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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舞厅 ...

  •   对对,之前是说到了俞欢。
      阿欢他阿娘家就在那江边附近,其实是离亚亚家也很近,所以我们俩有段时间往那儿跑得特别勤。阿欢跟我不一样,我们一进游戏厅,我和大多数玩家一样是冲着游戏去的,只不过是技术太好一不小心就会挡了老板的财路。他则是冲着机子去了,玩一盘以后就对着机子前前后后地看,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闪出那种极度渴求、极度想拆开来看看的绿光,跟个科学怪人似的。现在管这样的人叫“Nerd”,有流行的说法叫“Brainy is new sexy”,难怪阿欢如今成了钻石王老五。但那时候没这样的说法啊!孩子们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跟他一块儿去玩的几个就和他避得远远的。老板也没办法,毕竟这奇怪小孩也是付了钱进来的,除了不看游戏看游戏机外,没有任何异样,不能直接赶人出去。一来二去下,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就因为完全不一样的理由被碶石街、大桥头街、小桥头街的游戏厅老板们给黑名单了。
      那天去的游戏厅的具体名字我早就忘了,那家店肯定也早就不在了。请允许我再发散一下,毕竟这样的感慨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已经很久了。当我回忆起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时,我所能记忆起的几乎是一段段的幻影,一段段甜蜜的幻影。它一开始似乎是缓速进行的,在某个瞬间,倏忽被按下了快进键,然后它就一直以那样的速度快进快进,再也没有停下来过。我有的时候已经分不清七号墙门里的生活是曾真实发生的,还是一段梦境。基于七号墙门在十几年前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拆迁中化成了灰烬,又拔地而起了一幢极尽奢华的商贸大楼,这样的困惑在我的心目中愈演愈盛。恐怕三十年前的我们这批半大不小,满城瞎转悠的男孩们谁都不会想到,当时几乎每家都哄满了人的游戏厅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曾经最热闹、最繁华的舞厅虽还所剩无几了几个,却成为了菜场旁、空地边破败的小厅子,成了过去的象征。而过去,在现在的眼里,不是富于经验的历史,而是尴尬的不合时宜。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过去,成了没被裹挟着前往,因而惨遭遗弃的小沙粒。
      阿欢和我那天应该玩得挺尽兴的。我记得那家游戏厅和我们以前玩得几个小店都不一样,机子新不说,还装了几个从前没玩过的游戏。那家店的老板也和别家店的不一样——那是个块头很大的男人,具体长相已经记不清了,但那条手指粗的大金链子这么多年我也没忘。阿欢很满意,我也很满意,于是打定主意下次再来,直到被赶,哦,不,被请出去为止。出了游戏厅,我们俩朝阿娘家赶,去吃晚饭。那是个傍晚,正值夕阳西下。我骑着自行车扭头看阿欢有没有上车,好一起往回骑。那小子却像是呆住了一样,愣愣地看着江那边的方向。
      “阿…….阿姨?”
      我也朝俞欢望着的那个方向看,那是一家舞厅,可能是刚散场,一群人正从里面走出来。那一群人里有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踩着高跟鞋的身影,即使是个剪影,却也格外显眼。其实那天的太阳还是帮忙的,那束暖洋洋的光把那身影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可无奈俞欢那小子眼神太好,拆了那么多半岛铁盒也没让他戴上眼镜,不像我似的。
      那身影走近了,阳光遮不住,的确是亚亚。
      亚亚是和一群人一起出来的,她应该没看见我们,正扭头和她的几个朋友说话。扭过头的时候,她依然是紧紧地挽着身边的男人,两人格外亲密地靠在一块儿,穿着短袖的胳膊黏在一起。我和阿欢都因震惊而没动,因此他们一行人离我们越来越近。阿欢拽了拽我,左手小幅度地在身侧挥挥,示意我赶紧跑路。我点点头,刚跨上车,但却来不及了。亚亚扭过了头,看见了我们俩。
      我自认从来不是什么乖孩子,骗过人、偷过钱——虽然是我妈的、逃过学,初一那年期末考试前十分钟被政教主任从游戏厅抓出来冲向考场,仗着脑袋还算聪明大多数老师也拿我没办法。但我从没像那一刻那样心虚过。血似乎从全身都涌向了我的脸蛋,手和脚根本不知道往哪儿放,嘴巴里的唾沫像是干了,连狠狠地吞咽一口都成了困难至极的动作。
      “快点跑,快点跑”。
      这个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大声催促着我。
      但来不及了。
      亚亚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一下和身边的男人,司机小陈分开,动作大到让人担心会不会扭到穿着高跟鞋的脚。她匆匆忙忙地走到了人群的另一边,像是没看见我们俩一般直直地走过去了。远远地还能听到,应该是她的某个朋友的声音。
      “亚亚,阿嗦啦?”
      陈海波也认出了我们,原本突然被甩开的疑惑瞬间变成了尴尬。既然亚亚没开口,他也假装像是没看见伫在一旁的两个孩子一样,将空出来的手插进了裤兜里,头扭向了我们站着的方向的另一边,然后走远了。
      骑车回家的那一路,我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会儿出现的是逍逍,一会儿是阿娘,一会儿竟然是隔壁的那个邻居沈嬷嬷。俞欢也没说话,估计跟我一样,脑袋里乱得很。
      鉴于如今的代际差异实在太离谱,我觉得有必要解释说明一下。如今看来,这结婚离婚真不是什么大事,电视剧里编个出轨、小三什么的情节都会被人骂“狗血”了。但在当时……哎,亚亚还真是走在时尚的前沿。况且现在的都市人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礼仪,或曰自觉,但墙门里的人多少年了都住在一块儿,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有人把你的事儿看成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亚亚这事儿在我们的方言里被称为“隔姘头”,就是出轨的意思。谁家的媳妇隔姘头了墙门里的人家的反应就都跟自己被绿了一样,那叫一同仇敌忾。其实我现在还因为这事有点怨恨亚亚,不是因为她隔姘头,而是她就不能等我们这一大家子搬出了七号墙门以后再去找姘头?反正她到现在脸蛋也没老上几分,你说她急什么呢!
      等到把车骑到了墙门外,我们下了座位,推车上墙门外的石阶,迈过上面的门槛。七号墙门的几间主屋都是围着里面的大天井的,阿娘家也在那里,但在大天井和墙门的大门还隔着一道门,那儿也住着一户人家。在过那小门时,我和阿欢像是心有灵犀般齐齐停了下来。
      “不要跟阿娘(婆)说!”我们同时嘱咐对方。
      “也不要跟大舅母说。”阿欢又加了一句。他大舅母就是我妈,人好嘴不严,确实是不能说的。
      俞欢和我从此以后就再没怎么去过游戏厅了,我阿爸揍我都没让我戒掉的这游戏瘾,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亚亚再见面是在几天后了。她在外面玩的时间越多,来阿娘家的时间就越少。她那天来时我和阿欢刚放学回来,在里屋写作业。阿爷家的桌子是那种四方桌,我和阿欢对坐着各占一边。小怡的书包占了另外一个角,人跑出去找隔壁冉冉看电视去了。亚亚进来的时候端着一盆洗了的水果,她一推开门我们就听见了,并且知道是她。阿欢抬头和我对视了一下,脸上全是不知所措。从他的瞳孔里,我能看到自己也是这样的表情。
      亚亚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爽朗性子,那天却在门口站了很久,半天没动静,我只能低头看着书上的字,半天没看进去一个,也没写下一笔,猜测并感知着亚亚现在眼神的具体位置,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一只汗涔涔的手突然碰了我一下差点让人跳起来——那是阿欢的手,因为拿笔的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碰到了我。他的位置是正对着亚亚站着的门口,慌张的程度比我还多了几分。我们俩的四条汗毛直立的手臂让我产生了一种荒诞感,并居然因此由衷地上升起了一阵笑意。
      亚亚终于走了过来,放下了水果。水果和果盆的重量让整张桌子往她所在的一侧偏了一偏。我们俩终于有理由光明正大地抬起头了。
      “阿涛、欢欢,吃水果啊。”
      亚亚应该是刚下班,穿着她的工装——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阿欢和我估摸着是很久都见不得我们的小姑(阿姨)穿那条红色连衣裙,或是任何一条连衣裙了。我记得那盆水果好像是水蜜桃,还不知是葡萄。反正我们俩就拿了,沉默地吃。
      “阿欢,说点什么啊。”
      我在内心大喊,希望亲爱的阿弟能听见。估计阿欢内心也在大喊,希望我说个话,或者随便吱个声都行。但我们俩都没出声,而是看着手里的作业本,仿佛多热爱学习似的。
      亚亚一个人在那儿跟唱独角戏似的说着,一会儿说我们俩好久没去他们家了,这周要不要去玩;一会儿说逍逍也快上学了,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我们俩聪明——这句马屁拍得有些太刻意了;一会儿又问想不想出去兜风,她的朋友开车来接我们——那个当下的尴尬之源、我们正催眠自己想要忘掉的“朋友”。
      “阿姑!”
      在亚亚快要撑不下去,我们俩也快憋不住的当口,小怡回来了,将我们仨都解救了出来。她发现自己书包的拉链被拉开了,便又开始跟阿欢吵起来。阿欢因为心里有事,所以战斗力不行,很快就败下阵来,小怡因此既得意又有些迷糊。这次尴尬虽然是过去了,但我们总不能一直不跟亚亚说话,也不能每次都期待着不知真相的小怡从天而降吧?俞欢这小子的活络心思在这时又显示了出来。在那天晚饭快结束时,他状似无意地接了句亚亚的话,把对方激动得手里的菜都掉了,被毫不知情的大伙笑了一句“亚亚糊”。有他的带动,我也从一开始的尴尬中走了出来。我阿妈常说我阿爸鸵鸟性格,遇到事就假装事情不存在,好像不凑到自己面前,这事儿就不是事了一样。再一次,遗传是强大的。就这样催眠着,催眠着,江边的那一幕似乎就成了我的一个梦境似的,日落的光亮下那穿着红裙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渐渐有些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小阿姑亚亚了。
      我上大学时我们搬过一次家,打包的物品里有一只微波炉。那只微波炉是什么牌子的我忘了,反正买来的时候挺贵,因此即使在搬家前它已经坏了,阿爸阿妈仍然把它摆进了新家的厨房。阿妈想找家电维修的人来修,但又找不到保修单,他们俩便索性让那只微波炉搁那儿,也不管了。新房子刷完油漆不能住人,得晾几个月,那只微波炉便也跟着积了几个月的灰。等我们住进去的时候,这只已经罢工了很久的微波炉居然又能用了,并且工作到了阿妈从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讲述微波炉辐射之剧烈的文章,将它卖给了废品摊的时候。潜意识里我期待亚亚和小陈的事儿也会和那只微波炉一样,我不去管它、不去碰它、不去想它,让它就晾在那儿,积上几层灰。等到它被遗忘的时候,它自己就会把曾出过的小毛病给修复了。
      我忘了亚亚是亚亚糊,她就算是只微波炉也是亚亚糊,指望它能自我修复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它积灰后碰上了把小火苗,然后彻底爆炸了。
      陈海波的老婆闹到了百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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