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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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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铮鸣放开双手,秦紫仪随之远离他的身躯,却仍将那伞撑在陆铮鸣头顶,自己却叫那细雨打湿了。
淋湿的衣服贴在秦紫仪单薄的身体上,更显得秦紫仪纸片一般削薄。
“大哥性直,为人耿介,无愧清渠之名。年初时,婚约已定,将娶新妇。二伯知他死讯,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何等心肝摧折?”
“然而二伯死时,我秦府上下都死了个干净。祖父已见我父血竭而亡,已见大哥因发不平鸣便遭割喉,倘若再知二伯连尸骨都寻不全,又当是何等的伤心?”
秦紫仪的声线叫天雨一浸,寒得发颤,“即便如此,祖父仍不愿从贼,撞剑而亡。我母亲遭到幽禁之后,亦不肯屈服,吞金自杀。秦府满门,尽皆斩首,无一存者。”
“只有我,与二伯只一城之隔,二伯惨死时,我甚至还在谈情说爱。”这句话,是秦紫仪咬着牙说出来的,血顺着唇角凝成一线,可见他是如何伤心。
“只最不中用的我,一无所知地活到如今。”秦紫仪望向陆铮鸣,一字一顿道:
“何其可笑!”
“何其可怜!”
“何其可悲!”
这一声声,泣血而鸣,听得陆铮鸣心惊胆颤。
陆铮鸣如何见得秦紫仪这样自弃,“不,病儿!是我的错!我之前便早有察觉,逆王偷袭那晚,我就知道徐州可能告破!是我不敢告诉你!”
“一看到逆王俱都装备了越刀,我就猜测越王附逆,勾结逆王。吴越一衣带水,越王一反,杭州又哪里保得住?南壁必然沦陷!”
“是我因一己之私,刻意隐瞒,欺骗了你,辜负了你。”陆铮鸣不敢再去碰秦紫仪,他连秦紫仪举在自己头顶的伞都不敢推回去。
“你该恨我,而非自己。”
秦紫仪闻言,却摇头,缓缓抬手触了触陆铮鸣发红的眼角,沿着那硬朗分明的轮廓一路摸下去,叫了一声陆铮鸣旧日的名字。
“小刀。”这一声仿佛含在秦紫仪心头,既爱重又珍惜,是陆铮鸣从未听过的缠绵,亦令他从未如此害怕。
“我们,就到此为止罢。”
秦紫仪将伞递到陆铮鸣手上,“我爱不了你了。”
陆铮鸣却头一次对秦紫仪生出抗拒,不去接那柄纸伞,只一径道,“是我的错,我会改,你别不要我。紫仪,你别不要我,行吗?”
秦紫仪何曾听过陆铮鸣这样哀求可怜的语气,见秦紫仪愣了一下,陆铮鸣连忙握住秦紫仪持伞的那只手,低声道,“我不要你爱我了,只要我爱你,行吗?只我爱你。”
秦紫仪忽然躬下身子,干呕了一声,将陆铮鸣看愣了。
只见秦紫仪那寒凉的指尖摸索着,抚在陆铮鸣的唇上。
“别说那几个字了。”秦紫仪痛苦地干呕了一会,除了几滴血水,什么也没吐出来。
陆铮鸣仍在发愣,秦紫仪还躬着腰,嶙峋的脊骨这才显山露水,像是一段崎岖的山路,分明脆弱得一折即碎,陆铮鸣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留不住他。
秦紫仪慢慢直起身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有了一点血色,见陆铮鸣迟迟不接那伞,索性插在了一旁的马辔上。
那雨还是细细濛濛的,陆铮鸣一直没有回过神来,连那伞被一阵柔风吹倒,落在了雨水中,他也没有察觉。
秦紫仪转过身去,走得那样缓慢,却又那样坚定,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直到秦紫仪快要走出陆铮鸣的视野,才能到向来铁骨铮铮的陆将军,喃喃发问:“你不要我了吗?”
“秦紫仪,你不要我了吗!”
陆铮鸣嘶喊出声的这一刻,雨势忽然大起来,天破了个大洞,泄出天洪,倾盆一般浇了陆铮鸣满头满脸。
未知是雨声太大,还是郎心如铁,从头到尾,秦紫仪都没有回过头,也不曾停下过脚步。
陆铮鸣徒留原地,他们之间,他再如何占尽上风,他说的也从来不算。
他倾心攀折的那枝高岭花,旁人以为矜贵娇弱,只有他这伺花人才知道,那是云间月,是天上雪,是他永远捉不住的指间风。
他一直唯恐失去,如今真正失去了,甚至还感到了一点终是如此的踏实。
天地陡然变得极大,空洞洞的。
陆铮鸣感到神魂飘荡在那一片空空如也之中,无身可存,无枝可栖。
他的病儿,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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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紫仪也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兰陵城中,他只有一处家。
然而,那也不再是他的家了。这天下,都没有家了。
秦紫仪踏着磅礴的雨声,缓缓推开陆铮鸣的那处家宅。
前不久置办的那些东西还是那样新,秦紫仪曾以为自己会长久居于此地。
他以为心归处,便在陆铮鸣这里。
曾经他以为他们那样相爱,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只是没有想到,十九岁的这一天,他就在一刹之间,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他不愿再去爱,亦不能再去爱。
他始终不曾怨怪过陆铮鸣,只他现在不过是一把烧光的灰烬,无力再去喜爱陆铮鸣了。
只要一想到,他与陆铮鸣在兰陵快活缠绵的时候,秦府满门皆亡,二伯被五马分尸,他竟还有脸苟存于世,一句苟且哪里形容得了自己。
这羞愧甚至已经化为实质,一想到便恶心呕吐。
得有多么恬不知耻,才能继续活下去。
只是,做尽恶事的贼首尚且活着,甚至还形势一片大好,就要把江山收入囊中。
秦紫仪便要逼着自己继续活,倘若立时就去死了,他还有什么用?九泉之下,只带了自己一具无用之躯,有什么颜面再见秦府诸人?
逼迫自己活下去,便已经用尽了秦紫仪的所有力气。
他实在不是一个很有力气的人,愤怒与仇恨已经溢出了他的胸腔,那一点情情爱爱,已没有空间,更无余力。
将陆铮鸣切割出自己的人生,本应是一件挖心掏肺的事情,秦紫仪却奇异地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反而,如释重负。
梅君跑出来接他,懵懵懂懂的,脸上还带着稚气,还什么都不知道,“爷!怎淋成这样!分明带伞出去了呀!要生病的!”说着就要将秦紫仪拉到屋中。
秦紫仪看见梅君,便想到了诗墨,自己应该听从他的唠叨,也把他带出来的。
忽然,秦紫仪笑了一声,梅君有些奇怪,不知少爷为何发笑,索性出言直接问了。
秦紫仪止住笑声,回他:“自是笑我自己贪心,又想带你,又想带诗墨,还想将秦府所有人都带上。”
梅君便天真道,“爷以后带诗墨罢,我太笨了,只有一把子死力气,诗墨伶俐多了。往年我一回府里,他便求我找爷说项,还给我洗衣裳呢,可见对您是真心的。而且,倘若这回是诗墨在您身边,您也吃不了这么多苦。”
秦紫仪沉默了一瞬,望着梅君,说:“就咱们俩了,没有以后了。”
梅君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少爷常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便也罢了。不过,诗墨那鬼精一定能听懂,甚至还能领会言外之意。
梅君又哪里知道,不仅诗墨不在了,杭州的故人也俱都变作枯骨。也不知有没有坟冢,立碑不曾,七七过了吗?
秦紫仪吩咐梅君收拾行李,搬到迎春楼去。
梅君十分惊讶,极没有眼色地问:“爷,和陆将军吵架了?”
“你先去收拾,我与哑嫂说几句话。”
秦紫仪遣走梅君,哑娘就站在厢房门槛处,目含忧虑地望着秦紫仪。哑娘知事,历过生死,对离别尤为敏感。
早前,秦紫仪抱剑而去,而后,身着血衣而归。那岂是经历了等闲事?也只有梅君那傻小子,什么都不曾注意。这秦家公子,哪一天不是锦罗玉衣,何曾穿过这样简朴的素衣?
再瞧秦紫仪眼神空寂,小脸煞白,一丝活人气儿都鲜见,比之前他生病时还憔悴不堪。那副犹自强撑的样子,与之前判若两人。
哑娘心思敏感,不敢往深处猜,只觉得这一回不同寻常,或许……
秦紫仪走到哑娘近前,让哑娘称十两金子给他。陆铮鸣顾不上家,由哑娘打理宅中大小事务,银钱也归这妇人管。
往日,哑娘定会问一问用途,今次预感不祥,直接利落给了,等着秦紫仪的下文。
十两金,几乎是哑娘手上所有的活钱。陆铮鸣俸禄不算高,手缝也宽,哑娘索性便拿银钱置了几亩地收租,因此账上未有几多银钱。
家中也没有金子,只一粒一两的小金角,还有几个小银锭,并几十两碎银子。让哑娘用一块裁衣剩下的黑布包了,递到了秦紫仪手上。
秦紫仪接过来,并未仔细看,只轻声道,“我与他,两清了。”
昔年,他以十两金珠买下陆铮鸣。陆铮鸣是欠他十两金的。
这是真正的恩断义绝,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情分了。
哑嫂神色复杂地望着秦紫仪,她自是希望陆铮鸣能娶妻生子,延续陆家香火的。只是,还是有些可惜。这十两金,或许是他们少年情笃的开端,但也结束了。
“请夫人转告他,保重。”
他们在一起时曾有说不完的话,一夕分手,竟也没有更多能说的。
秦紫仪说完这两句话,向哑嫂一揖,便转身离去。
哑嫂迟疑一步,从墙角拎了把纸伞快步走到秦紫仪身边,递了过去,又比划了一阵,意思是让秦紫仪不要那么着急搬走,还是换下湿衣躲躲雨再走罢。
秦紫仪并未接过,他一步跨出陆宅,雨向他倾,风向他斜。
身后的宅院曾是陆铮鸣为他擎起的港湾,是他的心归之处,他在这里,避开了万丈红尘,只取三千弱水中的一斟。
然而这一步跨出,他将滚落红尘,满心狼狈,孤身入世。
兰陵的天幕为雨所遮,黑云压城,电闪雷鸣,风雨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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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遥京却是晴天万里,金陵亦与遥京共晴日。
因此,那一道白虹贯日,为无数人亲见。钦天监正慌忙来报,天现异象,劈头便被申斥了一顿。如此异象,天下共见,哪里需要他来报?
乾坤朗朗、众目睽睽之下,天日之侧,那虹光曳一道尖锐而长的白尾,直直贯日而去。
庙堂之上,落针可闻,皇帝拖着朽躯,挥开太监的搀扶,冕珠颤颤巍巍荡在眼前。那一道曳尾虹光,不仅刺痛了老皇帝的眼,也扎了他的心。端王造反,造得是轰轰烈烈,连天也向他!
江湖之远,百姓愚昧,只道这白虹贯日是大不祥。太阳是天子象征,天子!如今,这老天爷,不认他儿子了,所以才有如此异兆!莫非,那端王真的是皇室正统,今上才是窃国之贼?
金陵城外,白鹿书院,天枢阁主早已在端王攻入金陵城之前启动护山大阵,白鹿主得他预警也早早封山。如今的白鹿书院,可算是南壁战乱流离中的一处世外桃源。
今日一早,天枢阁主便请飞花楼主沈惜时来阁中饮茶,茶桌便布在天问碑下。
沈惜时知道此人素来神神叨叨,知他大清早相邀,便有关子要卖弄,也十分捧场,不急不缓地与天枢阁主在碑下论道。
那贯日白虹,正为二人所见。沈惜时眉头紧皱,道,“你早料到有此异象,请我来观?”
天枢阁主问他:“君见此,作何想?”
“本没有想法,聂政刺韩傀,荆轲刺秦王,都有传言见白虹射日,我付之一笑耳。但你特请我来看这个,想必是有什么说法。”
天枢阁主知其秉性,直接道:“肃,时寒若;乂,时旸若。大旱之邦必有失德之君,大灾之年必有警世之兆。天人感应自古有之,而今如此异象,举世皆见,帝必惶惶,人心必乱。”
沈惜时冷笑一声,“如今这天下,还能再怎么乱?马上就要改天换日了。恐怕凡见此象者,都会认为贯日者,乃端王,得天授。”
天枢阁主却摇头,“天仍是天,日仍是日。你看那虹,头尖而尾长,修直且削薄,乃剑锋之相。剑乃百兵之王,是君子器,这是人臣象啊!世人只见白虹贯日,焉不知是白虹戍日?”
沈惜时不信鬼神,一向对玄学不以为意,是故弄之玄虚。听天枢阁主这样说,便眯起眼睛向上看去,他虽失武功,目力却还在,如此极目一眺,便见那白虹之后有伴星,那星光颜色极晦,便是他这样的高手望去,也时隐时现,像一个麻点。
白虹贯日,白日见星。
“你看见那颗星星了吗?”沈惜时仰着头发问。
天枢阁主含笑摇头,“虽看不见,却能算得到。名剑将出世,自是要从鞘中出。这一道白虹,我等了几十年,终于在有生之年得见,不枉此生啊。”
沈惜时闻言却心头一跳,蓦地一偏头,只见青年模样的天枢阁主,一头乌发忽染霜雪,正坐在天问碑下,吟起那首《天问》。
沈惜时颤抖地喊了一声天枢阁主的名字,“无为!”
天枢阁主叹息了一声,“我本应是方外之人,可惜心系红尘,始终不得超脱,整日在人间奔波。这最后一卦,便为名剑而卜。他年,你若见此君,务必要他勿近刀兵。”
天枢阁主虽有窥天之能,却不可干涉因果,但涉尘世,必然身死道消,受天道反噬。此前,他干涉过天道,救回了一个孩子,自此被天道蒙蔽,再无法窥天。而今,他又穷尽毕生算力,卜了最后一卦,燃尽了生命。
沈惜时半扑在旧友身前,听到那吟歌之声渐渐消弭,心知友人已去。
他这旧友总称自己为修道者,不在红尘之中,可每每口是心非,心系天下,屡涉尘世。
昔年,沈惜时携剑出世,无为亦初涉红尘,相知相交,互为莫逆。如今君既赴黄泉,徒留孤影在人间。
沈惜时早知无为因阻天道油尽灯枯,枯留人间十几载,命如烛火。只无为不说,他也作不知。那一星命火,是为得见人间清明,摇曳至今,如今却为那一道白虹,卜了最后一卦,燃烧殆尽。
既挚友将最后一道卦托付于他,沈惜时在人间总算有个念想。
只是,友人口中那虹剑,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