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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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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见到雪线兰的那一刻起,柳动就知道自己平静的生活结束了。
雪线兰。
这是一朵洁白的小花,花瓣指甲状,晶莹透明,花肉饱满,淡黄色的花蕊点缀在其中,看似高贵却又弱不禁风。
但这不是一朵真正的雪线兰。
真正的雪线兰,生长在冰山峰顶,雪线之上,与白雪浑然一色,不易寻觅,更难以采撷,珍贵之极。
而她面前的雪线兰……
柳动轻抚着兰花簪上精致的白玉小花,淡淡叹了一口气。
这朵白玉小花,对她来说,价值与雪线兰并无分别。它主宰着她的命运,它的出现,就表明她报恩的时候到了,她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思想,她的灵魂。
她缓缓转着兰花簪,又用手指拨弄上面的机关,兰花簪断成两段。
她自簪身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仔细打开。
纸上只有一行小字,写的是:
“杨风手残,十日后,盘龙居。”
“杨风……”她呢喃。
这个名字并不能引起她内心的激动,但这个名字的主人却是她必须奉献一生的人。
是她选择了他,在他冷冷地用手中的盘龙剑杀死了那个人,那个给了她生命,却害死了她母亲的男人。
她永远记得,为了深爱的母亲,她出卖了父亲的秘密和自己的一生。她从不后悔这个选择,而现在,是她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她起身,将手中的纸片毁于烛火之上,又重新连接起簪子,把这朵白玉雕成的雪线兰固定在发簪上。
她注定没有纯白的人生可过,从她出生开始便注定。
深吸一口气,她已决定忘记自我,去成为一个完全的“柳动”。
柳动。
她笑,似忘了这本是她的名字。
可若不是杨风,她怎会是柳动。
* * *
雨夜。
盘龙居一片漆黑。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处传来,蹄声愈近,那踩水发出的声音就越发清脆,伴着不紧不慢的雨声,绷起了人的心弦。
一记马嘶之后,蹄声顿止。
盘龙居的大门被人从外边猛地推开,微弱的光线中银光一闪,来人的脖子上已架了一柄长剑。
长剑缓缓移动,直至持剑人看清来人那张苍白的脸。
“你是柳动?”他一愣,收回手中的剑,略带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位因浑身湿透而十分狼狈的女子。
记忆中的柳动应该是稳重而幽雅的,而面前的她却衣着凌乱,发鬓松散,神色忧虑不安。
“杨风呢?”她问,急切地,似是赶了几千里路来此只为问这一句话。
“杨风怎样了?”
持剑人神色一变,说到:“消息已传到你那了?盘龙居的秘密竟然能被泄露。”
他话语一顿,又道:“而你,居然不顾江南分堂的事务,这样子赶了过来?”
柳动不理会他的质问,继续问道:“杨风怎样了?他在哪里?”
她两眼中都是焦急与心痛,紧紧地盯着持剑人。她对杨风的关切使她坚持要一个答案,也使她顾不上其他任何事情。
持剑人在她的注视之下,不由心中一软,道:“你先去梳洗,换件干净的衣裳,我再陪你去见杨风。”
* * *
杨风躺在床上,将壶中的酒往自己嘴里倒。
他用的是左手,因为他的右手已齐肩截断。
烈酒从他的喉管流入体内,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得几欲断裂,但却不能对他的思维起任何作用。
他依旧痛苦。
他是一名杀手,却失去了杀人的手。
他已是废物,却因为他的誓言而不得不保留自己的生命。
他在醒着的每刻都在喝酒,却始终无法麻痹自己的神经。
他甚至依然警觉,在他房门外多了一个人的时候。
然后门被轻轻打开。
他没有转头,也不想知道来人是谁。失去右手之后,任何事对他都不再重要。
他知道那人一直静静得在看着他,也从空气中传来的淡淡的香气中辨出那是一名女子,他还在醉眼朦胧中感觉到那人悄悄得走近他,站在他的床前。
他无意理会,仍是专心地灌着酒,然后满意地发现自己终于又睡着了。
* * *
杨风醒来的时候,看到是一张泪痕斑斑的脸。
脸的主人跪在他的床边,头枕在他的床沿上,沉睡着,她的眼角周围的一片被褥,都是湿湿的。
她的眉紧皱着,在睡中似也不甚踏实,忧虑着什么事。
“杨……”她低语,断断续续听不清说些什么。
忽地,她面上抽搐了一下,轻呼一声“啊”,惊醒过来。
眼睛睁开,睫上带了泪珠。“杨风……”她轻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是谁?”杨风冷冷地。
“我——”她一怔,泪水便从眼眶中涌出:“三年不见,凌二哥认得我,你却不认得了。”她语音轻颤,似在嗔怪,又似是自言自语,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偏又笨拙地强作笑容掩饰。
“我是柳动。”她说。
“柳动。”杨风重复,盯着她看。
他已记起了她,却无法把面前这个会流泪的柳动和她联系起来。
他看到了她注视着他时候的表情,是卑微而极力讨好的,这让他觉得陌生——陌生到他产生了幻觉,似乎自己的右手仍在,自己仍是那不可战胜的杀手杨风。
手——
该死的!
他心痛,顿时警觉道:“你在同情的,所以哭吗?”
柳动无辜的表情,摇头道:“不是。”
杨风冷笑:“那你来盘龙居做什么?”
柳动望着他,眼睫上仍沾着泪珠:“我——为了你。”
杨风搜索着柳动似是真诚而执著的脸孔,不见一丝破绽,不由得心中震动。但隐隐而现的感动很快又被愤怒所替代,他的脸一沉,伸出左手用力抓住了柳动的手臂。
“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的手。”他一脸的厌恶,吼道:“我不要你来同情我!”
柳动一语不发,神情凄然,似参着委屈和心痛。
凝视着杨风,她突然从身侧抄过一把匕首,飞快地向她的手臂扎去。
“那么——”她说,不顾臂上涌出的血,“让我的手也一样废了吧,你就不会觉得我在同情你。”她拔出匕首,再扎向手臂,猛然吃痛,神色却更见快乐。
杨风愣住,望着那暗红的血液滴在手背,并不凉,划过皮肤的感觉却让他的头脑突然清醒。
他错愕,随即转开头,懒懒道:“我已经这样。哪里还会在乎你弄脏我的床。”
柳动咬着牙,一语不发,只狠狠地扎着自己的手。鲜血直流,染到了杨风的被褥、衣服上。
杨风心一动,回手举起酒壶,手微颤却将酒倒到了身上。
她——是相信手废了,他便不会觉得她在同情他,而对她心生反感?
血随匕首扬起溅在杨风脸上,顺流到唇上,有一丝甜味,不似眼泪。
血又扬起。
“住手!”杨风喝骂一声,不觉间挥手丢开酒壶,抓握住她持有匕首的手,不明白是什么使他多事——抑或是心软。
“你——住手。”
“你——放开。”
“我不能容忍你讨厌的。”柳动一脸的坚决。
“那如果——”杨风粗哑地,话语顿住。血已经从唇上划过,滴落。
并不听使唤。
柳动猛然惊喜。闪亮的眼睛对上他的,推测着话意及可信度,终于放落匕首,展开一丝笑容来。
杨风心又是一震——那笑容,似是无比的满足。
——让他无法狠心。
他放开了她的手,随口道:“你好歹也是一堂的堂主,做事竟这样不经大脑。”
柳动脸颊染上两抹红,低头轻语:“我只怕你——不理我。”她的话渐渐直白,杨风不敢多说,便道:“先包扎了伤口吧。”
柳动低声应道:“嗯。”声音神态都极是温柔。她扯下一条衣边,缠在自己的臂上,止住了血。杨风伸手助她结绳,却见她低垂的眼睑边又有泪珠滚下。
“我……怎可以不在你的身边。当年义父要我去江南,我就该抵死抗命。不然……”她低声自责,“若不是么哥出任务至江南,又不小心露了口风,我竟不知道你——”
她声音呜咽,却又努力克制。杨风素知她坚强冷静,却没料到她今日为了自己而大反常态,心下一阵感动。
“但义父,”他说,“你这样玩忽职守,他岂能饶你。”
柳动身体立时僵硬,望向杨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惧怕,却又立即摇头道:“无论如何,我必须回来看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她的表情坚决,语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杨风似从中觉到了一份执著的爱慕之情,便忍不住轻咳一声。
他正要说话,却听敲门声起。
门随即被推开,进来一人,正是昨夜那持剑人凌云。
凌云道:“柳,义父现在要见你。”
杨风惊,心知是义父为了柳动擅离江南的事而大发雷霆了,便望向柳动,却见她已犹豫着站起了身,肩微颤,显是在竭力掩饰不安的情绪。
目光跟着这个迷惑他思绪的女子,杨风心中虽不能踏实,但见她这副模样,仍是隐隐有些不忍,道:“不如……”
柳动摇头,似已下了某种决心,也不再掩饰她的心意,道:“无论如何,你放心,我要留下来和你一起。”
* * *
“方才你的表现很好,我没有看错你。”
龙远山站在厅前,对在和空荡荡的大厅,缓缓吞出一口烟。
柳动垂手立在他身侧,低头不语。
龙远山转身,轻晃着烟杆打量着她,满意地看到她头上的雪线兰簪子,笑道:“动儿你确是个漂亮的孩子。”
柳动抬头迎视他的目光,淡雅地笑了,脸上没有半分羞怯,也不见适才的忧虑。这是龙远山面前该有的柳动,清楚的明白他对她每句赞美的目的。
他给她任何好处,都是因为有需要利用她的地方,而且要求的是她的彻底牺牲。
果然,龙远山又道:“你很漂亮,漂亮到风儿能因你而重新振作。”
“动儿受宠若惊。”柳动应对自若,领会着龙远山的暗示——不要临阵退缩。
“说话不要带刺,风儿会不喜欢的。”龙远山收起烟杆,坐到厅前太师椅上。
“是。”柳动恭顺的。
既然注定是不能反抗,她便不吝给予十二分的顺从。
“记住,只有绝对的奉献才能得到风儿的信任。”龙远山语音柔和,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这两天你做得很好,雨淋得很好,手伤得很好,哭得也很好。刚开始倒也想不到能这么有效,哈哈哈……”
“是,最大的冒失才是最好的计划,而最难得的冲动,则最显真情。然而若非杨风此时身心脆弱,也是不会动心的。”柳动应,不着痕迹地表明她的立场。
龙远山点头,夸道:“动儿,你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柳动淡淡一笑。
她自知担之无愧,因为便是为此,当年她才有资格用自己的命换得她父亲的死,也才能以做江南分堂堂主为名义而过得几年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是她更明白,他对她的欣赏远不足取代杨风的地位,她最终的利用价值不过是用自己的命去换回杨风的复活。
“风儿杀人的时候,是无比的专注。”龙远山道,“其他任何一个杀手,都不能达到这个境界,所以他一定要重新振作。——风儿的警觉更是灵敏,尤其在他受伤以后。动儿你切记,他决不会轻易相信你,而你决不能出一丝的错。”
柳动应“是”,面无表情,心中却暗暗惊于龙远山对自己的再三叮嘱。若不是因为对方是杨风,素来只将命令说一遍的他怎会轻易再开口。
而她必须毫不保留地接手这个任务,因为龙远山只给一次机会,对她是,对杨风也是。她决不能让龙远山放弃杨风,即使明知自己断无法功成身退。她要赢得杨风的信任,利用这份信任让他练出左手剑,更要亲手毁去那份信任,让他再次成为合格的杀手。等到盘龙门一号杀手杨风复活,她这个让他动情的女人,便不容活在世上。
“一切早已注定,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收到兰花簪的时候,就是你用命去换回杨风的时候。”龙远山似是看出她的心思,冷冷地提醒。
话语一停,他眼中突然闪出了光,沉声喝道:“动儿,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义父便赐你盘龙门十二酷刑。你若挺了过去,就可以既往不咎,让你留在盘龙居。你去吧。”
柳动跪谢,转身离去。开门走出盘龙大厅,已是那既幸福又强作镇定的神情,向西边走廊尽头望去,果然见到杨风拎着一坛酒,斜立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