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仙道平静得令他有点吃惊,他于是说:“那又怎么样?”
仙道在夜幕中微笑起来。
如果流川看到这时的他,也许会认同,是他目前所见过的,仙道最好的笑容。
“不管今天怎么样,一个多小时后,我这里就是新的一天了。明天和今天总会不一样。流川,你也这样想吧。很快你也和我一样,可以迎接明天的太阳了。”
流川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沉默了好久:“我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的。因为我还没找到自己失忆的答案,因为我还没住进那种前面有草地后面可以看到大海和太阳的家,我就不能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仙道知道,流川说的是他10岁在白马岳发生的事。
仙道想,和死亡紧密相连的事,为什么总是眷顾着这个他最怕失去的人?
但他还能说什么?
即便上天如此亏待他,他还是像棵小草一样顽强地生长着,从石缝中钻出来,昂着头面对人生路上的风吹雨打。
这样的生命,可贵得令仙道一想就会颤抖。
这时,他听到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呼喊着:上帝啊,帮帮我吧。
他感到滚烫的泪水从自己的两颊静静地流下来,在冷气里渐渐被降温,落在方向盘上。
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正常:“你当然不会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所以,你不会死的。”
流川好久才说:“我挂了。晚安。”
“日安。”
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对方所处的时间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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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5月,流川回到了日本,在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做建筑设计师。
经过7年相隔,他们又得以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但流川的工作很忙,他和仙道、泽北以及水泽茜,也不是有很多聚在一起的时间。
7月下旬的一天,仙道在医院的大门外遇到了南烈。
南烈看到他:“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了流川。”
仙道扬了扬眉:“他还好吧?”
南烈一怔:“你们不常见面吗?”
仙道苦笑着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忙,精英就是精英,每一分钟都是金钱。”
南烈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说,有点贬低你自己。难道毕业于东大的你就不算精英了?我觉得毕业于早稻田的我也还算精英。”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世界级名校培养出来的敬业精神吧。”
他其实心里在想,难道真的要等到那个约定的时间,流川才能对他假于颜色?
如果这是流川的意愿,他怎么能违背?
他已经等了7年多,不在乎再等上一年。
当然,他的心里并不这样想。
他就像是那个装在魔瓶里的魔鬼,越等到后面就越失去了耐心。
但他别无选择。
并不是流川的错。
是命运的错。
“仙道,虽然我不是学心理学的,我还是想说,我觉得流川的状态不太好。”
仙道一怔:“是吗?”
“是不是有什么事?”
仙道迟疑了一下。
他难道可以告诉南烈,现在渐渐到了流川埋藏记忆的极限?这件事四处宣扬又有何益?
但他要更关注流川了。否则,他学这个专业干什么,如果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他也不想完全隐瞞南烈,毕竟,后者对流川的关心是真诚的:“是有一点事。南烈,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不好说。”
南烈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不是喜欢打听隐私的人。不过,其实从水泽说到流川的态度,我就有点预感了。仙道,用点心吧。”
仙道点了点头,和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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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近八点时,仙道坐在一家酒吧里。
一直以来,他是个以迟到著称的人。
但也有他等人的时候,那个人不会迟到,却会令仙道提前等他。
这个时候,仙道就会觉得每一分钟都很难熬,开始自省以前让别人等的罪恶。
当然如果已经成了习惯,下一次仍会循环往复。
人是很难改变的。
差不多准八点,流川踩着这个时间走进来。
他看到了仙道,向他径直走来。
仙道注视着他,也许南烈说得对,流川的神色有点疲倦。
流川坐在他身边:“对不起,工作刚做完。”
仙道笑了笑:“你又没迟到。是我早来了。你工作很忙吗?“
流川喝了口侍者递过来的啤酒:“还好。”
仙道侧着头看他:“南烈说昨天遇到你了。”
流川点了点头:“是啊。我们聊了一会儿。”
仙道开门见山地说:“流川,是不是开始想起什么了?对我说吧,我好歹是个心理医生。也许能帮点忙。那时我就说过,可以一起去面对。虽然你说这不是你想要的方式,但流川,我并没有要你答应我什么,可不可以就让我站在你身边?”
流川没有回答他的话,突然说:“半个月前的一天清晨,我一早醒来,想起了7岁那年的事。那时,我母亲要和我父亲离婚。他们总是冷战,却不吵架。我那时看着很害怕。我现在才知道,我失去的记忆是从7岁那年开始的,直到10岁在白马岳遇难为止。”
仙道静静地听着,终于说:“原来不止是白马岳遇难的事。”
仙道知道,对流川来说,父母的离婚也是他童年不愉快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在遇难事件后一并被封存起来。
但……随着埋藏记忆的极限临近,流川潜意识里视为更浅的创伤率先得到了复苏。
他大概能想到笠原由美那时的态度。她爱流川凌,却对那样的相守失去了耐心。
比争吵更无望的方式就是冷战,更加决绝,也更具杀伤力。
流川淡淡地说:“后来我母亲收拾东西走了。走的时候,她看着我不停地流泪。我那时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是猜到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父亲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终日沉迷于拍摄和整理他的作品。不过,他还是很关心我。我总是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练投球(棒球)。”
“我记得9岁那年的春天,你父亲到长野看我们。他问我父亲要不要搬到中之森去,他说你们一家很快要从东京搬到那里。我父亲对他的这个建议没有说什么。你父亲离开时,在门口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小枫,伯伯下次会把小彰带来。你们可以一起玩,就不会寂寞了。他是你哥哥。’那时我点着头,心想,那个叫小彰的哥哥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打棒球了。”
“在失忆之前,我一直都记着这件事。但一直到出事,你父亲都没带你来长野。他可能只是随口说说,早就忘记了他说过的话。第二天的初冬,发生了白马岳的事,我把这些事也都忘了。当然也忘了你。”
“不过,那次在远藤博士家,我记起了在中之森治疗期间,你总是躲在门缝看我。只是,我已经不记得在那之前有听说过你了。”
流川在说自己的过去时,口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仙道听来,却觉得心如刀绞。
他知道家庭破裂给流川造成了创伤,但他不知道,那时,他在中之森和泽北打球或在后山游泳,过着还算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有一个叫流川的小男孩,一直在长野等着他一起打棒球。
他不知道有这样的事。但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那时不过是个10岁上下年纪的孩子,不可能一个人跑到长野去。
见到流川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瓷娃娃,可爱得要命,却清冷易碎,且对他完全没有了记忆。
就好像,六年之后,流川又把11岁时的他忘了,对他再次没有了记忆。
10岁时,仙道把流川看作特别的陌生人。
到了17岁,轮到流川把他看作特别的陌生人。
直到今天,他们终于可以把他们的这一生串起来。
这才发现,他们一直都交叉地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
但不管仙道怎么认为他爱流川胜过爱自己,他总是没能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流川的生活里,总是等到不幸发生或者事情不可挽回时才姗姗来迟。
他总是做着事后的诸葛亮。
仙道低下头,看到一滴滴的水珠,次第落在杯中的啤酒里,叮咚有声。
因为有过经验,他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