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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亏欠 ...

  •   诸如此类的话,林风眠前世已经听得麻木,如今听来倒是没有更多委屈。与他们相比,她是幸运的。

      这时却听“啪”地一声。

      箭断在李勖掌中,他的语气冰冷之极:“给她道歉。”

      “我又没说错,为何道歉?”老板是个不肯低头的。

      两相对峙,李勖已极力忍耐着,一直以来,他都未曾对百姓要求过什么,有朝一日成为国君,他也不会期待百姓为大梁拿出什么,在他看来,这是处在这个位置的人理应做到的自我约束。

      但当亲眼见到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安乐不顾青红皂白地去为难一个女子时,他第一次对这想法产生了质疑。

      他究竟维护出了什么?!

      林风眠知道李勖有情绪,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路上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你难道要让每个人都来给我道歉?那队伍恐怕要排到都城了。”

      她的语气浑不在意,甚至故意调笑缓解气氛,正因如此,李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笑语嫣然的背后,是她早已对将要面对的局面做好准备,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多大的失望?

      李勖丢出一定银两,眼锋慢慢将店家盯死,声色仍旧浸着薄怒:“祸水?我看这水太浊,是该搅一搅了。”

      老板伸手去拿,再抬头,面前已经没有人。

      回营的路上,李勖与林风眠都格外沉默,黄有德和司马葳因为刚刚去采买,不知道发生的事情,眼下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骑兵战术。

      “对不起。”是他先打破这份寂静。

      “你做的是对的,”林风眠惊道,“他有他的立场。”

      “不是为这个,”李勖声音有些着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当初我没能阻止,我很后悔。”

      “送亲队伍离开京城时,我没有随父皇他们送到城门,而是去了师傅的道观。”

      “其实是逃避罢了,”他低头道,“大梁怎么能将自己的百姓亲手送到敌人手里?”

      “我是太子,却没能做到一个太子应该做的事情,你走后,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李勖无比认真道:“这是最后一次,我立过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子民被当作礼物,送给敌人。”

      他抬起头,满眼赤诚:“林姑娘,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保护你。”

      ……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可以支撑一位未来的统治者,低头认错?

      林风眠不知道。

      过了很久,李勖的言语仍旧在她耳边反反复复。

      过去她仅知道,前世除了家人,所有人都盼着她去和亲换来和平,待她归国,又是除了家人,所有人都唾弃鄙夷着她。

      殊不知,原来还是有人为她默默争取过的,,只不过彼时他的羽翼不足以庇护苍生罢了。

      回到营地时,战士们正在空地草演沙盘,林风眠指着一处群山环绕的平地问:“这是哪里?”

      “北郡六州,”司马葳道,“晋武中兴时疏忽了对北境的统治,它便被戎人吞了,我们太子计划把它拿回来。”

      林风眠心中一惊,迅速勾勒出一幅天下格局:

      天下二分,梁齐以黑水为界,南北对峙,南梁多水,北齐多山,数载之后,穆简成将在北齐建满村落屋舍,普渡佛音,但是眼下,北齐仅少数土地有城有池,大部分地方仍是逐水草而居的。

      除此以外,在极广袤的草原上,还囤聚北戎、龟兹等列国,他们疆域狭小,实力早已不复建|国时强大,相应的国策则摇摆不定,一时亲齐而摒梁,一时又绥梁弃齐。

      北郡六洲是黑水上游一块平坦土地,由戎人占据,他们以此相要挟,年年岁岁从两绑换回粮食和马匹。

      上辈子,李勖确确实实收复了北郡六州,只是回朝当日,却被废太子位,关进思过台,终生不得离开一步,举朝为之震惊。

      前一刻还是梁帝最引以为傲的皇子,下一刻,大厦倾颓,成了阶下囚。
      李勖的罪名是不尊皇命、骄奢淫逸、阴谋叛|国。

      林风眠又怎会相信?

      她突然很想尽可能多了解一些细节,这或许能帮到他。

      于是也像战士一样席地而坐,两只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腮,听战士们分析战局,这一听,天就亮了。
      ……

      翌日清晨,天际泛白,李勖才回到营地,昨夜半路因山中有疑兵,不得不与众人分头行事,黄有德护送采买将士回营,随时待命,他则领三名副将巡山。

      所幸只是采药山民。

      他眼下一团乌青,年轻的面孔透着疲倦,走向帐子,门开了一半:“昨夜回来的还顺利?林姑娘起来了吗?”

      司马葳嗅到异样:“顺利。不是已经证实只是药民,太子还在担心何事?”

      李勖一时没有应答,迈步进了营帐,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司马葳看到他并没有休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救下想救的人后,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反而更沉重了。
      ……

      一直到用饭的时辰,李勖都未再出现,就连司马葳与一众副将也不见了。

      黄有德奉命留在大营,面对林风眠的追问,三缄其口。

      “什么声音?”
      “是风声啊姑娘,你想多了,去休息吧。”
      “不会,”林风眠道,“我在塞外生活了三年,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她说这话时有几分落寞,“我可以辨别上百种风声,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你别问了,”黄有德兜不住了,“将军他们不让说。”
      “好,我自己去看。”
      走出营地的一刹那,林风眠就惊住了。
      是什么原因,竟令李勖调动如此大规模的军队?
      敌人?偷袭?流寇?
      她产生许多可怕的猜测,不禁严肃起来:“我都看到了,还不说吗?”

      黄有德追在她身后,如今只能老实交代。

      “非是小人有意隐瞒”
      “姑娘是否还记得昨日那个武器行的掌柜?原来他是个北齐人。”
      这点她早就猜到了,但一定还有别的事。

      “这店家酒后与人起了冲突,把人打了,好巧不巧,对方恰好是位大梁的商贾,在老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咽下这口气?”

      “所以昨天夜里,商贾雇了几个江湖人,趁店家熟睡,闯进家里,将人绑了。”

      “诶姑娘你别往前走了,前头乱。”黄有德急道。

      林风眠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脚下未停:“你继续说。”

      “事情起于私怨,但也不知道怎么,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朔方城内无论梁国的还是齐国的都沸腾了,拿着农具跑到街上给自己老乡撑腰。”

      两国本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任何理由,都能将引线点燃,这不是奇怪的事情。

      “眼下一旦爆发民乱,对谁都麻烦,就怕齐人以此为借口增兵,太子带人正在前面镇压。”

      林风眠的步伐停了瞬息,突然冷静道:“这么小的误会解释不清?黄大哥,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我?”

      黄有德正为难,这时听她冷笑了声:“不用你说了,他们可以告诉我。”

      闻言,黄有德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城墙之下围着密密麻麻的人,泾渭分明,乱斗一触即发。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面目狰狞,朝城门喊上两句,又朝对面叫骂,他喊的内容是:“把那祸水交出来,任我们处置,我们就既往不咎!”

      那头的梁国人被言语相激,一时屈辱统统化作愤恨:“我呸!凭什么?!”

      “她既嫁给齐人,就是齐人,你说凭什么?”

      “但你们齐人要用她祭旗!”

      “那也是她的命,如果她肯好好服侍大汗,我们大汗断不会用她祭旗,速速将她交出来,否则我们大汗发兵,眨眼就会将这里踏平,那个时候就晚了。”

      “如果不呢?”

      对面的人急眼了:“怎么就讲不明白?你们护着她究竟为了什么?自从她嫁,战乱可有终止?她就是祸水!”

      风雨飘摇,最无助的永远是百姓,他们有无数个疑惑要问这世道,问这乱世因何开端,然而上位者此时神秘如佛,不会给他们以任何回答,于是林风眠便成了答案。

      饥饿时,惧怕时,却又无力改变现状时,这个答案一次又一次被翻出,被鞭笞,给弱者聊以慰藉。

      狂风将林风眠一头乌发向后吹去,只余几缕在额前迎风起舞,她扭头问黄有德:“你们将军在哪里?”

      “姑娘看看远出那片香柏林。”

      朔方的黑夜是原野的黑,野蛮绝望,唯有天上寒星点点,与百姓手中的火把。

      那片香柏林的每棵树,在夜色中都望不到顶端。林风眠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知道,李勖就在里面。

      “随我上去。”
      “上哪去?”
      “这城楼上去。”

      黑夜掩住一切秘密,当然也掩住李勖脸上的晦暗。他立在马上,身后千骑以举手为号,等待他的号令。

      于李勖而言,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自古以军压民不会有好下场,身处漩涡中心,他心知肚明。

      但是此刻所有利弊权衡都不作数了,人,他当然不会交出来,那么留给他的选择,便只剩下这一条。

      这时城楼上方火光一闪,好像有人走了上去,李勖双眼眯起,方举起的右手,又落了下去。

      待看清那人正是林风眠,李勖心弦一紧,大喊道:“司马葳!怎么回事!黄有德呢?!”

      “将军你看。”

      就见在林风眠之后,还有个小小的人影,也紧跟着上了城楼。

      自这个角度俯瞰,是头一次,地上的一切都变小了。

      风却大了。

      林风眠问:“有弓吗?”

      “有的,”黄有德虽不知何意,仍小心翼翼吩咐守城将士去取弓,自己留下来保护她。

      将士送上弓箭,林风眠单取了弓,黄有德纳罕,林风眠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

      “有没有人告诉你,北齐人成婚,不喝交杯酒,妻子送弓,夫君送箭,意味夫妻二人将一同保护他们的家园。”

      “小人知道,这是…”

      林风眠笑了笑:“是时候还给他了。”

      说完这句,锦盒掰开就看到三支银铸短箭,她弯弓搭箭,霎那如陨石击落,伴着呼啸之声,将长空划出短暂寒光。

      李勖望着迎而立的林风眠,一时之间,亘古不变的城与沙俱不见,只有她和一轮弯月。

      百姓注意到头顶的动静。

      “你们看!那是谁?”

      “你是何人!”

      “林风眠,”她站得很高,声音自然传得很远,“你们找的人。”

      许是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底下的人一时沉寂,半晌,有人道:“你自己出来了,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也有人不满:“这些人要拿你回去问罪的,你怎么自己出来了,这…这不是给我们添乱吗。”

      “为何不可,”林风眠反问。

      齐人道:“死丫头倒是嘴硬,当初嫁过来满口两邦交好,如今出尔反尔是很干脆,弄得我们大汗里外不是人,百姓跟着抬不起头来。”

      林风眠细眉轻轻扬了下:“你错了。”

      “叫你抬不起头的,只能是你自己。”

      “当初嫁,我不悔,如今归,我亦不悔,”她的语气除了坦然,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原本想在北国生活一辈子,如今不想了,仅此而已。”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林风眠太不一样。

      可论祸水的女人,当然应该很美,且柔弱、易碎,善用泪水扰乱男人的心,他们从未想过,林风眠没有为自己的归国找任何借口,任何情非得已的理由。

      恰是一句‘不想了’,只是一句‘不想了’。

      无力反驳。

      “好一句不想,你可知你是梁帝亲封和亲公主,你身上背负着使命,你本该!你本该维护太平!”

      “本该?”林风眠又习惯性地昂了昂眉头,随后对着长空静谧一笑,“若没有祸患的种子,没有贪欲在骚动,又何来的维护?”

      “你们说这是我的使命,那便是吧,但如今我要回家了,因为我还是一个女儿,一个妹妹,我还有其它使命。”

      她的语气平静如水,将这女人勾勒得仿佛没有感情,但每一句话,离不开家人二字,又是那样深情。

      当听到她说,自己是个女儿,是个妹妹时,百姓还是不愿承认地心疼起她来,因为他们想到自己的家人。

      李勖眉宇的昭朗万古不化,如今却平添一分隐晦的沉寂,他目光深锁前方城楼,蓦地右手一挥:“就是现在,骑军,出!”

      百姓怔然之刻,忽略了身边的威胁,与背后的军队,然而反应过来,骑军已风驰电掣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有些人甚至被缴去武|器!

      他们恼怒,懊悔,却也不可否认,已经动摇了战斗的决心。

      梁军未伤他们分毫,自己也幸免了一场可能的伤亡,都已经这样了,便…如此吧。

      只见领兵者乃一玄衣男子,立于马上,举手投足莫不透着果决潇洒。

      李勖多日来将林风眠的遭遇通通归于皇室,归于自己,无以名状的愧疚之感压得喘不上气来,方才林风眠那三箭,仿佛将他一同点亮,他终于知道,她不似想象中脆弱。

      一旦想通这一点,少年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划剑成圈,面前那杆不知何时被何人竖起的北齐旗帜,应声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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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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