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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一百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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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是嘉定元年,犁庭扫穴,封狼居胥。
陆铮鸣于此年立下不世伟业,凭此照汗青,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孜孜以求。
然而,陆铮鸣并不为之动容分毫。
若有人看一眼此时的他,便知何为形销骨立,宽大的身架空空荡荡,一如他眼中早已寂灭的烛火。
即便他的容貌并不苍老,甚至因为过于瘦削有种怪异的英俊,但周身却有种历尽万事、事事皆休的风烛残年之感。
身未老,心已苍。
此刻,他赤袒上身,周身缠满绷带,血色洇透。左额之上,有一道断眉之疤,疤痕尚新并未完全愈合,可见断裂的血肉。
可照汗青的不世功勋,凭的是他满身累累伤疤。
世人皆知,陆铮鸣深恨朵颜。他以雷霆之势,自镇宁一路攻至外北海,仍是如出一辙的不受降,所有成年男丁一个也不放过,唯对妇孺有所宽容。
这些妇孺,有的死了丈夫,有的死了兄弟,有的死了父亲……他们亦深恨陆铮鸣,凡有机会,便要行刺杀之事。
陆铮鸣甚至因此受过几次致命伤,可他每每都没有死去,朵颜人私下里便称他为不死魔。
累累伤躯令人不忍见,原本精壮健美的身躯只余一把硬得硌人的瘦骨,将军每日都在向死,却仍携一身伤病辗转而生,不肯罢休。
陆铮鸣每战都亲临战场,次次都冲锋在前,并不在意自己受了甚么伤,朵颜部落几位将军均是为陆铮鸣于万军丛中斩杀。
而这一次,他们终至外北海。
陆铮鸣在朵颜人心中已是不死魔鬼、人间修罗,英勇盖世,无人能敌。
而朵颜部落的大王子,是可汗钦许的继承人,同样武力过人,十足英豪。
便在这决胜之战中,陆铮鸣一枪洞穿那大王子的胸膛。
大王子棋差一招,长戈与陆铮鸣脖颈失之交臂,自右肩破开血肉,划出一道极长且深的透骨伤痕。
因为这创口为锐器所伤,血流不止,难以愈合,陆铮鸣右臂暂时不得动弹,被军医按在帐中养伤。
晚风习习,虫鸣呱呱,苍茫草原倒别有一番意趣。
可惜,会欣赏的人并不在。陆铮鸣眼神放空,不知看向何处,一动不动。
“陆铮鸣,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是你,便是因为当初,在兰陵城中,你收留了他吗?”
两道脚步声,一道浅,一道重。
陆铮鸣早已感到旁人窥伺,他特意遣散守在帐外的士兵,亦嘱咐旁人不要来扰,便是为了等这暗处窥探的虫豸现身。
不想,竟是一条送死的畜生。
陆铮鸣漫不经心地站起来,唯左手能动,却毫不在意地抬起右臂,抓起搭在一旁的玄色衬袍披在肩上。
那道浅浅的脚步声上前,挡在出声之人的身前。
却听那人不以为意的声音说道:“我与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倒也不必如此防备。毕竟,他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死人可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楚灵修。”陆铮鸣话音未落,便闪身至楚灵修身前,猛出一拳一腿,那楚灵修身前的死士未及抵挡便喷出一口血,斜飞出去。
“殿下!”那死士失声喊道。
只见,陆铮鸣一手掐起楚灵修的脖子,高高抬起,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楚灵修窒息挣扎的狼狈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楚灵修嗬嗬出声,一声一息,一息一笑,自掐紧的咽喉中挤出一句话,“他……还……活着。”
陆铮鸣目中失神一瞬,手下却更加用劲,“以此事骗我,你更别想活了。”
“那……你……杀……了……我……罢!”楚灵修出气少进气更少,却还在笑,“何不下死手?”
陆铮鸣盯他看了片刻,蓦然松手,楚灵修重重摔在地上。
“你想要甚么?”陆铮鸣一字字发问。
楚灵修捂着颈间那道骇人的手印,喉结处已然肿胀起来,“你为我所用,替我征伐天下,如何?”
陆铮鸣自上而下,俯身探向楚灵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你说他还活着,是要再害死他一次吗?”
楚灵修一怔,继而放肆大笑起来,“是啊,他宁可死,宁可不要你,都要保这天下。真可怜啊,陆铮鸣,是他先抛弃了你,没人要的一条疯狗。”
“我是疯狗,你又是甚么东西?”陆铮鸣静静道,分明语气平静至极,却不知为何令人感到一股疯癫之感。
楚灵修嗤笑一声,不知是笑别人太疯癫,还是笑自己看不穿,“他确实还活着,只是能不能活到你找到他就不一定了。”
只见楚灵修低声呢喃,目光悠远,仿佛落在过去,“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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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骤然目睹秦紫仪撞剑而死,楚灵修愣住了。他早该想到,秦紫仪就是如此外柔内刚、倔强决绝之人,谁能胁迫他?
亦是那时,楚灵修才发现,他不曾忘怀,哪怕时至今日,他仍会为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心动。
爱与恨纠缠得太深了,直到直面秦紫仪死亡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如果这个人就这么死在他眼前,他会有多么遗憾和无趣。
原来,他还那么费力拧巴地喜欢着那误闯进他生命中的小神仙。
若是他得到过一次,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执念深重,以至偏执成狂。
秦紫仪在他面前死去那刻,他心中想的不是所谓大业,也不是甚么复仇,而是,他想救回他来。
所以,楚灵修做了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去找兰香子,那是无为道人的亲传弟子,世间少有的修长生道之人。
事实证明,楚灵修没有赌错,兰香子确实抢回了秦紫仪的一线生机。
秦紫仪撞剑那瞬,楚灵修下意识撤刃,刀刃只切开了皮肉和血管,不曾割开气管,生机并未完全断绝,因此兰香子尚有一线挽救的机会。
兰香子用煮沸过的针线缝合起秦紫仪颈间那道骇人的创口,时时在伤口周围涂抹烈酒以防感染。
最奇的是,兰香子让他准备一支海棠花。
楚灵修还记得,兰香子怅然地喃喃自语:“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出。人力有时尽,终是留不住。只能寻来赝品充数,能将他骗醒来也是好的。”
“这海棠花,是他与谁的约定?陆铮鸣?”楚灵修好奇问道。
兰香子瞥他一眼,念及秦紫仪尚在他手中,只好老实回答:“是我与师弟的,这花只是他们相见之日的念想。”
“我答应他保这花开到他们相见之日,花期未至,他却已然失约。我实话同你说罢,我救不回师弟,你害死他之前,他就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本就是多病的早产儿,痛失至亲,心力交瘁,不该再入红尘。他自兰陵北上求援那一遭便伤了根本,与陆师弟决裂更是令他生无可恋,只有七年,本就只剩七年……”
“好不容易,陆师弟把他拉回人间,他才有了求生之意。又是你,令他不得不亲赴甘州押送粮草,还是你,强逼他在大雨中奔波跋涉……是你一次又一次害他,令他已然油尽灯枯,我救不回来啊……”
兰香子声声泣血,最终还是忍不住指着楚灵修大骂道:“你恨他害他,难道不是因为你作恶在先吗?既然你不想让他死,就把他送回陆师弟身边,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一件对的事情。”
楚灵修闻言,并未说话,而是看向秦紫仪看似安详的睡颜。
秦紫仪的呼吸很轻,几近于无。但是唇上衔着一朵海棠花,兰香子每日都会从那花枝上摘一朵放在秦紫仪唇上。
即便濒死,失血过多,秦紫仪双唇仍如花瓣一般,唇色虽然不够红润,却是一种浅淡的樱粉色。娇粉海棠映衬之下,衔花之唇更显鲜妍。
肌肤肌理细腻,似乎触之生温。然而真正接触上去,却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楚灵修不知,自己到底是沉迷于那样天之所钟的一张脸,还是屡屡不得的征服欲作祟,抑或是真正喜爱上了这个人。
倘若趁这个人尚且弥留人间的时候,冰藏起这具躯体,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只有自己能够看到。
可是,即便栩栩如生,却再也不会那样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了,更遑论鲜活的微笑,吐露珠玉之声……
若秦紫仪只是永远冷冷地躺在那里,再也不动。一想到此,楚灵修只觉心脏被捏紧,胃朊抽搐。
不,他并不想这样。
所以,楚灵修顾不上战局,日日站在秦紫仪床前,看着兰香子如何打理照顾秦紫仪。
他日夜祈求,神明垂怜。
哪怕是被那海棠花的香气和触感牵扯回人间,只求你所有留恋,有所不舍,为另一个男人也不要紧。
我祈求你,睁眼再看看我罢,让我再看一眼,鲜活灵动的你。
然后,奇迹出现了,秦紫仪真的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