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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 第一章

      我向那一个女子说,请你拿下水瓶来,给我水喝。

      他若说,请喝,我也给你的骆驼喝。

      愿那女子就作你所预定给你仆人以撒的妻。

      这样,我便知道你施恩给我的主人了。

      ——《和合本圣经》旧约·创世纪:24.15

      1

      蛇仔明入和顺帮那一日,心里未必没有踌躇。

      他虽然在街上从小混大,可亲娘没死时也曾托人把他送到圣心大教堂神甫办的幼童班里开蒙读过书。他还记得那时候读书的情形:一群小萝卜头高矮不一排排坐着,小指头还没学打架做活谋生那些便先学了怎么翻《圣经》,黑色软皮套上印着褪色的金泥十字架,打开来白纸黑字,旁边尽是密密麻麻的粤语注音。神甫在上头坐着念一句,他们跟着读一句,读的什么早已忘干净,却始终记得,有一束光线从教堂顶部照进来,将周遭一切笼罩得朦胧绰约,而两旁的彩色玻璃越发显得色彩斑斓。从神甫嘴里说出来的广东话总是发音稀奇古怪,他刚裂开嘴想笑就被亲娘照脑壳顶打了一巴掌,是的,那时亲娘就坐在他旁边同他一起习字,认真而虔诚,天光将她鬓角蓬松的乌发笼起来,每根发丝都仿佛被镀上一层暖色调光晕。

      只有在那个时候,亲娘才会由内而外透出温情脉脉,仿佛她原本被穷困劳作磋磨得所剩无几的女性柔美又开始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这样的娘有陌生的温柔娴静,仿佛事事有商有量,处处有进有退,而非寻常怀仁巷的主妇那样抓襟见肘,过道里放多块柴火也要吵一番,晾衣服的竹竿伸到邻里院子里多一寸也要吵一番。这样的娘亲蛇仔明可以看好几个钟头都不厌,就是这个情形下,他听见娘用堪称耐心的口吻循循善诱:“明仔,你长大要生生性性,不要做坏事,做坏事死后要下地狱。”

      “什么是地狱?”

      “地狱就是,就是,啊,火烧滚油啦,恶人受苦啦,总之里面没好事。”

      “可我怎么分得清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条线的。明的暗的之间有条线。睁大眼呀,千万别行差踏错,知不知道?”

      长大后的蛇仔明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记不得亲娘说的其他话,却惟独记得这句。他想,若是好事坏事之间有条界限分明的线,那么天堂地狱之间是不是也得有条线?他是孤魂野鬼一样的人,走不进天堂,却也不愿下地狱,尴尬地游走在中间地界,自我安慰境况不算好也不顶坏。他揣着这样的明白装糊涂,在顺和帮外围当个普通马仔,街上帮大佬们收收数,吓唬吓唬初来乍到的外地乡下人,帮里的小事抢着捡头捡尾,胡乱混口饭吃。

      易先生却独具慧眼,看出他有心藏拙,肚里明白有计较,便想提携他正式加入帮会好跟自己做事,蛇仔明却装傻扮懵,只作听不懂。

      他非要听不懂,易先生也没生气,只讲了一句:“江湖多风波,小子,我等你来找。”

      易先生是读过书的人,读过书又混帮会,总是自带三分莫测高深。蛇仔明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安,可他转头一想,我自然晓得江湖多风波,可我不落江湖,任你狂风骤雨,那条线就不算我踩过。

      于是又回头做他混街面的小角色。

      然而踩线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蛇仔明被打得措手不及,他这时候才想起易先生轻飘飘说出的这句话,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一语成谶。

      他因一件事急着等钱用,钱的数目还不少,打砸偷抢不够毒,杀人放火不够狠,思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又来找易先生。

      蛇仔明人是来了,可还存着侥幸心理,他讲:“易先生,您知道我闲着也有点久了,想请先生帮帮忙,看能不能找点事做。”

      易先生什么也没说,眼皮不抬,只顾着卷烟草,卷了他也不抽,放在鼻子下闻闻,仿佛只用闻就能足够。空气中弥漫着烟草的香气,蛇仔明鼻子灵,一闻就知道这是南洋泊来的好烟草,味道醇厚,点了吸绝不呛喉,一两的价格就等于他一个月的花销。

      一想到钱他的心便如被油滚过,烫得难受,他忍不住又讲:“我也不敢讨什么好差事,就是想跟着您做点什么,也不至于磋磨了这几年好时光。”

      这话虚假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臊,易先生见多识广,又怎能哄骗得过老江湖?蛇仔明尴尬地低下头,说过的话就如轻飘飘荡在空中的肥皂泡,自己飘两下就破了。

      就在此时,易先生却不知想到什么,难得地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他笑起来脸上刀疤更为扭曲,上下半张脸各自为政,一半想笑,一半偏不答应,于是笑也不像,哭也不像,扭成一个古怪的表情。

      有这古怪表情的易先生淡淡说:“没错,光阴易逝韶华如露,有脑子的人,是该好好替自己打算。”

      “那是,”蛇仔明一听有戏,立马眼睛都亮了,小心翼翼问,”那照您看,就我这样的,能做点什么……“

      “可惜啊,顺和帮大掌柜、二先生、三老哥、四香主,每个都带出一帮明月高照,义气万千的好兄弟。自家事自家兄弟做,你这样的嘛,难。”

      易先生话一停,蛇仔明头有些晕,话递过来像递了把刀,只余下接刀柄还是挨刀尖两个选择,他选无可选,唯有硬着头皮大声道:“求易先生指条明路给我走。”

      “明路早就指给你,可你不是不要?”

      蛇仔明急了,大声道:“那是我以前不明事理不识抬举,易先生,求你再给指多一回。”

      易先生半响没说话,嗅着卷好的纸烟,过了好一会才道:“也罢,谁让我心软,最见不得后生仔为难,想做事,得先做自家兄弟,和顺帮的规矩我就不多讲了,你这几年出出入入的,可都明白?”

      蛇仔明其实不明白,但他仍然点了点头。

      “那行,初八是个好日,到时你提只公鸡来,记住,要白冠的。”

      2

      到了初八那日,蛇仔明提着白冠大公鸡来,一踏入堂屋便看到了易先生。

      堂屋又称聚贤堂,里头建得华美讲究,宽三间深二间,屏门上雕的均是桃李石榴、喜鹊压枝头。最华丽的当属正对着屏门的黑檀木大神龛,高至屋顶,依此而下十二幅镂雕,仔细辨一幅幅讲的都是桃园结义、温酒斩华雄等关二哥的故事,这等前清老匠人才有的好手艺,现下便是花了大价钱也寻不到这样的料子与做工了。神龛内高高在上供的是关二哥的神像,关二哥后,则是一排和顺帮老前辈的牌位。堂屋里大白天仍点着明晃晃蜡烛,烧着香火烟雾缭绕,蛇仔明一进堂屋便被刺得睁不开眼,略能适应了,才看明白有一束天光自头顶天窗倾斜而下,飘渺的尘埃卷成光柱盘旋而上,纷纷扰扰,洋洋洒洒,光柱之下,他见到易先生一身黑绸马褂,束手而立,面沉如水,一开嗓竟如戏台上的武生那般洪亮清广,唱道:“抖海誓,起。”

      蛇仔明吓了一跳,忙抖擞衣裳,跪下朝神台上的关二哥重重磕了三个头。

      “尔来做何事?”

      “来归和顺帮。”

      “何人引荐?”

      蛇仔明偷偷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易先生,道:“是您,您老人家……”

      易先生当没听见,又冷绑绑再问:“何人引荐?”

      蛇仔明知道适才说错了,忙改口:“易明堂,易先生。”

      易先生这才肯继续往下走:“入我门之礼数,尔知之乎?”

      “全仗易先生戒摩。”

      “尔因何故入会?”

      “为忠义故。”

      “入我会后,有千难万险将度之,犯我会规矩将杀之,尔愿之否?”

      蛇仔明挺直了腰板,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兄弟,若以身犯戒,愿受三刀五斧之刑。”

      易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抓起一旁备好的白冠公鸡,手持利刃一刀割喉,血顿时流入盛了澄清米酒的碗中。

      他将公鸡随手一抛,端起血酒递给蛇仔明,一股血腥味夹着酒气扑鼻而来,蛇仔明事到临头就差临门一脚,反而生了些迟疑,他抿了抿嘴唇,这碗酒如楚河汉界,一旦喝了,那血气便随酒液进入到五脏六腑,就算想吐也吐不出来。

      莫名的,他想起自己的老娘,在她活着的时候连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被烂赌的老公打,被妯娌明里暗里欺负都不知道硬气,可却晓得告诫他有条线,不能行差踏错。

      蛇仔明端着碗的手轻轻一抖,就在此时,易先生阴沉沉的声音骤然响起,喝道:“干了!”

      这两个字铿锵有力,像抽刀凌空一劈,霎时间断了他的后路。蛇仔明呆了呆,端起碗扬起脖子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他从未这样喝酒,辛辣的液体自喉管一路灼烧入胃,再瞬间烧遍四肢,仿佛血管里开始沸腾倒流又冲到脸上,脸颊登时烫得慌。他喝干酒,无师自通地一甩手腕,那碗被抛出一个弧度,随后掷地碎裂,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好!”易明堂向来冰封的脸总算露出点笑意,他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盯着蛇仔明道:“关二哥看着你,和顺帮历代前辈的英灵也在看着你,方耀明,你敢不敢发誓,他日若三心二意,私卖梁山,定死于枪炮刀剑之下?”

      酒气上涌,蛇仔明前所未有地大声喊道:“关二哥在上,我蛇仔明起誓,他日若敢三心二意,私卖梁山,就让我死于枪炮刀剑之下,死无全尸!”

      “礼成!”

      易明堂亲自过来,伸手拉起他,首次和颜悦色,用自己人的口吻道:“明仔,非常时期,原本还有些抖拐子受宝之类罗里吧嗦的老规矩,就都免了吧。”

      蛇仔明并不明白抖拐子受宝都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脑子发沉,想打嗝又怕冲撞了易先生,胡乱点头道:“嗯。”

      “入了帮会,盟誓约,喝血酒,这才算自家兄弟。江湖上的事向来如此,要紧事只交给可靠人,你往后恐怕不能好似以前那么清闲了,”易明堂似笑非笑,“当然了,虽说入聚贤堂讲义不讲财,可弟兄们都要生活,总会有点花红彩头拿去花销。”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蛇仔明忙抬起头,目光热切,又带着求财求人的羞愧:“易先生尽管吩咐,我年轻,闲不住。”

      “不急,先回去歇两日再来,放心,我留着一件好事,专等你。”易明堂转过身,捻起三根香,毕恭毕敬给关二哥上了,回头一看蛇仔明还没走,顿时心领神会,问,“怎么,等不及了?手头紧啊?”

      蛇仔明没好意思地讪笑。

      “怎么个手紧啊?赌债烟钱,花船酒钱,欠的是哪样?”易明堂瞥了他一眼,“怎么,难道你欠的是不义财?”

      “不不,没有,我哪敢啊。”蛇仔明嗫嚅道,“我欠的,欠的是水债。”

      易明堂一时没听清:“什么?你再说一次。”

      “水债,”蛇仔明认真道,“一碗水,救了我一条命,我欠了一个女人一条命。”

      “哦?这水债,倒还有点意思,”易明堂点头,问,“那你打算怎么还?”

      “还一世。”蛇仔明低下头,抛开羞愧,如同跟自己交代似的哑声道,“我要娶她,娶她,可我手指缝向来松得很,留不下几个钱,所以想先支点现大洋。”

      他不说我想娶,而说我要娶,一字之差,却隔了千山万水。

      易先生正拿剪刀剪烛光,一听这话莫名地手一抖,险些把神台上的蜡烛剪灭了。

      3

      蛇仔明欠了水债,他想,这件事目前看来好似水是因,债是果,可世事无常,兜兜转转,焉知哪一日不会轮转回溯,果变成因,因又变成果,因因果果,纠缠成一块,他终归要与那个女人分不开。

      女人姓宋,名叫宋金桂,她是怀仁巷的老街坊桂花宋家的大女儿。

      说起宋金桂,怀仁巷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说老宋一家星斗小民,大概积了几世好运才攒出来那样一个标致的美人生在自家。她小时候曾有一年过年,省城资历最老的道观五仙观抬神像游街,观里的道长亲自上门来请小金桂去扮仙童。可惜小金桂八字太轻,还没能挨近神像沾点仙气,自己莫名其妙先大病一场,最后病好了,人的精气神先去了一大截,长大后更是畏畏缩缩,常年地耷拉着肩不敢抬头看人。怀仁巷里的女孩儿若长了一张有姿色的脸,那就好比老天爷额外赏她一碗饭,省城四通八达,古早的新潮的,正经的不正经的,多的是需要这些出身贫寒的漂亮女孩的地方。若别的女子有宋金桂这样的姿色,早趾高气昂为自己谋出路去了,然而宋金桂顶着一张精致的脸,却仿佛带了一幅无形的枷锁,看人也不是看,说话也不是说,眼神带着怯意,声音好似蚊子哼哼,遇上哪个不怀好意的醉汉流氓当街调戏,她十岁多点的弟弟敢舞起棍棒拼命,她却只晓得躲在小孩子背后哭。

      蛇仔明对她,原本是看不上的。

      说看不上也不确切,更多的是一种没来由的怒意,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是怀仁巷里长大的,从小样样都要争要抢,连八卦井边洗衣裳都要早早去占有利位置,这样的环境怎好意思养成怯弱无能呢?被人当街调戏,怎好不当面打回去骂回去,却躲在小孩子背后哭呢?

      他冷冷地想,宋金桂长那样一张脸,没托生在西关大屋东山别墅里,反倒生在怀仁巷,这就是一重错,再没有与美貌相匹配的泼辣凶悍,这就是错上加错。

      宋金桂被小流氓调戏时蛇仔明就在不远处看着,他认得那个调戏人的小流氓,可他既不凑上去跟着欺负人占便宜,也不英雄救美没事找事,就这么冷眼旁观。

      与我何干呢?他想,宋金桂哭也罢笑也罢,与我何干呢?

      仅有的一次,他也欺负过宋金桂,尽管欺负得莫名其妙,毫无必要。

      那是去年端午,荔湾涌里赛龙舟。

      那一天人声鼎沸,人潮从仁威庙一直挤满荔枝涌两边。西关一带无数深闺浅闺的女子们都走出了闺房,挤到一块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夏日将至,日头已略有些毒辣,薄薄的夏衫裹着年轻新鲜的□□,脂粉香混着汗味令人心醉神迷。那一日的蛇仔明戴着盲公镜,梳着油光小分头,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白府绸短褂,兴高采烈不啻于过节。他东张西望,目不暇接,这边刚嗤笑完女子脸上白粉涂得厚过城墙,脖子一截却偏生粗黑塞木炭,那边又被从妓船上岸的老举(妓女)胸前紧绷的两团黏住了视线。

      就在这样人挤人挤死人的环境中,他一转身,冷不防就看到了宋金桂。

      哪怕夹在一堆大姑娘小媳妇之中,宋金桂也如出水芙蓉显眼得很。她斯斯文文娇娇怯怯,半点不似怀仁巷小门小户出身,倒像西关哪座大屋里头藏头掖尾的娇小姐,置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里头,就仿佛珍珠掉入瓦砾中,稍微拭去灰尘,它自带的温润珠光犹自熠熠生辉。

      她看起来也是很想挤到前头去看赛龙舟的,可不敢挤人,也不好意思叫人家让让,站在人堆里倒是被越挤越退,急得脸都红了,因为脸红,越发显得艳若桃李。

      蛇仔明一见之下,如有一把火慢腾腾地烧,烧得他心头火热。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头火热,只好全部归咎于看宋金桂不顺眼。他盯着宋金桂恨恨地想,这个没胆鬼,窝囊废,这样人多的日子躲家里多好,学人家出来逛什么?这也是她能逛的地方?不占她点便宜给她点教训,简直都要愧对这一派初夏胜景天上人间。

      他脑门一热,想也不想就决定给宋金桂一个教训。于是悄悄地踱过去,挤到宋金桂背后,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冲她穿着新竹布长裤的大腿摸了过去,摸完了不算,还狠狠地掐了一把。

      宋金桂当场就尖叫起来,惊慌失措,如兔子一般拼命攒动。蛇仔明功成身退,早溜了开去,躲得远远地哈哈哈笑弯了腰,笑完了,感觉拇指和食指似乎还残余金桂大腿肌肉的温润细滑,捻捻指头似有回味。

      他赶紧呸一声,摇头嫌弃这手感也未见得比二四寨的老举们好多少嘛。

      老举们的手感如何?是否真比宋金桂好?这是无解的问题。因为蛇仔明压根就没去过二四寨,更加没钱找老举屈房(开房)。花船妓寨规矩多上天,太子进太监出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公子哥儿们很多时候被哄着骗着激着千金散尽都未必能与红姑一度春宵一亲芳泽,蛇仔明这样的小角色,踏进烟花之地就别想囫囵个出来。

      他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对老举们的全部知识都来自堂口弟兄们口耳相传,实际上弟兄们也没钱嫖红姑,他们找的是二四寨低等的妓子,然而香艳的事总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蛇仔明听多了便仿佛成了他的经历,这经历又叠加上他漫无边际的想象加工,远比旁人真实的嫖妓经历要更为美妙温柔。

      奇怪的是摸了宋金桂一把后,那些听来的,想象来的美妙温柔好似都没了作用,哪怕他幻想到在自己未来成为有威有势的大人物,二四寨的风光、东堤陈塘的头牌、脂粉香艳、殷勤款款全然无用,宋金桂的大腿,那隔着薄裤的微妙滑腻彻底将他绊住。

      蛇仔明晓得自己不对劲,他对这样的自己唾弃得紧,从此便更加少回怀仁巷。

      他少回,宋金桂也躲在浅闺甚少出门,两人看起来没什么机会再打照面,没成想人生际遇的操蛋程度总是超过想象,再次见面,两人却跟一碗水结下姻缘。

      一碗救命的井水。

      4

      救命井水这件事,发生在龙舟事件后一个多月。

      五月初梅雨一过,太阳一出,省城里到处皆水汽氤氲。湿到什么程度呢?墙壁也在渗出水珠,一粒粒饱满晶莹,仿佛墙体悄无声息活着,大太阳一烤,汗也出来了,泪也下来了,墙体变成多愁善感的妇人,又隐忍寡言的,喜也好怒也罢,都只余下流泪流汗两样事来见分晓。

      怀仁巷里两旁骑楼接挂满细竹竿,那上头晒的衣裳手一摸,仍然一阵沤入织物内里的润湿感。家家烧饭要用的柴火大多沤了湿气,主妇们只得重新劈开,劈成小木片,还得晒上一会才好烧。灶里的火犹豫不决的,有时候烧是烧起来了,头顶上却浓烟滚滚,白烟能顷刻囤满各家的楼梯间、小厨房,又从厨房顶用瓦片错落砌成的小天窗涌出去,涌到巷子里。

      整条怀仁巷仙气缥缈,朦胧绰约。

      因为烟太浓,又是大中午,各家各户忙做饭的忙做饭,不忙做饭的等吃饭,怀仁巷路面上一个人都没,连往日里街头巷尾奔来跑去的细佬哥们也不见一个。

      蛇仔明就是在这个时候,顶着半身半脸的血,如野鬼一样穿雾而来,途经之处空无一人。

      他蹒跚着走向巷子深处的老水井。

      那口井有来历,井边有碑,碑上刻着清道光年间字样,井栏由八块青石板厚墩墩地围成八卦形,与四下散落的骑楼隐隐相对。大白天人趴在井边往下一瞧,绿幽幽的青苔以下,八卦形的水面亮堂堂半边是亮,黑溲溲半边是暗,明暗相间,阴阳调和。

      照理说水井旁常年有人,有时月上中天万籁俱寂还能撞上一两个来担水的,可今日就是这么怪,鬼影都不见一只。蛇仔明脚一软瘫坐到石阶旁,他嗓子干渴得像有谁往里头放了一把火,烧过之地寸草不生。渴到极致了,脑子里回想起小时候大口大口灌入井水的痛快来。

      井水醇厚而有质感,宛如浆液,入口滑,回味又甘甜。它不仅能解渴,还能顶饿,这可是蛇仔明的亲身体验。

      八岁那年他亲娘蹬腿归了西,后妈一进门他便没过过安生日子。后妈人也不是顶恶毒,只是与世上大多数穷人屋里头的后妈那样,计较心一起,便觉得给前人子多吃一口饭自家便要亏了三年的空。她将吃的看得比天大,平日里米缸盖盖还要上锁,煮饭时能精确到数米下锅。她既看重粮食,自然便看不顺眼白吃粮食的蛇仔明,三天两头为鸡毛蒜皮的事不给他饭吃。饿得狠了,蛇仔明便常冲到这口井旁打上一桶,咕噜咕噜把肚子灌圆,再当头一浇打个激灵,力气又回来了,居然又能捱多几个时辰。

      可长大后他浑然忘了井水有多甜,扮阔佬的时候府绸衫穿着,盲公镜戴着,谁还喝井水?

      他自觉已是有身份的人,比不上洋行出来的那些西装革履玳瑁眼镜的文明人,至少不该与苦力混成一堆。哪成想他的身份如此脆弱,轮不到帮派拼斗,仇家暗算,只需一个乡下佬抡起板凳,啪的一下便能轻易砸破。

      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乡巴佬,年初才自惠东乡下穷地方来省城,浑身带着穷和土。他支起个档口卖鱼肠粥。粥做得漂亮,人却一点规矩不懂,不晓得拿点钱出来孝敬罩这条街的大佬们。蛇仔明管着这条街,自然要分点精力好心去教他规矩。这事如果换别人早就悄无声息塞过来一把铜细,蛇仔明接了,再喝他两碗粥,说几句场面话,双方的面子便全了,正所谓好头好尾,有来有往,你孝敬点铜细,我允你在这做活,天长日久下来,规矩之外也有人情,多好。

      可乡下佬偏不愿懂规矩。他非但领会不到蛇仔明教导的美意,还在蛇仔明伸手拿钱时闷声不响地一板凳就抡了过来。

      蛇仔明措手不及,当场头破血流。

      见了血原也不算什么,可见血的时候不对。当时正值午市,周围往来全是吆喝买卖的小商小贩,当着这些人的面被一个乡下佬开了瓢,蛇仔明往后还怎么有脸去那一带教人懂规矩?

      所以他只能拼了。

      蛇仔明顶着半脸血冲上去抱住乡下佬的腰就将他摔到地上,骑到他腰上左右开弓照脸胖揍。同去的另两名“弟兄”这才醒了似的上前帮忙,三个打架经验丰富的小混混将鱼肠粥摊砸了个稀巴烂。蛇仔明打得兴起,手里头不知道被人塞进去一把切猪肉的尖刀,他看也不看举起刀就要朝乡下佬眼睛上扎下去。

      那一瞬间忽而变得无比漫长。

      刀尖离乡巴佬瞳孔一寸有余时,乡下佬的眼睁大,瞳孔紧缩,他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居然仍有淳朴的懵懂与茫然。

      感官都被无限扩大,彼此粗重的喘息、心跳、连混着血的汗水滴落声几乎要听得分明。蛇仔明发现,原来透过乡下佬眼中那层懵懂茫然,他能看清自己。

      他看到自己面目狰狞,半面血糊,犹如夺命恶鬼。

      蛇仔明一愣,乡下佬终于后知后觉怕了起来,张开嘴嗬嗬怪叫,吵得要死。

      蛇仔明突然就兴味索然了。他丢开刀起身,一抹脸一手血,甩了甩手,看了看地上仍旧吓瘫了的乡下佬,又环顾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没滋没味地吼:“看什么看,再看能吃多碗饭啊?“

      对押着乡下佬嚷嚷做掉他算数的两个弟兄不耐烦地交代:“一个仙没收倒要免费做掉他?坏规矩还蚀本,我不做,要做你们做。”

      “也是,蚀本呢。”弟兄有些懵,顺着他的话讲,又问,“那你流血要不要紧?”

      “晦气,死不了。”

      他转身,一个人死撑着走回了怀仁巷。

      5

      血流了半身,干渴欲死,周遭没人,蛇仔明只得自己去摸井绳。

      木桶丢下去砰的一声撞开了水面又浮上来,再一拽绳子,半桶井水便得了。蛇仔明拼了吃奶的力气将水桶拽上来,就快摸到井水了,哪知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倒在井栏边,木桶带着井绳哧溜溜往下掉,发出噗通一声响。

      这声响像一个中止符,像大佬要他们这些小弟“做事”前啪嗒一下点燃的打火机声。这种声音不拘形式却富有内涵,它预示着在此之后,有什么东西已落空。

      蛇仔明莫名开了窍,忽然就懂了。

      这一声落空之音,就好比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他越想要什么,越够出手就碰什么,那个什么就一定要落空。

      可他明明要的不多啊,他就是他娘的想喝一口井水,为什么连这个都成奢望了呢?他欲哭无泪地想,这井水是嵌入灵魂记忆的液体,清凉而甘甜,像乳汁,像琼浆,它带着甜和痛,带着遗憾和无奈,它的全部存在,就是为了要离你一步之遥的地方,让你体会什么叫咫尺天涯,触手难及。

      这简直就像他蛇仔明的人生写照。

      他原本是有机会上学堂的,就在圣心大教堂的学校,伺候老神父,管帮小孤儿吃喝,抄书做弥撒祷告,他都做得来做得好,可后妈就是看不得他能读书识字,一句别人家的崽八九岁都能印纸银赚钱了,他那个烂赌鬼爹便亲自去到教堂,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按回怀仁巷的泥潭里。

      他原本也有机会做个体面人。省城多番客,他少年时在六国饭店跑腿帮客人买东西,伺候得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很高兴。有回遇上个南洋番客,家有橡胶园的,喜欢他聪明伶俐、模样讨喜,便问要不要随他去南洋学做生意。事是好事,可好事到了烂赌鬼爹那全成了烂事,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头,食指与拇指一对捻,就管对方要两百块大洋,南洋客完全是一番好心,临时起意,断不会为个街面上的孩子花这么多钱,这事便只能作罢。

      还有好几回,他险些就做了别人的义子、徒弟、学徒、长随,可事到临头总会莫名其妙地变成白忙一场,初时他恨烂赌鬼爹,恨刻薄无情的后娘,可渐渐地,他开始感到冥冥中有看不见的一只巨灵之掌,每回他想爬出深渊,那只巨灵之掌就会又把他推回去,一跌跌到深渊底部,周而复始,回回不落。

      他终于懂得了一句话,人强不过命,于是他认了命,在日复日街面混时光中从方耀明变成了蛇仔明,他想,怀仁巷大概有厉害的先人布下八卦阵,他总之是无法逃离,大概死都要死在这摊烂泥里。

      他想过自己的很多种死法,唯独没想过他会渴死,而且是渴死在一口水井旁。

      这种死法不知道会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可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许多,人死后才是一堆烂事的开始,比如,谁来给他收尸?

      烂赌鬼爹是不指望了,后娘跟他之间早就是有你没我,一出无解的死局。底下的弟妹还小,一个个鹌鹑似的战战兢兢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死了个不怎么风光的大哥对他们来说,至多损失一个偶尔给他们买汽水喝的冤大头而已。

      蛇仔明想起自己在帮会那存了二十二块现大洋,帮会里存钱凭的是信用和义气,信用和义气往往也是死无对证的,账房先生只要起了贪恋,谁也拿他没办法。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笼罩了他。

      他并不是怕死,他怕的是悄无声息地死。

      他想起亲娘,后来生病卧床不起,请不起大夫,胡乱请江湖郎中开着些草药吊命,她时睡时醒,整晚整晚地从嗓子眼里发出各种古怪又难听的气声,就像风吹过墙洞,像老鼠被药死前的悲鸣,可真到她要死那天却是一点声不响的,蛇仔明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只是转个身出房门去倒药,回来亲娘便已经脸色死青,彻底没了呼吸。

      那是他第一回看到死人,死人真不好看啊,皮囊就像一具废弃的,白送乞丐也不穿的破衣烂衫,哪怕死的是自己亲娘,他也是看了一眼后不想再看第二眼。

      如今这倒霉事终于也轮到他了,蛇仔明闭上眼,他混沌而迷糊,到这一刻那些甜的也不甜了,痛的也不痛了,四下白茫茫,他像踩着棉花一样的白云朵,徐徐飘起来了,风从哪边来便往哪边飘,飘哪算哪。

      他听到圣心大教堂传来老神父带着孤儿们唱歌的声音,缥缈空灵,歌声分明是存在的,可想静心聆听却不可捉摸。他们唱的什么?感谢天父赐我吃的还是喝的?

      然而天父他老人家分明是很忙的,他忙的都是山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大事,凡人那点生离死别、度日维艰,在他眼里不过鸡零狗碎,又算得了什么,又怎么会回应?

      一帮傻佬。

      6

      就在他快昏过去时,一声木桶掉地沉闷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低低地惊呼。

      蛇仔明原本以为自己听错,可睁开眼,勉强看清不远处一双绣花鞋,再往上瞧,是一张熟悉的清透芙蓉脸。

      来的竟然是宋金桂。

      蛇仔明心头震动,他艰难地避开,他不想让宋金桂见到自己这幅鬼样子,可他又心存期盼,想自己要温和点,和金桂说几句话,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呢?

      他矛盾得很,哪知一张嘴依旧是横行霸道:“怕什么,我能吃了你?过来点,叫你过来点听见没?”

      宋金桂立即摇头。

      蛇仔明愤愤不平:“我都伤成这样,还能怎么样你啊?你以为自己有多身金肉贵还是貌美赛过貂蝉?过来,我托付你件事,就是传句话,我等下要是死了,你背着人悄悄跟我大弟讲……”

      “你,你要死了吗?”

      宋金桂冷不防出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细弱,带着迟疑和不安,仿佛连张嘴说话都生怕得罪人。

      可这声音真好听啊,软糯娇柔,仿佛钻到人心底,蛇仔明忽而便没那么烦她,他再看宋金桂,仿佛第一次发现她的美,看那眉目生得多好,戏台上浓墨重彩最美的旦角才能描出这样精巧眼角,勾勒出这样清粼的目光吧。

      那双眼就像水,是让他渴而不得的水。

      蛇仔明舔舔嘴唇,哑声道:“我是说我要是死了,眼下不是还没死吗。”

      宋金桂惊慌起来:“你别这么说,我去喊人,我请大夫,你等着,我这就去。”

      蛇仔明觉得好笑,于是裂开嘴笑了下:“请什么大夫?你给钱还是我给钱?我告诉你,我可是随时蹬脚就去的人,我不管的啊。”

      金桂迟疑了,小声又老实说:“我,我只存了几块钱,怕是不够的。你呢,你就没有吗?”

      蛇仔明听得心里莫名发软,他艰难地抬头,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温言道:“我是存了点,可钱要留给我弟妹,等我死了,你让我大弟去找我们堂口的易先生,你喊他叫多几个人同去,省得人家欺他小……”

      “有钱你就先看大夫,还在流血呢你,啊啊,怎么流这么多,你真是要死了……”宋金桂急了起来,居然胆大包天想靠近他,手忙脚乱想碰他的伤口,却在他看过来时吓得缩回去。

      “哭什么,”蛇仔明看着她红了的眼眶,“你又不认得我……”

      宋金桂抽抽噎噎:“哪个不认得你,我们都做了十几年街坊,你不就是明仔吗,哪个不晓得你的大名……”

      “原来,你认得我啊?”

      宋金桂点了点头。

      蛇仔明真心实意地高兴了起来,这一瞬间涌上来的强烈情绪让他原本发胀的脑袋更加晕了,仿佛之前二十来年不敢细细琢磨的那些酸甜苦辣咸全都回来,样样鲜明锐利,样样忽略不得。

      他有心想说几句软话,可平日里耍横装怂油嘴滑舌样样话张嘴就来,到这节骨眼却什么也憋不出来,他懊恼地几乎想抽自己耳光,勉强把手举起来,宋金桂却吓得又退了三步,警惕问:“啊啊,你又活回来了?”

      蛇仔明不想吓她了,想起来自己要喝水,忙道:“我渴,渴死了。”

      宋金桂愣愣地看着他。

      “打点水给我,行不行?”

      蛇仔明这辈子大概头一回这么口气认真求人办事,他心跳砰然,期待中带着恐惧,万一宋金桂不肯呢?他是成天闲事不干混堂口,还暗地里掐过宋金桂的大腿,那一日虽然人声鼎沸乱哄哄的,万一宋金桂记仇呢?他甚至开始暗自祈祷,天父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让她给我打水吧,她给我打水,我便再不怨这世道不公,再不骂你坑蒙拐骗。

      他紧张得要死,盯着宋金桂,只等她一有拒绝的意思,他就有一箩筐不要脸求人的话等着丢出来。

      死都要死了,还要脸做什么?他不过想临死前喝口井水,喝宋金桂给他打的井水。

      这个愿望如一团气充满了他整个躯壳,把他吹鼓起来,吹涨起来,涨到要撕裂胸膛,汹涌澎湃地冲向宋金桂那边去。他在如此强大的愿望面前无能为力,完全忘记他那些做混混跟着帮会大佬做事的时光,完全忘记了他那些被后娘三天两头饿肚子的时光,他仿佛回到童年,那会亲娘尚在,烂赌鬼的爹也还没变成后面那个窝囊废,他是头生子很得过一段时间的宠爱。当时他不叫蛇仔明,他也有正儿八经的大名,母亲领着他跟着信众们一起去圣心大教堂,神父亲自给他撒了圣水,分给他一块面包,神父问他可有名字,母亲看着照得满屋亮堂堂的蜡烛说当然有,我个仔有名有姓的,他姓方,叫方耀明。

      蛇仔明湿了眼眶,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软弱,太难看了蛇仔明,他哽噎着对自己说,太难看了。

      身边一声闷响,水溢到他身上。透过泪眼,蛇仔明看到宋金桂吃力把装了水的木桶挪近他,水一如想象中泛着丝绸的质感,他试探着伸手碰了碰,一如记忆中那般清凉。

      宋金桂为难地说,“我不够力只能打半桶,可你怎么喝呢,这又没水瓢……”

      蛇仔明又摇头,他擦擦泪,挣扎着扑到水桶边,刚把嘴贴近水面喝了一口,一阵失力突如其来,他整个人砰地一下栽倒在水桶上。

      水花四溅,宋金桂又一次尖叫跳起。

      昏过去之前,蛇仔明觉得这一口井水分外甘甜,甘甜到仿佛将生气重新注入他漏洞百出的躯体,游走四肢百骸,从此弃旧从新;仿佛从来吝啬,不肯给过他一次好脸的天父突然间仁慈了起来,将从头来过的机遇通过这口井水灌入他的喉咙,令他受宠若惊,继而心神不安。

      后来他才知道,是宋金桂叫了人抬他回了家。

      接下来,他的命仿佛拐了个弯,从此开始直奔主题。烂赌鬼爹那一日手气好咸鱼翻身,居然赢了些钱回家,见着他满身血良心发现,肯给他花钱请大夫。他后妈铁公鸡拔毛万般不愿,可他堂口的兄弟们听说这事过来往家门口一堵,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反对二字。平日里狗也嫌的弟妹大概被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吓坏,忽而意识到没了这个大哥,后妈打他们只会越发没了顾忌,于是都乖巧了起来,伺候他比伺候他们爹还尽心。

      蛇仔明活过来后想,欠这一捧水终究要还。

      他只是没想到,要还得那样彻底。

      7

      一转眼,已到来年三月。

      三月遇上暖春,树木都憋着劲打花苞,肥圆翠绿中吐着点点白蕊的是栀子,紫红重锦蔟蔟压枝的是九重葛,山茶、茉莉、杜鹃、草兰皆不落其后,就连素馨花,没来得及长叶子,倒先颤巍巍于枝头伸出了花苞。

      意料之外又正中下怀的,却是桂花。

      连天雨幕中,再没有比桂花香更适合浸透雨水,沁人心脾。

      蛇仔明嗅着桂花香就想起了宋金桂,他自养好伤后便再没见过人家,于情于理,都该至少提溜四样点心、一封利是上门道谢。若他会来事,顶好是顺势订头烧乳猪点香添对金镯,把宋金桂认作义妹,那这事才叫办得周全妥帖,保管叫怀仁巷的老街坊邻居提起来,都要竖起拇指夸他一句知恩图报真仁义。

      然而成日里在街面上教人晓规矩的蛇仔明,这回却自己先没了规矩。

      他初初以为是自己舍不得把亲娘留下来的那只细金镯子送出去,可等有一天,他稀里糊涂进了十八甫的金铺,出来时已经把镯子换成金灿灿的鸡心链,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事原来已离题万里,再不是舍不舍得的事了。

      说舍不得确实有,只是他发现,原来自己舍不得的不是镯子这个物件,而是舍不得跟宋金桂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义结金兰的兄妹。

      可不成兄妹,他跟她还能成什么呢?

      答案如鲠在喉,鲠得他整夜睡不着觉,然而偏不能说,说出来就是笑话,他头无三片瓦,身无两件衫的人,街头混饭吃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斧头别后腰,有今日没明朝。他身无长物,连个傍生的手艺都没有,讲句不好听的,就他这样的,还不如那个惠东来的卖鱼肠粥的乡下佬呢。

      他怎么能去祸害人家好好的姑娘呢?

      蛇仔明从来不知道原来怀揣一个说不出口的梦竟然是这样的,好比有把看不见的锤子,一下一下地打,一寸一寸把他砸进土里去。

      砸得他头昏眼花,砸得他不得翻身。

      他想的什么,终究就得忘了什么。忘不了也得忘,那口井,那头上三尺的神明,那死去的娘亲都看着他呢,救命之恩,重得他耍不了横。

      就在蛇仔明快把自己憋疯了的时候,宋金桂却出了事。

      平时闷声不响的人不出事则已,一出就是大事。

      据说她在西关有名的大户苏家做事时私会情郎被撞破,主人家还没审,她就投缳自尽想一死了之。

      要真死了倒也罢了,那年月,哪座西关大屋里没跳井上吊吞鸦片死几个女人?可宋金桂偏生命大没死成,这下就麻烦了。

      大姑娘会小后生倒在其次,单说这搞事搞到主人家里,事情败露了还要吊在人家房梁上,这是要叫那家人连带着帮你收尸?哪怕有天大的委屈呢,做出这种事,也是忘恩负义死不足惜的。

      宋金桂给自己套的绳套当下没勒死她,却勒断了她往后的路。

      她被苏家赶了出来,老宋去接的,主家那位苏大小姐倒是好心,给雇了洋车送到家门口,不至于叫人父女抱着铺盖卷招摇过市。可她哪还有脸见人呢,浓密的头发披得满脸都是,偶尔露出半边脸来,惨败单调得跟刚刷了白的墙。人看着在那,可三魂六魄却早不知飘哪去了,脚明明踏在平地上,可平白无故的就让人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看不见的泥泞里。

      她回家的时候,半条怀仁巷的人都出来看热闹,看这位出了名的美人狼狈不堪的样。时值吃中饭,好些人手上还端着饭碗,似乎多瞧一眼,就多吃一口下饭的菜一般。宋金桂的爸爸老宋的背突然就弯了,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两句什么,大伙也正期待他说两句什么,可他嗫嚅了嘴唇,却长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宋金桂的弟弟红了眼,挥着木棍毫无章法乱赶人,边赶边嚷嚷:“不准看,不准看,回去啊,我叫你们回去啊!”

      谁听他的?小屁孩。

      蛇仔明接到消息比较晚,他赶回怀仁巷时已瞧不见这场大戏。戏是散了,可余韵悠长,有两个疑问长时间出现在怀仁巷人家的嘴上,第一,宋金桂什么时候才肯再去死一死?第二,她搞的奸夫到底是哪个?

      “千万别去跳井啊,”蛇仔明与人群中轻而易举认出后妈尖利的声音,她敲着饭碗忧心忡忡,“要死死远点,死井里头就算即时找人来掏井,也得花个十天半月,谁担水啊,河涌那么鬼远,买水不用钱?”

      “不会跳井吧,老宋家不至于这么离谱。”

      “呵,不离谱?不离谱能在主家寻短见?呸,晦气。”

      “先别管晦气不晦气,哎,你猜跟她有路的奸夫是哪个?”

      “哪个?左右不过张三李四王五,诶,”后妈突然提高声音,兴致勃勃地讲,“说不定哟,不是一个,是好几个呢。”

      女人们笑作一堆,蛇仔明无名火起,走过去也不叫他后妈,肩膀一撞,她的饭碗砰的一声跌地摔碎。

      后妈勃然大怒,两片薄唇上下一碰就要开骂,看清撞她的是蛇仔明后反倒熄了火,蛇仔明也不多说话,只是阴阴地看她,慢条斯理开始卷袖口,露出年轻健壮的胳膊。

      他后妈猛然意识到这个继子早已不是能任意打骂的了,有些怯,退了一步虚张声势道:“作死啊你?干嘛没事撞翻我碗饭?”

      “哦,原来是你的饭啊,不好意思咯。”蛇仔明无赖地问,“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扫起来喂到你嘴里啊?”

      “你你你讲的是什么话,没点家教,你等着,我非告诉你爸让他打你一餐不可……”

      蛇仔明轻蔑地嗤笑一声,转头朝宋金桂家走去,走出两步,又掉头飞快离开。

      他心里火烧一样难过,边跑边乱七八糟地想,一会恨宋金桂怎么这么贱,早知道这么贱,他该先下手为强;一会又恨宋金桂那个奸夫,也不知是哪个死扑街废材冚家铲,最好不要叫他知道是哪个,知道了非弄死不可。

      跑过了几条街,一直跑到跑不动,蛇仔明停了下来,他扶着墙喘得像个破风箱,转身顺着墙根滑坐到地上,他伸手一抹一头一脸的汗,手碰到脑袋上被砸过后又愈合的疙瘩,咧了咧嘴,有点想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他忽而不恨宋金桂了,原来那样的宋金桂也有神憎鬼厌的一天,老实巴交的女子,跟谁说话都细声细气,没用到有事能躲自己弟弟背后去。一辈子没招谁没惹谁,怎么一出门做事就被安了个奸夫,怎么一有奸夫被撞破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为什么?因为她比别人长得漂亮,所以罪加一等?

      可就算人人都觉着她该死,蛇仔明却想要她活。

      他想要她活,一如既往地挑水做饭,缝缝补补;他想要她活着,春逛庙会夏看赛龙舟,头戴花儿身穿新褂,别人家的女子怎么光鲜体面,她也怎么光鲜体面;他想要她活得好好的,活着把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都尝了,直到够老够糊涂,糊涂到能把今天这桩天大的难事给忘了,然后颠三倒四给儿孙们讲,某年某月某日,我打水时救了一个人,不是好人来的,可我能怎么办,我做不到看着他死啊。

      是的,就如现在、此刻,他也做不到看着她死一样。

      蛇仔明蹭地站起来,飞快地跑回去,他脚步轻便如腋下长了翅膀,胸膛里打鼓一样轰轰作响,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确定一件事,就像确定天是蓝的,井水是甜的,圣心大教堂的唱诗是美的那样。他跑了捷径,奔回怀仁巷,人群已经散落得七七八八,宋金桂家门户紧闭,他拍门,没人理会,侧耳倾听,却能听见里头的怒骂哭泣声。

      蛇仔明绕到宅子的另一旁翻墙而过,对他这样的混混来说,翻个土墙完全算不了什么。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堂屋,看到宋金桂跪在地上,老宋拿着扁担要打他,老宋的老婆、其他孩子拦着哭着乱作一团,只有宋金桂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平时有事无事都要掉眼泪的人,真遇上了事,却一滴泪都没有。

      “你说不说,奸夫是哪个,到底是哪个,你想气死我吗?!”

      “阿女啊,你就说吧,说了阿爸才好为你做主,你怎么那么糊涂呢?”

      宋金桂麻木地凝视着地面,一声不响。

      “你还不说!信不信我打死你,家门不幸,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知羞的东西!”

      老宋的扁担眼见要打下来,蛇仔明扑过去伸手拦下,在大家惊诧得要瞪掉眼珠子的时候,他听见自己清晰地说:“是我,跟金桂相好的那个,是我。”

      宋金桂猛然抬头,震惊地盯着蛇仔明。

      蛇仔明混不吝地大声道:“看什么看,老子敢做怕什么认,没错,就是我,我先看上宋金桂的,烈女怕缠郎,我蛇仔明看上的女人她跑得掉?做梦。得啦,这次的事是我办得不周到,我认罚,最多这样了,我娶你女儿总行了吧,把你的家伙头都收收,喊打喊杀做什么,往后都是一家人,哎哟……”

      “我打死你个死扑街!”老宋挥舞着扁担冲上去,“谁要跟你一家人,今日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8

      说是打人,但结果挨揍的还没揍人的累。

      老宋气喘吁吁杵着扁担瞪蛇仔明,蛇仔明脸皮厚过城墙,挨过打反倒定下心,带着笑问:“怎样,出够气了没,出够气了就坐下来谈正事。”

      老宋才歇了的火被这“正事”二字又勾起来,他暴跳骂:“谁跟你有正事谈,滚,赶紧滚!”

      蛇仔明忍着脾气道:“老宋,你要不谈,就是逼我做事不好看,那没办法了,我只能明天开始就堵你们家门口天天给你找事做,我一人不够,大不了叫上弟兄们三班轮倒,谁也别想过清净日子!”

      他掉头瞥见跪在摇摇欲坠又恍恍惚惚的宋金桂,心里像被谁狠狠拧了一把那般抽疼,想骂老宋的话忽然也不想说了,骂死他又如何?金桂的三魂七魄也回不来了。

      蛇仔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伸手要拉起她,宋金桂虚弱地推开,他急了,不由分说硬是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一看膝盖那已经隐隐透出血迹。

      蛇仔明被这红色刺痛双目,他微微闭上眼又张开,骂:“宋金桂,你是死人啊?不疼吗?跪个屁你,有什么不能站起来说,天大的罪也有我顶着,你跪什么?不许跪,站好!你他妈给我站直了!”

      宋金桂被他挟持一般站着,蛇仔明再看她爹眼神已经不善:“老宋,老子好好跟你讲话,你当老子唱曲是吧?我蛇仔明是想打就打的,是吧?行,你厉害,你等着。”

      他拖着宋金桂就想走,老宋忙上前拦着,蛇仔明伸脚就要踹,想了想还是看在宋金桂面子上把脚放下,喝道:“你还拦?拦什么?你宁愿叫女儿去死,也不叫她跟有情郎结婚,你这叫什么知道吗?你这叫那,那什么,妨碍妇女婚姻自由!我都能托人写状子把你告警察厅去你信不信!”

      老宋气得直哆嗦,攥住金桂的胳膊骂道:“放屁,差佬要抓那个是你,你私闯民宅,强抢民女……”

      蛇仔明骂:“喂,你给我松手,你扯痛她了!”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使劲掰开老宋的手,老宋收不住力,险些摔地上去,还是蛇仔明顺手拉了他一把才没摔。蛇仔明看着他,头一回正经地说:“我们都是男人,把这件事说开了吧。我还是那句,金桂我娶,我不仅娶,我还会逢人便说是我死缠烂打,不关她的事,反正我烂仔一个,不要名声,坏事都是我一人做的,金桂没有错,她还能堂堂正正做人。”

      老宋哆哆嗦嗦道:“你也知道你烂仔一个,那你凭什么娶老婆?兜里连个铜细都没,金桂嫁给你等着饿死吗……”

      “喂,我兜里边有多少钱关你屁事,总之媒人聘礼少不了一样,首饰衣裳少不了一件。”

      “往后呢?你拿什么养活她?可别指望着娘家帮补!”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倒是你,你说什么帮补不帮补?不知道还以为你家财万贯,生意遍布省港澳呢。行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总之我有饭吃,她不会喝粥,我要是没饭吃……”

      “怎样?”

      “哪怕是坑蒙拐骗抢,也不会饿着她。”

      “你们俩住哪?”老宋老婆鼓起勇气插嘴,“你后妈可不是好相与的,她做金桂的家婆,还不得被磋磨死啊?”

      “我会想办法。至于我那个后妈,你都说了是后妈了,那还用得着跟伺候她?”

      他正待继续说,忽而感到宋金桂轻轻动了动。

      蛇仔明忙低头,只见宋金桂空茫的眼里慢慢积攒了些许人气,一点一点晕染开去,那双黑眼睛里神采飘忽,仿佛风中残灯,远不得近不得。

      “怎么了?你还想要什么啊?哪,老老实实讲了,龙凤镯我现下是买不起,先欠着,以后补行不?”

      蛇仔明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柔,生怕大声了点,这女子眼底的生气就给吹散了。

      “你,你是傻的吗?”宋金桂声音沙哑,眼底逐渐氤氲,抖着唇又问,“是傻的吗?”

      蛇仔明的眼眶一下就热了,没错,他是傻,傻透了,叫江湖上谁知道了都得骂他一句死蠢,别说整件事不关他的首尾,就算是他做的,不认才是混混的本色,认了算什么?没有人会叫他英雄。

      可他乐意啊。

      他看着宋金桂,轻声道:“是啊,我傻,我就傻这一回,谁叫我看见你有事,比我自己有事还难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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