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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 第六章

      路得说,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

      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

      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

      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和合本圣经》旧约·路得记1:16

      1

      舞曲诙谐中带着点到为止的轻佻,共舞的男女看似近到要贴脸,却永远碰不到一块,他们皆如斗士,只是斗的不是武器,而是调情技巧,看谁将若有若无的暧昧玩得正经不低俗,谁将若即若离的情趣逗得慵懒又不离欲望的质地。

      那个女人跳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易明堂这边,在确定是他本人后,女人似乎缓过劲来,不再见了鬼似的的慌里慌张,而是恢复该有从容得当,渐渐的,她脸上绽开笑颜,娇媚得宛若五月清晨带着露水的蔷薇。

      然而她以前全然不是这样的,易明堂想,她以前就是个野丫头。

      他们相识得很早,比他成为易先生,她成为潘四太太早。

      易明堂深深吁出一口长气,他诧异的是,过了这么久他竟然还能清醒回想起当年怎么与她相遇,一切宛若昨日发生的那般栩栩如生。

      然而事实上,往事久远得仿佛隔了一世凡尘,游魂们在望乡台上蓦然回首,那些早已被时光、被境遇切割成碎片,复又烧成飞灰的古早年月中。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会她还不能称之为女人,只能称之为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可只长着十一二岁小丫头的个子,五官完全没长开,四肢细长得像麻秸秆,单薄的躯干偏顶着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大脑袋,唯独一双激凌凌的深邃的眼睛,令人能隐约猜测,这姑娘或许长大了相貌不俗。

      他们头回相见,是在稻田边打了个照面。

      那时的易明堂还是易家的大少爷,年轻得跟一棵刚长成的白杨树似的,躯干挺拔,枝桠潇洒。他从小跟母亲那边的姨表妹定了亲,姨夫是个开明的乡绅,表哥表妹两小无猜,玩得来就情愫暗生,还有名正言顺的婚约在身,世上的美事简直都赶一块叫他碰上。

      那天晚上,易明堂赶夜路去乡下见心上人,半道上忽而听到路旁稻田里悉悉索索,一开始以为是田里跑进去什么畜生,然而仔细一看,稻穗之间有隐约的火光。他呆了呆,猛然意识到这是有人趁着夜色在割稻穗。

      割稻穗何须趁着夜色?那只能是有人在偷。

      而且是个瘦小的女孩。

      气死风灯明灭不定,女孩满头汗涔涔,蓬乱的黑发贴着脸颊,辫子捞着脖颈,一双眼眸亮得像烧起来的两团火。她背着一个乍眼看去比她的人还大的背篓,被易明堂发现后先是惧怕,随即豁出去了,一镰刀横在胸前骂:“叫人啊,不叫人你就是软蛋,整条村全是软蛋,不叫外姓人有活路是吧,叫人!大不了我拿条命赔!”

      她是偷割稻穗的贼,被人撞见却比苦主还凶,易明堂被她几乎气笑。那时他也很年轻,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纪,又自幼习武,一门心思想的尽是什么行侠仗义救济苍生,又怎会为难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可他还没说什么呢,这个没规矩的野丫头就一叠连声骂人,这叫他面子怎么搁,想放过她也得有个台阶下嘛。于是易明堂讥笑她:“你一条命值几个钱?还赔?你偷了这家,人家也是指望收成来典成米,来年好度日,说不定就因为你偷了,要害人全家饿肚皮。万一要饿死了人,或连累人卖儿卖女,你做的孽就大了去了,还那么大声,你有理了?”

      女孩一下红了眼圈,抖着唇,颤声道:“就,就算那样又怎样?别人饿肚皮总好过我家饿肚皮,而且他们家缺这点米会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再没米下锅,他们就要把我卖给隔壁村过番回来的老伯做小了……”

      她哭出声,又累又怕,还叫人冤屈成这样,顿时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不起来。

      易明堂尴尬了,他从未有过应对这种小姑娘的经验,结结巴巴说:“啊,要,要卖你做小啊,那起码嫁的是金山阿伯嘛,家里不忧柴米不也挺好……”

      “好?好个鬼!皮都皱了牙都掉了还要娶小老婆生仔,他原配还活着的,老虔婆阴毒得很,听人讲已经折磨死一个儿媳妇了,我这样的过去做小的还有活路么?不是做活做到死就是生仔生到死,呜呜呜,你懂个屁啊就说好,呜呜呜,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眼见我一个小女孩要掉入火坑了也不肯拉一把。不就是拿一点稻穗,典成米能有多少?我就割这么点,他们有整亩田那么多……”

      她掩面痛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易明堂头都大了,忽而想起来身上带有给表妹的点心,忙摸出来一块塞给女孩讲:“别哭了别哭了,怕了你了,饿不饿啊,给你吃。 ”

      女孩一面哭一面倒是毫不客气,劈手夺过点心,抽抽噎噎道:“别以为给我吃的你就是好人。”

      易明堂被她整的没脾气了,道:“行了,把镰刀给我”

      女孩警惕了,握紧镰刀问:“你要干嘛?”

      “我帮你啊,真是,做贼也不利落,手脚慢成这样,你割到天光才能割多少?”

      于是那天晚上,一心做着侠客梦的易大少却莫名其妙么地放过了一个小贼,不仅放过,还帮她割了满满一筐稻穗。他挽高裤脚下田割稻的时候,女孩就坐在田坎上,边咬着点心边看他。当时风吹云散,月光白如银霜,夜色温柔得仿佛从未大地从未有过饥馑荒芜,而女孩也从未遭受过贫穷困苦。

      她的五官朦胧婉约,已经依稀能见到日后长成了定然是个美人。易明堂看着这样的女孩没来由有些心软,他无奈地摇摇头想算了算了,小姑娘是可怜人,到底不该为点稻穗就背上“小贼”的名声,回头让爹妈卖给老阿伯糟蹋。

      “喂,我叫阿娥。”她忽然说,“关秀娥。你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吗?”

      易明堂白了她一眼,懒得理她。

      “有一天我一定会学会写自己的名的,”女孩自顾自讲下去:“我晓得你是哪个,你是举人老爷家的表少爷。你将来要做他们家姑爷,同那家的小姐成亲,对不对?”

      易明堂一笑,仍旧没有答话。

      “喂,那你娶了老婆还纳妾室吗?”女孩积极起来,推销自己道,“你要纳妾的话看看我啊,我不错的,又能做活,吃得也少。”

      “你又丑又不识字,我才不要。”

      “你给我吃肉啊,吃了肉才长肉,不就好看了?”女孩毫不气馁,“再说识字有多难,有人教,早晚我能学会。”

      “那纳你做妾不是亏大了?还得给你肉吃,还得教你读书,养个千金小姐都没这么麻烦,”易明堂鄙夷道,“而且你还偷割别人家的稻穗,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女孩怒了,站起来赶人:“不要你帮了,走走走,镰刀还我。”

      易明堂拿着镰刀,逗着她小狗似的围着跑了几圈,才微笑道:“行了别捣乱,我跟你讲啊,时代不同了,女孩子要学会自强,不要想给人做小。”

      “做小也是为了吃饭,”女孩偏着脑袋看他,皱眉道:“我嫁个家里没老虔婆的,给自己找碗安生饭吃,有什么不对?”

      当时的易大少正上洋学堂,可他大半时间都花在习武切磋上,对社会上的时新事一知半解,乍然被问有些懵,但他越不懂便越不肯示弱,大声道:“找碗饭吃也不用给人做小啊,我同你讲,现在时代不同了,喏,省城里很多女子都上学堂学本事,出来后能做事养活自己,厉害吧?”

      女孩沉默了,过了会,她慢慢微笑了起来,抬起眼却满目苍凉,她问:“上学堂啊,跟你要娶的小姐那样?我那天见到她了,穿白衫黑裙,拎着小藤箱,大家都说她从省城的女学堂里回来了,可真是好看啊。”

      易明堂很得意,又有点羞涩,大概还是不惯在陌生人面前提及未婚妻,别扭道:“也就一般好看吧。”

      女孩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咯,我哪有那样的命。”

      易明堂有心想安慰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却霎时间想起未婚妻那套白衫黑裙学生装。

      外人只道那不过是套省城女学生流行的装束,却不晓得表小姐为此花了多少心思。她嫌苏绸蜀锻太软,撑不起那种新时代的女学生派头,又嫌舶来的洋布太次,撑不起该有的排面,最后选来选去选了茧绸,还特地上省城寻了老裁缝做,料子浆硬了不算,里头还多衬了一层纱,为的就是穿起来自然微蓬,走出来夸嚓作响,威风凛凛。

      易明堂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老裁缝就是他给找的,表小姐要强得很,很是忧心自己的来历,断不肯因为一身学生装叫省城的小姐们笑话她出身乡绅旧式家庭又土又老。

      而这个小女孩穿的什么呢?不合身的土布褂肮脏破烂,膝盖肩膀还打着补丁,一看便知是前面的姐姐们穿过的旧衣服,改到不能改了才淘换下来给她穿。她还要半夜出来偷割稻穗,不然就要饿肚皮,饿肚皮就得拿她去给老头子做小。

      她的命,原本就跟表小姐天差地远。

      易明堂蓦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叫她学本事自己养活自己的话多蠢,她的命运几乎都写好了一眼望得到头,爹娘没在生下她那一刻把这个赔钱货溺毙已经是好爹娘,还养到她十来岁,便是不卖她也要拿她换亲换彩礼的。乡下女子绝大多数都这样,未出嫁给娘家人待价而沽,出嫁了给婆家鞠躬尽瘁,遇到好的公婆丈夫便能稍微像个人,不然不是被磋磨死便是不堪折磨自寻短见。无数人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还不算中间可能遇到各种天灾人祸,卖个女孩也就是往头上插根草的事,谁还会多说一句呢?

      好在这个叫关秀娥的女孩自己清醒,清醒到易明堂没法再说些无用的废话,他只好在一片蛙鸣声中奋力挥镰刀,争取帮她割多点稻穗。这之后呢?帮急不帮穷,天下苦命的人这么多,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便是再幻想自己为盖世英雄,也心知肚明在陌生的苦难面前他能做的事微不足道,还不如背过身去,佯装不知道的好。

      2

      不久后,易明堂遭逢巨变家破人亡,几乎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姨夫唯恐受他牵连,忙不迭把表小姐另许了他人。

      易明堂并没有怎么怪罪表小姐,他那会有更大的悲恸,顾不上这点儿女情长,他只是难免有些凄然,还蓦地发现原来自己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并不了解,原来她除了表现出来的要强外,还非常务实。又或者说,表小姐那些要强只是做表,她的识时务才是根本。

      她很快顺从长辈的意思退了学,把白衫黑裙收入箱底,重做了花花绿绿绸的缎的一堆褂裙,领口的扣子有珍珠有翡翠,锁边的蕾丝全是法兰西舶来的货。她嫁的人家是开平的殷实富户,已在香山那边站稳脚跟,乡下修了诺大的洋楼,自家就配有枪队,夫婿长这么大回乡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嫁过去就要随着漂洋过海,去美利坚生活。

      易明堂听着这样的消息想表小姐没有错,女人嫁人犹如第二次投胎,于情于理,她都该给自己谋另外的出路,反倒她要是认准了易明堂矢志不渝,非君不嫁才有毛病。然而道理上都明白,心里还是想叹气,他叹气不是因为想责难女人,而是想起人生际遇真是令人感慨万分,那天晚上田埂边遇到的瘦小女孩怕给金山伯做小被人磋磨死,宁愿半夜出来偷割旁人家的稻穗,可她羡慕得不得了的表小姐,到头来却明明白白,心甘情愿嫁入真正的金山伯人家里头做了少奶奶。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易明堂被人伤了脸。对头找到他的藏身之所要他的命,原本刀下见血就完了的事,可对头在这个过程中却不肯给他一个痛快。他们按住他的手脚,想用刀生生斩断他的手足,测试一下一个人疼要多久才疼死。可惜易明堂命不该绝,那柄斧头高高举起之时,他的结拜兄弟们赶到,老大扬手就是一飞镖,举刀的人手一歪,刀没劈向他的手腕,反而劈中他的脸。

      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脸颊,半张脸顿时血流如注。但那时的易明堂顾不上毁容与否,他只顾顶着这张鲜血淋漓的阴阳脸拼命。厮杀中双方都死伤惨重,对方的人死了个干净,然而他三个异性兄弟,却也当场死了两人。

      死的是老大和老二,全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老大长得英武不凡,爱看七侠五义,他心存凌云之志,习武想的是效法洪门那些大名鼎鼎的前辈们,诛杀酷吏军阀以报销国家。老二跟老大却不同,他家境平平,习武只为谋生,理想是回佛山开一间武馆,因为这样,一帮师兄弟中他永远是练功最刻苦扎实那个,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从不懈怠。

      大家在武馆打闹戏耍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一回头,除了参军离开的老四幸好没被他牵连外,五兄弟中有两个惨死乱刀之下,活下来的易明堂和老五,注定要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一遍遍地回想起血肉横飞,鲜血四溅的那一幕。

      易明堂伤势严重,脸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捱过一个月。一个月后伤势渐缓,揭开纱布,那张原本风流倜傥的潘安脸成个鬼脸。

      亲人已不在,未婚妻要嫁人的消息也传来。

      易明堂回想这些事,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苟活了下来。

      3

      能活下来,有时候并非因为仇恨。

      确切的说,在意识到什么叫家破人亡,还连累死两个兄弟后,易明堂连多呼吸一口空气都觉得自己不该。人一旦悲恸到极致,说起报仇来也是一片空茫茫,就算手刃仇人意义又何在呢,人死不能复生,缺憾永生都在,而且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有那个闲工夫恨谁,还不如把工夫用来琢磨怎么一寸寸地自我摧毁。

      他能走出自责的深渊,多亏了把他从死人中拖出来的老五。

      老五是捎带的兄弟。

      之所以说他是捎带的,因为在他们几兄弟叩头义结金兰时,没想要带上他,是老五自己死缠烂打,硬是凑到几个哥哥们跟前来。老大为人仁义,老二是个敦厚的人,老四长袖善舞,武馆上下无人不喜的人,打死也不肯讲伤情面的话。几兄中只有个排行老三的易明堂是武馆的大少爷,他肆无忌惮,敢得罪人,撵走老五,理当他出面。

      然而易明堂对上老五也是没辙,原因无他,谁都知道这少年一心一意将他当大哥,为了追随他才来学武。

      老五年纪最小,出身最好,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他们家祖上曾出过一品大员,告老还乡后扩建住宅,大屋一间连着一间,直占了两条街。后辈子孙虽再无人能重现昔日荣光,怎奈祖宗把家底挣足,大家单靠太公分猪肉也照样过得锦衣玉食。到老五这辈,家运颓势已如日落长河,然而他生下来一落地,依旧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他是嫡系孙辈,长得生得白净秀气,模样像个小姑娘,学东西却像个小傻子。不仅学说话慢,走路做事也笨手笨脚,家里横竖也不指望他光宗耀祖,到了开蒙年纪便往自家办的私塾里一送,安安分分读几本书算数。老五也确实够温顺安分的,他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由身板壮实的老妈子背着上学堂,到点了自有家里的小厮送点心送衣裳,晴雨天还必定来送伞,放学了老妈子再把他背回来。他一对父母各有各忙,亲爹捧戏子纳妾室总有花样玩,他亲妈虽是太太却不当家,旁人攒钱她攒了一身的怨气,只顾着跟家里的那些个狐狸精姨太太们斗法。这种情况下,小少爷不吵不闹,不争不抢正是大家乐见其成,当然他要是吵了闹了,争了抢了也没人管就是。伺候他的奶妈子丫鬟倒照着老规矩配有四个,只是个个乐得清闲,做些表面功夫而已。

      谁也没想到他在自家的私塾里还能受人欺负,而且欺负他的,还全是跟他们家沾亲带故的小同窗。

      一开始是因为他这么大了走两步却还要老妈子背而备受耻笑,继而点心被抢,文房四宝被弄坏,功课被人丢掉,后来发展到动手,几个人围着他揍,还专门捡看不到的地方打,再后来就是栽赃陷害,谁干的事都能推他头上,私塾先生懒得断公案,一律打手心罚抄书了事。

      老五在这样环境中长得分外压抑,越挣扎越艰难,他本就长得瘦削,这下更加畏缩,一点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然而真遇上事又习惯了忍耐,小小年纪眼神里只剩下麻木,因为他早就知道哭也没用,说也没用,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漆黑。

      好巧不巧,他遇上了易明堂。

      易明堂的爹跟老五家的长辈多年前有打过交道,两家不算过往甚密,剩下点逢年过节的面子情。然而他爹最讲老规矩,也有心把儿子带出来,练达一下人情世故,一到年节便早早溜着易明堂去各处亲朋戚友那拜访。易明堂正是好动的年纪,心里顶烦这些亲戚人情,往往父亲跟人在前头寒暄,他找个借口转头就溜。

      这天来到老五家,他们是真正的省城大户人家,人口多,宅子大,老宅子套着新宅邸,后花园又圈后厢房,七拐八弯深不可测。易明堂正好奇呢,借口尿遁满宅院乱溜达,也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夹巷与后园子连着的厅堂那。只见这间小小的明堂外头垒着假山湖石,种着垂柳蔷薇,甚是风雅。明堂内摆着孔圣人的像,一排排桌椅整齐摆着,一看就晓得是家塾所在。大冷天的又是过节,学生们早跑光了,就剩一个穿得像个球似的小少爷在抄书,一边抄,一边呵手心的伤口,还安静地抹眼泪,哭都不利落,看得易明堂很不耐烦。

      他一不耐烦就想使坏,翻过栏杆窗户,吓了小少爷一跳,他径直问:“喂,你挨揍了?”

      小少爷哭都忘了,呆呆地点头。

      “手心摊开我瞧瞧。”

      小少爷不是很想,但易明堂一把抓过他的手,掰开掌心一看,全是横七竖八的红痕,显见是叫先生的戒尺打的。

      “被罚啊,真笨,书背不上来?”

      小少爷摇头。

      “那是为什么?没做功课?”易明堂哈了一声,“该,当学生仔不做功课你是想讨打,知道外头多少人想却没书读吗?”

      “我做了功课,可是,可是被人搞丢了……”

      小少爷低低地说,又开始流眼泪,再问,他就什么也不肯说了。易明堂自己就是孩子王,一看这小子蔫头蔫脑的,长着一脸倒霉相,不欺负他欺负谁啊,他伸手随便一拍,小少爷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他心里就更凄楚了,这是被人揍了呢,揍人的也是老手,晓得挑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揍,这是上个私塾还能遇上一群遇上欺软怕硬的人了。

      易大少存心要搞事,当下就教了这个小少爷下三路打人的几招。

      “撩阴脚偷桃手,你随便挑一样试试,”易大少看热闹不嫌事大,“保管下回没人敢欺负你。”

      “不行的,”小少爷怯怯地抹泪:“我打不过,会被揍得更狠。”

      “所以你得拼呀,抓个什么东西照脑门上砸,抡椅子不行,那抓砚台也行啊,”易明堂比划了一下他几子上的端砚,“喏,像这样,一下一下地猛砸,谁拉你打你也别松手,就认准了,不见血不算完。”

      易明堂就是顺嘴那么一说,心里晾这个鹌鹑似的少爷也不敢真动手,哪成想回家去不到半月,开了春,天气正好,他与武馆里几个半大小子凑一块练对打,忽然有人跑来喊:“大少,外头有人找。”

      “谁呀?”

      “不知道啊,穿戴像个少爷,就是刚跟人干过架,脸上还带着伤呢。”

      易明堂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飞快向他跑来,喘着气,鼻青脸肿,然而一双眼却因为兴奋而黑得发亮。

      他隔了好一会才认出是那个哭也不敢出声哭的小少爷,他记得父亲嘲笑过那家人,旧式家庭,老太爷并老姨太太整日躺榻上吸□□。他们家养少爷的方式旧式到散发着陈年木箱里头樟脑丸的味道,那么大个少年了,上下学还要女佣背着,佣人房里专门养奶妈给他每天晚上挤人奶补身子。那天见的时候是过年,就算冷,省城是百年来不下雪的地方,冷极也有限。可小少爷一层层裹得严严实实,绸袄毛领,称得越发身形单薄,像白面馒头里裹着一颗小蜜枣,冒点小枣仁的尖。易明堂登时疑心,是不是他家老太爷抽□□时顺带给这小子来两口,不然何以长得这么瘦弱,又这么好欺负呢。

      时隔三月,这孩子竟然不用老妈子背,也没仆佣跟着自己就跑来,当就这个事本身已可称惊奇,然而更惊奇的还在后头,这孩子原本说话蚊子哼哼似的,这会却敢大声了,带着微微颤抖和压制不住的激动。

      “明堂哥,我今天照你说的做了! ”

      “啊?哦哦。”易明堂有些愣住,全然想不起来自己叫他做了什么。

      “我,我抓那个砚台,照舅姥姥家的少爷脸上砸,砸到他满脸是血。”少年抖着唇,可是声音清亮,“他老带头欺负我,今天还要扒我裤子,我不能再忍,我叫他们停手,没人听我的,只好砸他,砸到他求饶,我不是有心,但我是有意。”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我想试试你得对不对,没想到真像你讲的那样,见了血就好了,我跑出来都没人敢拦我,连先生都不敢。”

      易明堂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顿时挑眉笑了:“哟嚯,看不出来啊,你还真敢动手了?”

      “嗯!”小少年重重点头,“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

      “行啊你,”易明堂走过去重重拍他肩膀,“早该揍了。是不是动完手后神清气爽? ”

      小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点头。

      “你怎么找来的?跟你的人呢?”

      “我知道你家在这,打听好了,就自己跑来了。明堂哥,我不是没用鬼,”小少年道,“我回去了,回去后我爹肯定要打我,只要他没把我的腿打断,我就来求世伯教我学武。”

      “啊,不是,你说什么呀你,”易明堂反应过来,忙一叠连声道,“学什么武,那是要吃很多苦头的,你不行,回去做你的小少爷是正经。”

      “我有钱,攒的压岁钱都给你,我也不怕吃苦,”小少年认真看着他,道,“我早想好了,宁愿吃苦也不要再叫人欺负。”

      4

      易明堂没想到的是,他撺掇小少爷拿砚台砸人,原本只是一句戏言,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倒逼出一个小少爷深藏在重重樟脑丸味衣裳下仅剩的血性来。

      若不是这一下,可能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具单薄的少爷身子里,居然还蕴藏有血性这种东西。或许也不能称之为血性,因为他想得比愤怒反抗一类的本能反应更为深远。在老五抓起端砚的那一瞬间,脑子分外清晰冷静,明白若砸头凭他的力道不容易见血,这是其一,其二见了血万一对方讹上自己,或自己以后要背一个小小年纪把表兄砸成傻子的恶名,这很划不来。

      于是他故意得朝表兄鼻梁上砸,鼻子容易出血,一出血整张脸都鲜血淋漓,他表兄正是慕少艾的年纪,把他鼻梁砸断了,虽不至于毁容,但至少有小半年他要顶着歪鼻梁,搞不好还要落下一个与此相关的诨名遭人嗤笑。

      那一刻老五在心里怀疑自己大概早就盼着这一刻,不然何以在动手瞬间竟然安排周详?

      他连回家后会被祖父父亲怎么责罚都料到了,打一顿,关起来三个月,再大病一场,无外如此。他闹这么一出,却至少能带出来公馆里的小少爷长期在私塾受欺负的事实。

      他祖父他爹都是面子大过天的人,再怎么喜欢抽□□纳姨太太也没越过嫡亲血脉的道理,他亲妈也许还能幡然悔悟,意识到自己忽略这个儿子太久。

      然而后面的事态发展,却有点超出了小少爷有限的想象。

      他料到祖父父亲的态度,却没料准亲妈的态度,他妈压根不悔悟对儿子忽略太久,却借着儿子被人欺负的由头,将积了半辈子的怨气爆发了出来。

      她好歹是明媒正娶的太太,娘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混到儿子上自己家的私塾都能叫人欺负的地步,她蓦地解读出这背后的真相,分明是一干亲戚们从大人到小崽子们,没人将她这位太太当回事。

      既然大家都不给她脸,那就索性都撕破脸了吧。

      太太亲自带着丫头老妈子冲进私塾,当着教书先生的面把东西砸了个稀烂。教书先生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想拍案而起,又怕老妈子粗壮的臂膀抡到自己脸上,那才真是斯文扫地。他不屑也不敢跟太太对骂,只好嘟嘟囔囔什么“有辱斯文”或“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话还没说完,太太已然指着他鼻子啐道:“你个老东西,别同我摆什么先生的谱。真以为你拿本书就清贵啊?搞清楚,你是我家请来的,拿的是我家的银钱,你的雇主是太太我!岂有此理,见我儿子被欺负不但不主持公道,还反过来打他罚他,我雇个妹仔还晓得喊他一声少爷,你呢?枉读圣贤书,连个乡下丫头都不如!”

      教书先生气得差点瘫倒,太太却不管,当场揪着打他儿子的小崽子一个个打耳光,完了让他们滚回各家去。有亲戚气不过带孩子找上门要说法,她先发制人要拖人找族人开宗祠评评理,嚎天嚎地没见半点眼泪,倒是把事情去头去尾宣扬了出去,不用多久人们都知道这些亲戚纵子行凶,人家太太好心好意留他们进私塾读书,倒养出一个个白眼狼。

      事情到这地步,已经说不明白实际情况到底怎样了,比如那个私塾并非太太一家独立承办,比如亲戚们送孩子来这原本就是私塾的办学初衷,压根没欠太太什么的人情。

      这世道便是这么奇怪,太太前半生克制着自己贤良淑德,倒贤良淑德出一个又一个姨太太,她吵也吵过,哭也哭过,非但没一点用,还将原本就没多少的夫妻情分消磨得所剩无几。老爷继续风流,连陪房丫头都想沾染。她这样的婚姻没人同情,倒惹来不少八竿子打不着的女性亲戚们看热闹。那些三姑六婆往往带着怜悯和幸灾乐祸,名曰宽慰,实质是拿她解闷,来来回回都是什么“忍忍就好了”、“哪个男人不花心”、“你是有身份的何必计较”之类的车轱辘话。她憋得快疯也没人在意,还得强打精神应对几房狐狸精作妖。现下好了,放足一样放开了天性,把自己逼成一个泼妇反倒说话有人听了,谁没掂量清楚自己身份就跑来唧唧歪歪的,都叫她啐了回去,两三回后再也没人敢来她跟前自讨没趣。加之社会上新学兴起,旧学地位渐不如前,她对教书先生无理这事也被轻轻揭过。她的丈夫,那位好几年没进她房里没说一句贴心话的老爷,这回居然期期艾艾地摸进来,面露愧色,试探着递出来一个折中的办法:“你瞎胡闹也得有个度,别耽误了孩子读书。我瞧那什么,洋人办的英文书院就挺好,亲朋戚友中也有送孩子过去的,不然把阿良也送那去?”

      太太其实不在意儿子读什么新学旧学,难道他们这样人家的子弟,长大后倒要自己去讨生活不成?然而她从这句话中首次咂摸出胜利的意味,于是见好就收,借坡下驴,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老五砸了那一砚台,砸开了自己不同以往的人生,他不认为这条路是爹妈给的,而认定易明堂顺手点的,他才是那个将自己从这摊烂泥中拖出来的人。

      从此小少爷读书之余,开始风雨无阻跑来武馆练武。他确实不是练武的料,开始习武的年龄又晚了,再学也有限。然而开武馆的,谁也不会将有心习武的人硬往外赶,于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小少爷在这瞎学。易明堂瞧不上他,闲下来也不去指点他两手,当小少爷练双截棍敲肿自己脑袋,与木桩对打扭伤手腕时还嘻嘻哈哈笑得比谁都开心。背地里,他甚至组织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们开盘赌局,就赌小少爷什么时候走。

      这件事后来叫易明堂的爹知道了,老头子对此有不同看法。他问易明堂:“你心里头,真就那么看不得少爷仔好?”

      “不能叫看不得他好吧, ”易明堂皱眉,“关键是他不是练武这块料啊,练武这件事又不是靠恒心毅力就能搞好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把光阴浪费在这上头,等于亏很多金的!您就看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吧,还想做大侠,好不好笑……”

      “不觉得好笑,”他爹笑眯眯道,“武之一道,各有所求,少爷仔不是为了要跟江湖上的谁一比高下,也不是要闲着没事惹是生非显摆自己,更无需靠这个养家糊口找碗饭吃,他求的啊,是一股劲。这种后生仔挺好,我要是你就趁早把赌盘收了,免得到时输到掉裤子。”

      易明堂面上嗤笑不以为然,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小少爷估计铁了心要叫所有瞧不起他的人大跌眼镜,练不练武的,不过是他选择的方式而已。果然春去秋来,小少爷依然留在武馆,且精气神越来越好,虽然还是人还腼腆,但身体渐渐壮实,不再是豆芽菜一样教人疑心吸食□□,更重要的是,他眼中原有的怯弱畏缩已荡然无存,一双眸子清澈见底,神采奕奕。

      他还无师自通学会了黏人,没事老跟在易明堂屁股后头,见到他们几个要结拜,于是死缠烂打硬要加上一炷香。

      后来易明堂想,好在当时没有真拦着老五。

      这个不过自己一时兴起教了损招的小少爷,连结拜都是他临时非要挤进来,说话会脸红,骂人不利索,身手其实也一般,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人,后来却救了易明堂的命。

      生死关头,老五才迸发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凶悍和冷静。在他遭逢巨变后,武馆凋零,人去楼空,唯有当初结拜的几兄弟惦记着他的安危。为将他从仇家手里救出来,老大老二毅然决然,说走就走。但他们做这个决定时并没有想带上老五,谁都知道他打架不行,这种真刀真枪拼命的事,怎么敢带个少爷仔冲上前?

      然而老五再次表现出他的黏性来,就跟他硬要结拜那次一样,谁也甩不掉他。老大老二避开他谈营救的事,老四又参军不在,没人跟他商量,老五就自己花钱,找人找门路打探了过来。他知道自己拼命的功夫还欠点,不知怎的搞到了两把枪。

      谁也不知道老五什么时候偷偷练了枪,他在习武上确实天赋有限,然而他的天赋全在开枪上,他掏出手枪时心平气和,冷静到仿佛此前早已只身面对过千军万马,仿佛目之所及、枪口说对的不是一个个活人,而是某些牲畜,某些会动的物件,他扣下扳机也只是扣下而已,没有什么太多特殊含义,不涉及生死那些沉重的命题。

      他到来时,老大老二已经身中多刀倒地不起,而易明堂几近强弩之末,只有在看到易明堂血肉模糊的半边脸时老五呼吸不稳,他毫不犹豫地举枪打光子弹,将与他厮杀的匪徒打得稀烂。

      随后老五单手换枪,用力拽起易明堂就走,他仿佛没看到同样倒在血泊中的老大老二,或者他看到了,但对他而言,这一刻完全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查看这二人到底有没有死透。老五总是有这样冷酷的本能,在危急关头迅速算计出最大可能的赢面,绝不做多余的事,绝不牺牲不必要的牺牲。

      所以他不拖泥带水,也不心慈手软。

      老五一枪一个,干脆利落地射杀追杀他们的人,冒死把易明堂拖出重围。后来的事易明堂并不太清楚,只知道老五将他藏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养伤。他身上脸上伤得太重,失血过多,要不是西医治外伤高明得很,他这条命很可能就交代在手术台上。手术后他直躺了一个月,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对后面发生的事只知道个大概。他得知,在那样风声鹤唳中,老五并没有冒险去收敛老大和老二,而是过了十来天才托人从乱葬岗中寻回了两人的尸首重新安葬。他也没有搞什么风光大葬,只是买了两口薄棺,两块连着的坟地,坟前石碑只写上名字与生卒年月,提名“愚弟怀良谨立”,他祭奠的东西同样分外简单,三杯薄酒,几样点心,烧的纸钱若让金叔来评,肯定要骂“孤寒”,让死人在下头过得不安生。

      两兄弟的丧事办得这样简单,但老五把自己从小到大,历年积攒的体己全给了两人的亲眷。这也很符合他遇事不求虚专务实的心态,在他看来,与其给死人弄那些虚头巴脑的表仪,不若把钱省下来给活人更好。毕竟兵祸水祸连年不断,一个家失掉青壮劳力,往往意味着失掉大部分的收入来源。

      老五对他讲:“我这样做事,死后见到他们两个,大概会被联手揍一顿吧。”

      易明堂躺在病床上哑声道:“你弱鸡一只,谁懒得同你动手,要揍,他们也该揍我。”

      老五姓余,大清嘉庆年间大名鼎鼎的行商余氏后人,他名讳上怀下良,外头的人叫他良少,弟兄们叫他阿良。

      5

      有一天,阿良忽然给易明堂讲古,他慢悠悠说:“我有个亲戚,我妈那边同宗一个叔公的儿子,论起来,我得叫他一声表舅。”

      阿良就算长大了,说话依旧带了点童年影响,慢,吐字清晰,仿佛每一句都在嘴里含过一遍再吐出来。他给易明堂讲这个故事时正值午后,老高煮了饭,易明堂用过了,阿良检查后发现他多吃了半碗,心里一高兴便讲了这个故事。

      老高是阿良从家里调来的下人,原本听说在花厅偏门当看门的,然而有天阿良的祖父心血来潮封了花厅这道偏门,老高便丢了差事,阿良便给了他另一个活做,专来照顾易明堂的起居。

      老高是个北方人,瘦高个,狭长脸,不说话时双唇紧闭,总像有谁给他嘴上加了锁似的,一说话倒是好听,地道的官话,字正腔圆。他会烧菜,也会点跌打损伤,听说还会养马,不知道真假。

      阿良开始讲故事的时候,高老头已经收拾了碗筷出去,屋里只有兄弟二人。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从屋顶高高的天窗那透进来,是梅雨天中少有的放晴日,阳光在屋里的地板上画了一格方正的窗格子,明暗对比太过强烈,令人看得眼晕。易明堂端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他已经从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出来,身上各处复原情况良好,脸上的伤口也已结痂,就是人变得沉闷了许多,且从不踏出房门一步,最多不过望两眼窗外,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阿良担心他,明明跟他面对面,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峰峦叠嶂,再也看不清彼此。他一边给易明堂换药,一边试图讲故事,他说:“我那个表舅别的本事没有,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他抽大烟卖祖屋,把家财挥霍一空后又到处借钱,从乡里借到县城,从县城借到省城,几乎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都被他借过钱,烟瘾上来时,为了借到钱去抽一口,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寡廉鲜耻,满嘴谎话,今天老母病重,明日老婆跟人跑路,什么事都敢编,因此大家都怕他,宁愿给一块两块赶紧把人打发走算数。”

      易明堂垂着头,似听非听。

      “照理说,他欠人这么多该活得很惨,可实际上压根不是,表舅照样活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卖了一切能卖的东西,早已家徒四壁,今日不知明日事,换谁都会忧心到睡不着,可他却屁事没有。三哥,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没想到这两日,倒有些体会。”

      易明堂没有打断他,也没有理会他。

      阿良迟疑了片刻,还是自顾自讲下去:“我体会到的是,原来表舅这样也是有可取之处。你想啊,都说无债一身轻,然而若欠债累累到他这个地步呢,还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好债多了不愁,欠钱的是大爷,讨钱的是孙子。只要今日还活着,才不管明日火烧水淹,只要眼下还能有叫人高兴的事,那就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笑了再说。 ”

      “三哥,我知道你瞧不上这样的人,我也瞧不上,”阿良仔细地替他把绷带缠上,认真道,“可你看看你,你现在人在这,魂却不知道飘哪去,我知道你不愿跟我讲太多,你活着每天都像在欠债,欠你爹的,欠我,欠死了的两个哥哥的。你每活一天,都觉着债滚债,利滚利,债台高筑,无以偿还。我不敢说你其实没欠,你愿意怎么想是你的事,但麻烦你睁眼看看,这世上欠债的除了还债,还能赖账,像我那个表舅那样。”

      易明堂想象了一下那位表舅的英姿勃发,想笑,却发觉自己连笑都笑不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涩声道:“你居然叫我赖账?亏你还读过圣贤书……”

      “三哥,你还记得我不喜欢读书啊?”阿良红了眼圈,却笑着道,“当年,我在私塾里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要有人敢欺负到你头上,不要忍,抄起砚台板凳什么都行,总之狠砸一通,不见血不算完,这还是你教我的。 ”

      “忘了。”易明堂冷漠地道,“你自己不学好,不关我事。”

      “是啊,我不学好,那你想怎样,从此不管我了? ”阿良眼圈越发红了,他盯着易明堂道,“你知道我的,我其实不是看起来那么好脾性,当年我敢砸断同窗小崽子的鼻梁,现在我敢开枪上膛,三哥,不怕跟你讲,我连给大哥二哥他们收尸时,也算着钱,我买的是最便宜的棺材。”

      易明堂这才有了反应,他抬起头,哑声问:“真的?你买的是,最便宜的棺材?”

      “是,”阿良点头,“你骂我吧,再气不过打我也行。”

      易明堂看了他一会,掉转视线,木然道:“打你骂你做什么?人都是要死的,有没棺材,睡什么棺材,还不都是要化成骨,化成灰?”

      “三哥! ”阿良急得大喊一声,“你是我兄长,你不能不管我,三哥,当年是你把我从家里那摊烂泥中拖出来,现在你得看着我不要行差踏错!”

      “各有各的造化,我哪里看得住你?”易明堂惨淡一笑,“再说了,我这么个累人累己的东西,活着神憎鬼厌,我怎么够格……”

      “你别这么说话, ”阿良带着哭腔道,“我这么辛苦救你,你当容易吗?你给我活着,活下去,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呢,那么多事,死了可就什么也做不成……”

      易明堂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

      阿良看着他情绪平稳,眼神中甚至回来些许往日的温情,于是得寸进尺:“三哥,外头日光这么好,我们出去晒晒?去一下晦气都好。”

      他一边说,一边想拉起易明堂,易明堂脸色一边,反手一个擒拿,力道之大疼得阿良叫了一声,他正要让易明堂松手,一抬眼却接触到他冰冷的目光。

      那目光淬着毒,搀着冰渣子,幽深得仿佛看不见低的深渊,只需看一眼便仿佛要被深渊中的恶鬼拉进去,阿良杀人时冷静得要命,此时却没来由一阵心惊胆颤,他结结巴巴叫:“三,三哥,是我……”

      易明堂定定地盯了他一会,才像忽然认出他似的松开手。

      他们俩再没提出去晒太阳这事,那天走的时候,阿良忧心忡忡,他站在院子里回头,从两扇半开半合的木门缝隙间看进去,易明堂端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这还是那个天性好动,不怕天不怕地,初一见面就撺掇他拿端砚砸同窗的三哥么?

      他心里憋得难受,原本以为等易明堂伤好了他就会自动走出房屋,走到太阳底下,让光亮一点点将沤染了整个人的怨气与颓丧逼退,他想得很简单又美好,以为用不了多久,曾经的三哥就会回来,天大的难事,俩兄弟都能一起并肩扛过去。

      然而在回头相望的这一刻,阿良忽然有个感觉,仿佛从屋内到院落不是短短几步路,仿佛他与易三哥之间,已然隔了一水天涯。

      阿良走得晚,一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月牙挂天边。老高正在收拾晚饭,他低头闷不做声,熟练地掌勺,将烧好了将饭菜分碗装好,再放入一个木盘。碗是鸡公碗,粗陶质地上几笔画着只昂首挺胸的红冠子鸡公,米是搀了糙米的白饭,菜里头有一碗鸡汤青菜,一碗豆腐烧肉,一碟花生拌腐竹木耳,一碟手撕鸡丝。家常东西闻着喷香,就是分量很少,阿良自忖他都只是个半饱,更何况易明堂这样高大的身材。他皱了眉头,直问:“老高,伙食不够钱还是怎么,给我三哥就吃这么点?”

      老高长了一双倒八字眉,不说话就是死眉死眼的丧气样,就算对着本家少爷说话也是没多少热度:“他吃不消怪得了哪个,今日中午吃多了半碗饭,瞧着吧,晚饭肯定得吃少。”

      阿良天生精明,一瞥之下就看出问题,他意有所指道:“难为你,一碟菜数这么几片肉,不好分配吧。 ”

      “还好,”老高仿佛没听出少爷口中的讥讽,“半边鸡,肉拆下来,骨架熬汤,今日豆腐买得多了,少爷要在这吃饭吗?不过给你吃,我就只能喝汤了。”

      阿良被噎到没话说,又不能跟个下人较真,忍着气道:“我三哥养伤身体要紧,你看着做点好的不用省,不够钱只管跟我说。”

      老高点点头,走过去,将食盘放在门外,扣了扣门板,过了会易明堂慢吞吞的脚步声传来,他侧身躲在门后,悄无声息伸出手将食盘接了进去,整个过程连脸都没有露过。

      砰的一声,门关紧了,阿良愣了半日才怅然问:“三哥他,他平时也是连吃饭都不肯出来?”

      “出什么来,”老高嘟嘟囔囔,“吃饭算什么事还得出来?一辈子不见光的都有呢,半人半鬼的,不出来还能骗自己,一出来还怎么自己哄自己玩呢?”

      阿良如遭雷击,茫茫然问:“要是,要是我一定要他出来呢?”

      “那少爷尽管试试吧,”老高漠不关心,“有些人呢,兴许晒晒太阳霉气就散了,有些人则不晒还好,一晒就魂飞魄散,谁知道呢?”

      6

      没过多久,阿良那对眼底仅有自己甚少关注过儿子的爹妈,不知怎的晓得儿子惹上要命的大事。

      他们并不清楚事情原委,只知道个大概,但这大概也足够吓得他们几夜没合眼。这对夫妻原本积怨已深,各自为政了好些年,这回总算在共同面对儿子惹来的未知的危险而决意摒弃前嫌。老爷不嫌太太人老珠黄兼不知情识趣,太太也暂时将老爷色令智昏宠妾灭妻放到一旁,两公婆凑到一块东拉西扯想要商量对策,然而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脑子,一个不过深宅大院里的旧派妇人,能商量出什么东西来,未了只好学一下左邻右舍对付不肖子弟的办法,直接送他们过番。

      他们打了电报,买了船票,才告知阿良将把他丢去英吉利投靠他堂叔。余氏乃前清大名鼎鼎的买办大户,生意曾做到大洋彼岸去,嘉庆爷还在位时,余氏先人便已到过伦敦。虽说子孙一代不如一代,生意从贸易行缩水成了古董行,然而那位堂叔到底凭自己的本事撑住了伦敦唐人街里一间不大不小的古玩铺,倒买倒卖些真假莫辩的东方古董中国瓷器什么的,生意居然还不错。只是那位堂叔秉承余家男子风流传统,红颜知己不知凡几,正经太太却从未娶一个。他逍遥快活了半辈子,享受着省城同族男子无法想象的英式单身汉生活,临到老了忽然回归中国传统,莫名其妙地开始忧心忡忡死后无后代祭祀要沦为孤魂野鬼的问题来。于是他想起了国内人丁兴旺的余氏宗族,亲自写信回国,表示欲在宗族中寻聪明伶俐的孩子过来伦敦——这是位新派人士,不谈什么过继,只说想寻忠厚纯善的后生仔来伦敦,来异国他乡或读书或学点做生意的门道,也算长长见识。

      这事原本轮不到省城的本家少爷,然而谁叫阿良摊上大事了呢?阿良的父亲亲自跑到老太爷那哭,又是讲国内教育误人子弟,又是哭穷,说什么自己这一房姨太太多人口也多,日常开销大得不行,现如今太太的嫁妆都要拿来填补嚼用,可怜唯一的男丁阿良顶着少爷的名头却没个好前程,他老子无能,只好求到老子的老子头上。老太爷气得当场举手杖要打这个没脸没皮的孽子,然而生气归生气,他也愿意给嫡亲孙子谋点好处,如今国内形势不明,英吉利至少是风平浪静,且省城的少爷们多留洋镀金,连小门小户都想送孩子去东洋呢,更何况他们余家。于是老太爷出面,电报打到伦敦,伦敦的堂叔没二话,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然而阿良不想走。

      他以学业还在,英伦路远为由抗争了一番,没用,他父亲当机立断停了他在英文学院的课,给他两条路走:要么回乡下祖宅,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个少奶奶安家立业,要么就滚去伦敦。

      这几乎是没得选,报纸上天天倡导新式婚姻,上过学堂的男孩们谁也不愿意娶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一夜倒退回前清去。他父亲打蛇打七寸,一下抓住了阿良的命脉,给了一棒子后又开始给颗糖,和颜悦色劝他去英吉利多好,多少人梦寐以求,倾家荡产还不够买张通往欧美的船票,而且伦敦花花世界,有的是小后生们想也想不到的好,哪怕长见识,哪怕替父母去同堂叔联络一下感情呢?终归是日后的好有无尽,眼下这点别离之苦算得了什么。

      阿良挪不过父亲的意思,只能打亲情牌,他说舍不得这对从小到大没为他做过多少事的父母,给他们跪下,求在膝下尽孝。这一招没打动他爹,倒是打动了他娘,可惜太太被打动的点与众不同,她有些惭愧没为儿子尽过多少心,于是急切地想弥补一二,弥补的办法便是悄悄拿出体己钱给儿子添旅资,甚至告诉他,去到英吉利不想念书不想学生意都随他,只一条,别找个番鬼女人回来,做妻做妾都丢不起这个人。

      如此一来,阿良再不想走也得走了。

      他放心不下易明堂,临走前反复叮嘱,对着易明堂说完,又对老高说。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易明堂受不了了,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子,拖到门边想把他扔出去。

      阿良搭住他的手,愁眉苦脸道:“三哥,我都要走了,你怎么办,你总不能在屋里头躲一辈子。”

      易明堂脸色一变,预感到他要做什么,他正要将阿良推出去,哪知就这一下,阿良用他教的擒拿手招数反手拽拉,用力将他拉出屋子。

      那一日依然是好天气,晴空万里,湛蓝无云,就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易明堂淬不设防地,一下便暴露到大太阳下。

      易明堂后来想,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当中,可能再没有遇到比那一日更强烈的日光了。

      它亮到刺眼,亮到无以遁形,亮到宛若万千利箭刺穿躯体。易明堂抱住头蜷缩成一团,他在一刹那真觉得自己如一只见不得光的厉鬼,在这样炙热耀目的光线下无以遁形,下一刻便要被烧灼得千疮百孔,如老高所说的那样魂飞魄散。

      然而他无比沮丧地发现,原来他还活着,活着的人有血肉之躯,哪有那么容易便灰飞烟灭?阿良的故事其实有另一个解释,能赖账的未必是认可自己欠债的,而已然将债台高筑背负肩上的人来说,就算明知终其一生也还不起,却又怎么可能躲得了呢。

      易明堂捂住头脸,如丧家犬一般仓惶逃窜 ,后来在墙根缩成一团,难以自抑地浑身发抖,慌得阿良赶紧脱下外衣一把罩住了他的头。一团漆黑之中,易明堂茫然睁大双目,却不知注视何方。此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曲乐之声,不知哪家做席请来盲公师傅,他们拨弄着月琴和椰胡,咿咿呀呀唱着南音,粗粝的嗓音犹如河滩砂石,可唱的内容,却是痴情妓女找灵婆问米,唤来阴间的情郎鬼魂,凄凄惨惨,缠缠绵绵,全是阴阳相隔之下的无力回天:

      唉你顾住世人腹 ﹣腹有蜜,口有蜜言腹有剑
      你还须记住个啲巧语花言
      唉,你千祈咪一时受了人家骗呀
      愿妹娼寮醒定好自为之
      唉,亏我讲不尽 ﹣讲不尽世人心里事呀
      你从头考过未至便宜
      系啦讲不尽 ﹣讲不尽世人心里事呀
      妹呀,我时辰已够返落阴司

      ……

      “我们进去,这就进去,三哥,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我不好,对不住三哥,都·是我蠢,是我想得太简单……”阿良说着说着,开始哭了起来,他哭得稀里哗啦,倒仿佛狼狈不堪那个是他而不是别人。易明堂烦躁地要死,他想叫阿良闭嘴,本来就没什么男子气概,这下更像个老娘们,更何况哭什么呢,他还没死呢,大太阳下他痛彻心扉地意识到,他他妈的还没死呢。

      可他张开嘴才发现喉咙干裂,发不出一个声,他伸出手,手抖得如八旬老人,哆哆嗦嗦从衣服底下伸出手,摸索着,按住阿良的肩膀。

      “三哥,你要什么?”

      易明堂使劲攥紧他的肩,用力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阿良忍着疼,亲眼看见他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苍白瘦削,骨骼分明,抖得不成样,但却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用力攥紧罩头的衣服,再顿了顿,像豁出性命一般猛地一下掀开它。

      光亮四溢,亮到骤然从深渊出来的人不得不闭上眼。

      喀嚓一声,大概在身体内部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裂开一道缝隙,易明堂确乎听见那个微乎其微的碎裂声,裂缝瞬间扩大,一路所向披靡,犹如冰原崩裂,雪山崩塌,原始森林尽数倾毁,裂缝吞噬一切,霎时间整个冰原支离破碎,永无回复的可能。

      烈日下,前尘往事尖啸而来,霎时间仿佛厉鬼冤魂无数席卷,撕开他的皮囊,吞噬他的血肉,然而他能躲到哪去呢,早已经躲无可躲了啊。

      易明堂奋力睁开眼,他看到阿良红着眼流着泪,哭得极为难看,他一边哭一边道:“三哥你别哭,你哭得我难受,你打我吧,狠狠打,打到你出气为止,你别哭啊……”

      易明堂愣愣地想,阿良在乱扯些什么,他怎么会哭呢?男儿流血不流泪,他老爸从小就这么教,男子汉做错事不要紧,要紧的是做错事后的态度,是不是知错就改,能不能承担责任,若是被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孬种,做错了事后茫然无措只晓得哭,那往往直接丢到院子里抽一顿鞭子再说。

      更何况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哭泣真是生而为人最无用的一项功能,哭了又怎样,是能死人返生,还是能生活恢复原状?

      真是的,他是易家的人,怎么会哭呢。

      谁知一摸之下,满手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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