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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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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紫仪病势汹汹,连日的奔波与长时间的周旋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又加上此前中箭,伤口又未好好处理,数度高热不止,渐渐发成肺喘之症。
在宫中躺了半个月,御医方才趁着他病势稍稍好转一些,取出肩锁处的断箭。
不消说,病情又加重了,再度高热起来,好歹在御医可控范围之内。
秦濯缨守在秦紫仪床前,担忧地问:“小弟喘得这样艰难,熬得过去吗?”
“病人求生意志强烈,会挺过来的。”
锦被之下,仿若无物。便是隔着一层薄衾,手掌下的身躯仍然显得愈加单薄嶙峋。
秦紫仪啊秦紫仪,你究竟在为什么挣扎呢?死去便一了百了,活着,才更为艰难啊。
再半个月,季节都要改换,所谓七月流火,连风也一改和煦,渐渐凛冽起来。
枝头的秋海棠将开未开,天光明媚,竟是一个难得的日丽晴天。
秦紫仪毫无征兆地醒转过来,身躯沉重得仿佛压着笨重的包袱,他没甚么力气,却瞧见了窗外欲开的海棠花苞,心中随之一惊。
那一惊,惊得他心口一痛,接着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哎呀,小秦公子醒了!快唤女君来!”
一只柔软的小手抚在秦紫仪胸口,只听女孩特有的娇声传来,“公子,哪里不舒服?”
秦紫仪将手臂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缓神,嘶声发问:“如今是哪一日?”
“初七罢。”那女孩回了一句,将手里的秋海棠插在桌上的净瓶中,“快要立秋了呢。”
秦紫仪心弦刚刚放松,心想尚来得及,又听到那句立秋,心中一沉,怪不得海棠将要开花。
他本该脱口而出兰陵如何了,只是待要出声一刹,忽然近乡情怯,闭口不言了。
“公子,怎不讲话呀。”那女孩笑嘻嘻地趴在秦紫仪榻前,一手举着一只茶盏,一手托腮,认认真真地看着榻上病弱的公子。
“宫里人人都在传,小秦公子金銮殿上口若悬河,鼓动陛下出兵十万收复山河,端的是豪气干云。连沈公公的面子也不给,可就算是沈公公,拿公子也没办法。”
“你怎么和传闻中不一样呀,这么缄默。”那姑娘见秦紫仪不为所动,大着胆子凑到近前,仔细端详秦紫仪,“你还是睁着眼睛好看。只躺在那里,怪可怜的。”
秦紫仪实在不忍她的聒噪,再度哑着嗓子开口,“公主,让我静一静罢。”
女孩大惊失色,“你怎知我是公主?为了能日日来瞧你,我分明已经与侍女互换了衣裳!你是不是装昏,其实早就醒了!”
秦紫仪手臂被这位公主抱在胸前,尚未发育完好的软肉蹭在臂上,令秦紫仪实在不堪其扰,只得费力抽出手臂,点了点公主头上的珠翠、耳畔的珍珠以及手腕上红得滴血的珊瑚串。
穿珠服翠,行止又这样无忌,说话的态度虽然随意却仍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在偌大宫廷中,除了皇帝的女儿,还有谁能如此嚣张呢?
“你不想问问我甚么吗?”公主又问道,“你那么关心的兰陵,南壁的江山,还有,造反的叛军。”
“赢了罢,”秦紫仪又将手臂搭回额上,“凭我还安然躺在禁宫,凭公主殿下还有心思来看望我。”
秦紫仪的抢答令公主十分不满,“跟你这种聪明人对话真没意思,太没趣儿了。我还以为你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秦紫仪没有力气再与她纠缠,“公主殿下,我很累了,让我静一静罢。”
公主很不理解:“你刚醒过来,怎么又累了呢?”虽然并不理解,但她还是大度地放过了秦紫仪。
“你要是不舒服,记得喊我哦,我就在门外守着你。”公主的娇声渐行渐远,忽然又回头对秦紫仪说了一句:“我叫楚江月,封在合浦,你要记得哦。”
合浦公主。想必皇帝是将她视若珍珠,才取了合浦之地予她。
秦紫仪将思绪放空,他尚未陷入昏迷时,一心要做许多事,然而今朝醒还,心中却空茫茫的一片。
劝动皇帝出兵,支援兰陵,乃至收复南壁江山,都只是开始。
只是开始,却已经精疲力尽。
那种疲累,自骨中泛出,遍布身躯,就连呼吸都费力得紧。
秦紫仪是很想蜷起身躯,缩在自己的怀抱中,或许那能安心一些。然而他还是努力舒展着自己的身躯,置身天下,便要将自己从里到外,武装起坚硬的盔甲。
或许不仅仅是盔甲,秦紫仪又何曾是擅守之人,他只会以攻为守,以身为剑。
只消片刻,只放空这一刹,将一切都置于心外。
然而在这偌大宫廷之中,片刻的安宁都是奢求。
秦紫仪未曾注意到渐近的脚步声,来者仔细端详了秦紫仪一会,才轻声道:“小弟,你醒了。”
这一声轻唤,却令秦紫仪自空茫中惊醒,他陡然抬目,望见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
那女子衣饰素雅,看起来朴素平常,于细微处却透着不同寻常的华贵。
只看衣角的锦绣,便是用金银双线绣成了兰花样子,花蕊处缀了几粒圆润珍珠。日光沐浴之下,那兰花栩栩如生,刺得秦紫仪眼睛发疼。
“怎哭了?”那女子自然而然坐到秦紫仪身侧,拿出绢帕,柔柔沾了一下秦紫仪的眼角,仿佛一个轻盈的吻,那薰了不知甚么香的柔绢便吻走了泪珠。
秦紫仪怔怔望着待他极致温柔的女子,喃喃道:“阿姐……”
是了,秦濯缨自请入宫中做女官已有数载,大伯父亦调任京官,一家俱在京中,灭门的灾祸未曾殃及秦府长房。
秦紫仪记忆中,长姐是个极为刚毅的女子,不仅性子要强,行事也强硬,本事更甚男儿几分。家中的几个男孩,便是最优秀的长兄秦清渠也不及长姐多矣。
然而长姐却一改往日作风,待他如此温柔,呵护至此,想必自己如今的情状令她担心良多。
“声音怎这么哑?”秦濯缨只说了这一句,便有极有眼色的侍女吩咐宫侍温了茶水,奉到秦濯缨手旁。
“你多日不曾饮食,便是药汁也只靠强灌,这茶水也只能稍稍润润唇,不可入喉。”秦濯缨执起桌上的细长玉杵,蘸了一蘸杯中温水,轻轻点在秦紫仪唇上。
她这番动作驾轻就熟,显然是亲身照料秦紫仪已久,有了心得。
陌生的环境中,有这样一位熨帖的亲人,令秦紫仪不禁生出了依偎之心,他悄悄挪动身躯,靠在了秦濯缨膝头,仿佛从这一点接触中可以汲取些许温暖。
秦濯缨垂目凝视膝前的幼弟,“病儿,你至今都未曾发问,想必已经猜到了前线的结果,是吗?”
这一句话,将秦紫仪从短暂而温暖的幻梦中惊醒,拉回了人间。
是啊,明察如秦紫仪,怎会不知结果?就连公主都要向他示好,那必然是前线大胜。
一旦知晓这个结果,秦紫仪又将回到那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他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坚强笃定,人性的软弱,只怕比平常人还要多。
“不仅兰陵保住了,大军南下,已将端王逼退至松江,山河收复在即。这其中,全靠你劝动皇帝发兵。何应惭兵行神速,五日便至兰陵支援,也全靠你一路布置的兰陵轻骑传递消息。朝中上下,都道你有勇有谋,多智近妖。便是在乡野中,也盛传文曲星下凡,大齐出了个少年诸葛。”
“世人都说秦府后继有人,可祖父在天有灵,必然只会叹息。怎就是病儿,要做支撑天地的人?怎要一个未冠的孩子,去做英雄?秦氏子孙不肖,才要最年幼的那一个,独撑门庭。”
秦濯缨目含痛惜,顺了顺秦紫仪垂长的乌发,“病儿要吃了多少苦,才如此知事。”
她像一个母亲,给了秦紫仪最柔软的臂弯和安慰,长姐如母,不外如是。
秦紫仪便将脸庞更靠近秦濯缨,将自己埋在长发中,依偎在秦濯缨膝前,好像再度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这一幕是如此宁静而温馨,在场所见诸人皆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瞬的安宁。
然而,美梦总有终点,守在屋外的宫人向着秦濯缨禀报:“女君,秦大人和二公子来探望小秦公子了。”
秦紫仪听到通传,抬起目光,迫切地看向窗外。即便秦紫仪向来为人清冷,与长房一家往来并不如何密切,有亲人尚在人世,对此时的他来说,莫过于最大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