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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   学习并非一件有趣的事情,起码对秦紫仪来说是这样,但是,也并非什么难事。他与秦小刀两个正式入学以后,首要的一件事便是补足之前半年未上的课程。

      白鹿主不问世事,书院中大事小情基本都是张端在管。在张端看来,礼、乐、射、御、书、数乃是正经学问,其中以礼与书最重要,读书人怎么能不知礼、不读书呢?其余技艺,只是修身之法。

      秦紫仪一琢磨,不对啊,这张端该去稷下学宫或者国子监才符合他的教学理念,怎么跑到白鹿书院来搞教条主义了。张端认为,下三院的学问过于偏门,正经君子首先就应该读好书,闲暇之余可以根据兴趣关注一下其他旁门左道。

      任是秦紫仪如何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当年,张端如何因为美姿仪被点为探花郎,他又是如何离经叛道,当庭拒受。甚至于,散发弄舟,潇洒出海。这压根不像这位老古板能干出来的妙事。

      秦小刀倒是十分上心,他唯恐给秦府丢人,十分下力,伺侯秦紫仪睡完觉之后,还要苦读到半夜。便是如此,秦小刀仍会大清早起来,修炼武功。这样刻苦坚韧,明镜院中的人都十分钦佩他。

      方真雪虽然至情至性,但是他表哥珠玉在前,他读书也不敢懈怠,生怕他爹一气之下将自己逐出家门,只得乞讨度日。因此,方真雪成绩及不上郁明台等六君子,但也极为出色了。他见秦小刀身材英武,四肢有力,静若垂杨,动若脱兔,十分羡慕,便也想跟着秦小刀一起闻鸡起舞。

      然而,现实十分残酷,方真雪平日晚上也会读书到亥时之后,不到寅时又要早起,没几天就坚持不住了。

      “你可以晚起些,也可一起练武。”秦小刀建议道。

      “你不知道,我是佩服你的心志之坚,也想磨练自己的毅力。不过实在坚持不下去,万一耽误了学业,我爹还要打我。”方真雪叹气,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并非为了习武,只是想借机锻炼自己的心性。

      秦紫仪在家时一天能睡四五个时辰,白鹿书院晨钟早,他们又要补课,平日还要正常上课,因此只能晚间来补。秦紫仪觉一不够,便日常顶着一张我不高兴别来烦我的冷面。

      不管是正常上课还是补课,秦紫仪总会不自觉睡着。早期,老师们还会去找张端投诉,张端也会来亲切慰问秦紫仪。

      这个秦府的小少爷,差点夭折,是出了名的病秧子。秦公克己复礼,待人待己一视同仁,对家中子孙也很严厉,便是秦濯缨这样如珠似玉的大小姐,对她的课业要求也不曾松懈。

      但是对秦紫仪,就希望白鹿书院不要太劳累他。听听,劳累!

      秦公敢豁出这一张老脸作出这样的要求,谁又敢劳累秦紫仪?秦公自知要求过分,又详述秦紫仪身体多么多么不好,生起病来自己恨不能病在己身,全家人又是如何如何痛爱至今,最后甚至用了“忝颜再拜”四个字。

      行吧,秦公白送的人情,不收白不收,不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吗?

      张端慰问过三次以后也就听之任之了,老师们无法,也不得不放任自流,毕竟是秦公家的心肝宝贝。按理说,秦紫仪就应该早睡晚起,不用这么“劳累”了。

      但是有个讲史的老头,简直又臭又硬,十分看不惯秦紫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追在他屁股后头,按头学习。横竖只给秦紫仪和秦小刀两个补课,他就自己提着一篋书,颤颤巍巍上门讲学。

      因此秦紫仪翘过一次课之后,再不敢有第二回。开玩笑,他只是懒惰,并非没人性。这老头虽然冥顽不灵,但是老师传道授业无可指摘,秦紫仪除了尊师重道还有什么办法?

      而且,上这一门,不如把其他的也一起上了,省的旁的老师效法,折腾他。

      可能在家时总爱拿着《资治通鉴》装样子,这下要把欠下的债都还了。

      方真雪看秦紫仪这个表现,以为他不是真阿斗,就是胸有成竹。看秦府这个家学,看秦濯缨的资质,以及其本人一脸高人之相,秦紫仪应当不是前者吧。

      月考之前,甚至还有人因此开了赌局,就赌秦紫仪会不会一鸣惊人。赔率一度高达一比三十,大都赌他必然一鸣惊人。

      诗墨偶然听闻,本来要下注少爷必胜。

      秦紫仪在一旁泼冷水,问他:“想赢钱吗?”

      诗墨老老实实点头,他本来只是想给少爷加个油打个气。

      “押输。”秦紫仪老神在在指挥道。

      “……”秦小刀旁听了,一脸无语。诗墨更是瞪大了眼睛,“爷,你别诓我?这是掐算出来的吗?”

      秦紫仪幽幽叹了一口气,“这还用算?”他将在自己的课本与秦小刀的课本抽出来,翻给诗墨看,一者簇新,连翻都不曾翻过几回;一者密密麻麻标满了批注。前者显然是秦紫仪的。

      事实摆在面前,诗墨对自家少爷仍有盲目的自信,仍要押少爷必胜。

      秦紫仪试图打破诗墨的盲目崇拜,又问:“小刀聪明吗?”

      诗墨看了看秦小刀,又看了眼少爷,仿佛被抽中背课文的学生,如临大敌,“应、应该聪明……吧?”

      “算了。”秦紫仪将手中的书一丢,“孺子不可教,吃个亏就长记性了。”

      于是,诗墨仍然押赢,秦小刀也跟风拿出一两银子押少爷必胜!

      “钱就这么烫手?”秦紫仪诧异道。

      秦小刀笑笑,“愿意输。”

      行吧。

      月考结果果然不出所料,秦紫仪勉强算个中游水平,比方真雪还不如。一鸣惊人的反倒是秦小刀。

      秦紫仪看到考试结果,倒是噫了一声,有点出乎意料。

      方真雪对秦小刀崇拜得不行,“你课还没补完就这样子了,大比的时候,说不定就得白虹贯日了。深藏不露啊,秦小刀!”

      秦紫仪望着不远处面带笑意的秦小刀,他丝毫不意外自己的成绩,反而没想到秦小刀的。并非秦紫仪小觑秦小刀,而是意外,一个一直藏锋的人,为什么肯擦掉宝刀上的锈迹,锋芒毕露?

      诗墨听见秦紫仪的惊讶,便给少爷打气,“爷落下那么多课,等咱们补完课,也来个一鸣惊人。”

      秦紫仪摇摇头,抄着手补觉去了。

      “哎呀,爷别灰心呀。”诗墨亦步亦趋跟在秦紫仪后面唠叨。

      待秦紫仪睡下后,诗墨又去找秦小刀,“你考这么好做什么,惹爷生气了吧!”

      “诗墨,你真的是从小服侍少爷到大吗?”秦小刀问道。

      诗墨并未听出其中言外之意,回答道:“是啊,我八岁的时候就安排给少爷了。”

      “……”秦小刀深吸一口气,“他不去做,有时只是因为不想做。”

      “那你呢?”诗墨问道,原来他并非一无所知。

      秦小刀闻言一怔,他低头垂目,“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试一试。”

      秦紫仪暗示过他,但他没有追随而去。

      这对秦小刀来说不过是迷茫之中的一次求索,对秦紫仪来说,却已经显出了一点端倪。

      在秦紫仪眼中,没有意义,也不值得做的一件事。他甚至怕秦小刀不知道,还借由诗墨事先暗示过。

      然而,秦小刀仍然去做了,尽管他只是身在障雾中,尽管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去试探。

      但这就像在鸟巢中安稳度日的雄鹰,他的翅膀感受到了一丝自由的风,他本就是一只雄鹰啊。

      所幸,这仅仅是一次月考,除了结果出乎秦紫仪意料,而他本也对自己的成绩不意外,只是察觉到了秦小刀心境有变。这变化并不为秦紫仪所掌控,他不能先知先觉,因此感到了微末的挫败。

      睡了一觉之后,秦紫仪已经想通,他轻易不肯让烦恼困惑自己。不过是秦小刀有了变化,他接受了、掌握了这变化,又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秦紫仪从袖中拿出那只草鹿放在掌中,横竖都在这里嘛。

      秦紫仪虽然开怀了,但下注的人并没有。

      原本众人对秦紫仪寄予厚望,认为他十之八九会接替秦濯缨,成为白鹿六君。一门双白鹿,这是多么有趣的一段佳话。现如今希望破灭,有些人贼心不死,盼着秦紫仪能在季度大比中一鸣惊人。

      然而现实非常残酷,秦紫仪惫懒学习,经常翘课,甚至迫使古稀老头上门讲学的传言甚嚣尘上,再度打破了众人的幻想。而季比结果出来,完全不尽如人意。

      之前秦紫仪名声多隆盛,如今便有多低谷。

      也是,凡人眼中,这应当是位谪仙,秦紫仪的姿容、风仪无不佐证了这点。然而事实上,这却是个狂妄懒惰,没有才华,甚至德行有亏的欺世盗名之徒。大家一致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因此报复性地讨厌他、讽刺他。

      对于这样自己骗自己,自己打醒自己的事情,秦紫仪喜闻乐见。他虽然是个好面子之人,但在这种境况下,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乐趣要甚于对名声的爱惜。

      这红尘之中,秦紫仪这样的人过于清醒,他自知、自矜、自傲,并不屑于向任何人证明自己。这种超脱使他很难在世间得到什么乐趣,所以这种聪明人的爱好便十分恶劣。就像薰无遗乐于坑人,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向世人宣告愚昧,明晃晃地俯视世间,高人一等似的。

      这是秦紫仪讨厌薰无遗的原因,任谁看透了这样行径之下的恶意也很难生出喜欢,而秦紫仪本人还要更为恶劣。薰无遗是故意去做什么,显出自己的聪明;而秦紫仪则是看似什么都没做,他不过不愿意考试证明自己,就让世人的幻想破灭,这些人自以为得知了真相,不过仍然是井底之蛙在坐井观天。

      秦紫仪甚至连俯视都不愿去,他都并不曾放在眼中。

      这种傲慢虽然隐秘,却并非不可觉察。

      那位讲史的老先生虽然年迈,却极为认真负责,每份试卷都仔细看过。尤其关注秦紫仪与秦小刀两个后进学生,他并非真的与秦紫仪过不去,只是不忍错失任何一份才华,不然,这对他是憾事,对学生是憾事,对这世间也是一件憾事。

      因这一份认真,秦紫仪愿意尊敬这位老先生,逢课必上,不敢再翘他的课。但这份尊敬也到此为止,并没有使秦紫仪改变那份至极的傲慢。

      老先生翻阅过秦紫仪的卷子,发现他并未答错一题,只是有些题目空着未做,导致失分严重。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老先生阅卷多年,从不曾批阅过这样的试卷。他只是觉得奇怪,便忍不住再深究了一下。

      于是,他借阅秦紫仪其他科目的试卷,发现了相同的情况,凡是所答之题,均是一题未错,所失之分全是空题未作。是巧合?凭老先生多年的阅历,他觉得这绝非一件简单的巧合。

      季度大比的时候,老先生特地将秦紫仪的全科试卷都拿来看了一遍,与月考时相比一般无二。

      若只是一门,有可能是巧合,但科科如此,怎么可能是巧合呢?若只一次,有可能是他只写有把握的答案,但次次如此,他必定知道哪些答案必然正确。一个懒得上课的人,自然也会懒得写错误答案。

      再延伸一下,上课是白费功夫,考卷上多写一个字是浪费笔墨、浪费力气!这逻辑完全自洽,太符合秦紫仪平时为人处世之道了。

      老先生简直要气笑了,这行径若然成真,简直太恶劣了!这是将考试视作愚弄师长的游戏找乐子吗?他大怒之下,立刻叫人将秦紫仪喊来质问。

      这个火冒三丈,简直要把传话的学生吓哭,战战兢兢将秦紫仪请来,那学生一溜烟就跑了。

      老先生明人不说暗话,将两次试卷都摆在桌子上,怒喝道:“秦紫仪!你好大的胆子!”

      秦紫仪何等心窍,一望那卷子便知道老师发现了,又焉能不知老先生一上来就喝问,擎等着自己心虚承认。

      于是,故作不知,“宗老息怒,不知学生所犯何事?”

      宗老先生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还预备狡辩吗?”

      不用狡辩,死不认账罢了。秦紫仪仍面露茫然。

      “好!好!好!”宗老先生心知对面是个滑不丢手的小狐狸,是不可能诈降了,便将事情摊开,“看看你做的好卷子!一题未错?!你若强辩是巧合,还有次次巧合这等事吗?”

      “这也值得宗老生气?答题不过是学生应尽的本分,错不错还是老师说了算。”就是一口咬死巧合。

      “那你怎不多写几道题?”老先生又问。

      秦紫仪好整以暇,“学生驽钝,已然倾尽全力答会答之题,时间紧张,只得答这一些。”

      他已经做好周全之策,打定主意不承认了。宗老心念数转,又生一计,“秦紫仪,你用巧合与巧言敷衍我,我不生气。你我心知肚明你所作所为如何恶劣,我气的是你自作聪明,愚弄学院,愚弄师长,焉知不是在愚弄自己?”

      聪明人最听不得旁人说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然而秦紫仪却未受激将,“学生猜测老师疑心我会而不答,请问老师我这样做有何动机?老师也知道如今学院中的风言风语,我若是有余力证明自己,又为何要藏拙?我若有君子之能,为何手握利器却任人污蔑?”

      秦紫仪这样做的动机,正是宗老先生想问出来的事情。

      “你如此聪明,为何要任其浪费,消耗自己呢?”宗老先生十足痛心,“不说经世致用,造福万民。你年纪尚小,未曾见过生民流离,百姓失所。一人之力,造化天下,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抱负与担当。怀瑾握瑜,却焚琴煮鹤,我即便老而为贼,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明珠蒙尘。”

      宗老先生痛心疾首,“便是日后,长不成这样的大才,或者天不予机,你的担当与抱负也不应磨灭啊。薪火相传,薪不尽,火不灭。我已经这样老朽,却还是愿意做这样一颗柴火头。年轻人,你这样聪敏,要一直这样隔岸观火吗?”

      老先生苦口婆心,掏心掏肺,恨不能字字泣血。秦紫仪仍然无动于衷,“老师,我非常敬重您,但我一介病体残躯,恐怕不能堪大任。”

      老先生长叹一口气,“看来,当初你来上我的课,并非因为我负书上门打动了你,而是你懒得同我计较,看似退了一步,却留出了更多的余地。好心硬的年轻人啊,看似有情实则无情,比那些冥顽不灵的朽木还要可恨。”

      “老师言重。我也很想请教您一件事,偌大一个白鹿书院,只有您一个真正传道授业的抱薪者,请问您是否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同侪麻木,不愤不怒吗?行路艰难,不怨不怼吗?”

      宗老先生沉默片刻,道:“你问的问题忤逆,但我可以回答你。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我自问无愧于心。”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吗?老师,我也是从心所欲,无愧自己。”

      这是在责怪自己只管自己心安理得,却对尸位素餐的同僚冷眼旁观,甚至于嘴上说薪火相传,可这火光却连同侪也无法影响,也是另一种独善其身。这位年轻人不正是在质问自己没有以身作则兼济天下吗?自己没有做到,又怎么去要求别人?

      真是好伶俐的一张嘴,好敏锐的一个人。但秦紫仪说错了吗?正如秦紫仪愚弄世人一样,自己不也是自以为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吗?他看世人皆愚,我看世人皆醉。

      宗老想到此,不由长叹一声,他又有什么资格做秦紫仪的老师?

      秦紫仪直身而起,向老先生拱手一礼,“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学生先告退了。”

      “秦紫仪,虽然我已经哑口无言。但是,仍然不能心安理得对你放任自流。如果我教不了你,我会如实告诉你家中。教不严,是师之惰,是父母之过。但愿你仍是问心无愧。”宗老心平气和下来,“即便你不屑于自己的才华,但是心性这样偏狭,说实话,我虽愧为你的老师,但也忧心你。放着康庄大道不去走,路会越来越窄,以至于无路可走。”

      “谢宗老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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