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合集》如有所备

19、人间世

　　天色擦亮的时候，他们收拾齐整，开始上路。

　　山路至此已经不再蜿蜒，只需要下一个小山坡就可以了。下山何其容易，但山鬼和智离疏皆是倦倦地，似乎不得劲，唯有林红衣兴奋至极，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完全没有前一天受伤时的颓废之感。

　　智离疏走在最后，将林红衣护在前面，而山鬼仍是不管不顾地走在前面。他看不见她的脸。想起这几日，忽而觉得非常可笑、荒唐，几乎不忍再想。

　　拨开一丛高大的灌木林，前方便是官道。

　　“啊，居然是这里！”林红衣忽然惊叫道，“这里距离开战的地方很近了！也不知道二师兄怎么样了……”她偷偷看了山鬼一眼，声音越来越小。

　　烟紫阁的二师兄淳于符，在智离疏一人之下，烟紫阁万人之上。他忠厚老实，在阁内很有威望，主要负责对外联络事宜。宋室南渡以来，每一次烟紫阁与朝廷的合作抗金，皆是由淳于符负责谈判的。

　　智离疏忽然道：“红衣，前方就是路了，你先去报个信，让那边的人停战。”

　　“我要跟着你嘛……”林红衣嘟囔道。

　　智离疏走到林红衣的面前，替她整了整衣襟，温柔道：“红衣快去，我和山鬼还有些事情要了结。”

　　林红衣沉默半晌，乖乖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山鬼抱胸而立，与智离疏一齐目送着林红衣离开，直到红色身影在转角之处消失不见，方才施施然开口道：“你有什么要了结的？”

　　智离疏深吸一口气，转身正视山鬼：“你说你还会帮金人？”

　　“是的，”山鬼冷笑道，“我劝你也快投明主，要么就归隐江湖。你跟着宋室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会的，”智离疏摇头，“我和岳将军的合作，非常成功。”

　　“唉，你啊你，”山鬼叹息道，“一直那么优柔寡断，从来就不想正视现实，真是一个迂腐的……人。”她着重了“人”这个字。

　　“人？”

　　“人。”

　　“我的确是迂腐，所以在这里，我想和你做个了断。”

　　话音刚落，智离疏朝下半蹲，一记扫堂腿如利剑脱膛一般，向着山鬼飞鞭而去！

　　山鬼向后一跳，抓住身后大树垂下的藤蔓顺势一荡，一跃而至树冠之上：“啊呀呀，智掌门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内力。”

　　智离疏紧随山鬼之后，亦在藤蔓的帮助下登上了树冠的另一头，立于树枝之上，任凭树枝上下颤动，与风声相和，淡然道：“倒是要感谢你。”

　　“无用功？”

　　“无用功。”

　　山鬼大笑道：“好，好。你现在和我，已经都是一模一样的……鬼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山鬼足下一登，劈手为刀，对准智离疏的颈部动脉狠狠打去。

　　智离疏向旁闪开，而山鬼另一只手已经到达了他所闪的位置。千钧一发之际，智离疏头向下一低，对准山鬼的腹部一拳击出。

　　山鬼向旁后闪开，身形弯折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在原地腾挪数尺之后来到了智离疏的身后，又是一掌。

　　两人皆是天下罕见的高手，在这大树之上的方寸之地棋逢对手，战得难分难解，只见两人的身影在树叶之间不停穿梭，如同鬼魅一般，肮脏丑陋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纠缠得再也分不清彼此，唯有冠上树叶纷纷落下，方能证明战况的激烈。

　　朝阳已经照在了天上，林间除了拳风，再无其他。

　　山鬼又一次躲开了智离疏的攻击，向后翩然跃于地面，面上仍是一片坦然，道：“智掌门，你心思太多，无用功练得不到家。恕我直言，你打不过我。”

　　山鬼傲然而立，脸上甚至没有一滴汗水。

　　满头大汗的智离疏不言，只是从旁摘下一根树枝，对准山鬼直直刺去。

　　“找死么？”山鬼微笑道，直直地看着智离疏，也不避开，就这么站着。

　　不过转瞬之间，智离疏便来到了山鬼面前。树枝如箭，离山鬼的胸膛只有方寸之遥，然而却仍旧气势如风，没有任何停歇的痕迹，带着一往直前的决心。

　　“噗——”

　　是树枝入肉的声音。却不是山鬼。

　　山鬼朝旁跃开：“啊呀呀，林姑娘。”

　　林红衣不知何时站在山鬼刚才的位置，右掌还保持着击出的姿势，但在掌心，一根尖锐的树枝直直地贯穿。有鲜红的鲜血不断涌出，顺着手腕流下，沾湿了她与血同色的红衣，直至再也分不清彼此。

　　两名红衣女子，一极丑，一极美，在这寂静无人的林间，对比鲜明。

　　智离疏松开树枝：“你果然会回来偷袭。”

　　林红衣露出了委屈的表情，诺诺道：“夫君，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想要回来帮你……”

　　智离疏道：“我不记得，天生不能习武的林红衣会武功，还是这种有意思的……大内武功。”

　　林红衣仍旧哀愁地看着他，一脸受伤：“夫君，你怎能怀疑我！”

　　智离疏冷冷地看着她。

　　山鬼仍是淡淡地站在一旁，也不帮着谁，只是闭目假寐，就像在欣赏一场闹剧一样。

　　智离疏深吸一口气，对准林红衣的心脏拍了一掌：“心照不宣需要点到即止，再犟下去就没意思了，红衣。”

　　林红衣脚步一滑，以极轻盈的姿态闪身而去，脸上一贯的微笑也渐渐散去：“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智离疏也不继续攻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很早。”

　　“所以你早知我不是红衣，却还把我当红衣般疼爱？”林红衣偏头，看了一眼山鬼，意味深长道，“夫君，你这人倒是有意思。”

　　“你是朝廷派来的？”

　　“当然。朝廷早就不放心你们这些以武犯禁的人了。要是听话还好，偏巧你一心抗金，死活都不听。你知不知道，你给秦大人的和谈大业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智离疏决然道：“抗金大业即将成功，怎能就此功败垂成？”

　　“笑话，你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林红衣毫不犹豫地戳破了他的心思，“同床共枕多年，你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智离疏再也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只是像看死人一样看着林红衣。此时的一幕似乎与之前的某一幕重合，那时的山鬼也是这样，冷冷地看着自己，很有唾面自干的精神。

　　此刻的他也是同样的，内心深处竟然没有任何感觉，只剩下一片虚空，再也无所待。

　　“寒蛾，蛊王，洞穴外偶然的相遇……都是你操纵的吧？”

　　林红衣很坦然地承认了：“的确。从你落入洞穴开始，我就一直尾随着你们，这个洞穴里的好东西，都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只是没有想到山鬼这么厉害，居然全部都击破了……我也就只能出来扮演一把贤妻了。本来想要在林中杀了你，啧，居然疯子要走水路。”

　　“我掉下悬崖也是因为你？”智离疏捏紧了拳头。

　　“那个啊……”林红衣想了想，嫣然笑道，“我不想告诉你。”

　　“你想要干什么？”

　　林红衣拍手道：“秦大人告诉我，杀了你就放我自由。我只需要杀了你，再杀了山鬼，就可以成为烟紫阁长老般的存在，从此地位超然，享尽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听命于任何人。如何，这诱惑够大吧？”

　　“你不想当上掌门之位？”

　　“掌门？”林红衣嗤笑道，“掌门另有其人呀。”

　　“吵死了。”

　　山鬼忽而睁开眼，不耐烦地喝道：“你们两个……吵死了！”

　　山鬼朝着身后的树干泄愤似地一踢，震落树叶纷纷，她却在其中探手而出，接住数片树叶之后，毫不犹豫地向着两人掷去！

　　柔软的树叶本是无用之物，但在山鬼手上，变成了刀，足以杀人的刀。

　　林红衣和智离疏同时向旁跳开，躲开了裹挟着凌厉之风的树叶，但智离疏在空中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停住了身影，冲着林红衣数记直拳由上而下砸下，如同雨点一般落下，不给林红衣片刻的空隙。

　　林红衣一惊，向后数个空翻，不断地躲避着智离疏的攻击，看上去还算气定神闲，甚至还能在气喘吁吁之间保留着完美的笑容，将她绝世的容貌艳丽到了极致：“你真是——”

　　声音戛然而止。

　　她保持着下腰的姿势，足尖和双手均支撑在地上，唯有水蛇般的腰肢仍悬空着，整个身体紧紧绷直，还在为下一次的空翻蓄势待发。

　　腰肢上，一根长长的树枝没入，对准丹田之所，上面残存的叶子还染着血。

　　砰。

　　之前的树叶如同最锋利的飞刀，深深地刻入了不远处的树干处，上面挂着林红衣的一缕头发，黑色刺目。除此之外，还有几根智离疏的白发，扭曲盘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山鬼自上而下，手上还握着那根染血的树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下一刻，山鬼手下一按，整个树枝便贯穿了皮肉与筋骨，绞碎了内脏，在背骨的间隙间透皮而出！

　　林红衣轰然倒地！

　　智离疏捂着胸口，艰难道：“多谢。”

　　他的七窍忽而不断地冒出汩汩的鲜血，再也停不下来，面上一片青白之色，赫然竟似将死之人。

　　“我，一直都想……”智离疏慢慢说道，每一个字的吐露都伴随着血液的流出，他的身影也再也支撑不住，逐渐下滑，最后更是跪在了地上。

　　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大股鲜血已经塞住了喉头。来不及了。

　　他自嘲道：“算了，我的话太多了。”

　　山鬼眼神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