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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衣棺材 ...


  •   离中国的新年还有八天,那天,老人死了。死的时候身体僵硬,花白的头发杂草一样堆在贫瘠的头顶上,脱落的牙床暴露在空气中,深灰的脸颊如同颓废的墙灰,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干剌脆弱。
      遗体放在窄小的屋门口,木板床将将占满,像是把人硬塞进去似的。出口被高高的门槛挡着,这门槛差不多得有个一巴掌高,木头磨损严重,只能靠着两边的挡门石头搀扶着站起来,风一吹,时不时抽动一下,就又蔫了吧唧的垂下了脑袋。木头顶上一条条头发丝儿样的“木屑棍儿”耷拉在寒风中,竭力的喘息,而后在三四个抬尸的男人的裤腿上,脚底板上断了气儿,化成青烟归了天儿。
      这样的布局让想起了农村浇地的水井房,地方小,位置偏,四面围田,最主要是阳光充足。想来老人也是清心寡欲之人,“享”的了这样的僻静。
      她被棉被裹着,三四个壮汉一人一脚的举起床板,挪动着朝棺材走,前面两个男人跨出老大一步,脚下的土都聚到了一块儿扭成一团,又散开,又成一团,再散开…那扭动的身子像极了娇滴滴的小姑娘。
      稍胖的那个穿的单薄,一个长袖衫,外面套个到腰长的羽绒服,扭起身子来衣服上下挪搓着,露出一条花秋裤,露出一身的大白肉。稍瘦的个子高,那条腿伸直了藏在棉被下面,硬拖着向前,可奈何腿太长,手上不沾重,便硬生生的将重全推给了胖子。
      后面两个看起来就弱了些,抬起的高度还不及胖子的三分之一,前脚进攻性的向前踏出,后脚向前秃噜,嘴里还乌拉乌拉的指挥着,活像乞食的大猩猩。我心里笑着他们傻得可以,以为占了便宜呢。
      放遗体的屋子用老灰土疙瘩搭成,二十平米大小,几十年前还是种蘑菇的淋水房,四面密不透风,屋内阴暗潮湿,只有个浑身油光的蔫巴“小老头”耷拉个脑袋挂在门上,高兴了给个光儿,遇到不高兴的,直接就撒丫子搞罢工,年轻小伙子拿它没办法,年老有经验的上去闻个味儿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后来为了方便,干脆放个手电筒。
      林晗说;“我爷爷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推门进去,拉开灯,左右瞅瞅看看,有时候几分钟就出来,有时候好久都不出来,我只进去过一次,还是被硬拉着去的,也没太注意。”
      林晗是郑大毕业的高材生,我半年前在城北县收集民俗资料时认识的,她长相瘦小乖巧,总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戴个眼镜,但却是典型的文人脾性,清高冷淡。
      “村儿里各户都会沾点亲戚,所以这家什么情况、什么背景,以前做什么的,有什么病史,都知道的。”

      按照农村的习俗,需要家里人守灵三日,我那天正好路过,便和他的小儿子聊了几句,他倒也不认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却丝毫未提及这位已“升仙”的母亲。
      屋门口三五米的地方放着已经烧的不成样子的“黑炭脸”火盆,木头不停地朝它嘴里扔,它就更加感激的拼了劲儿的霍腾起来,实在红火的很。两个女孩坐在火盆边儿,一个叠着元宝,一个画着幡纸画。不时地交流几句,就立马又投入到“工作”中。
      喇叭声震天响,将嘈杂小道的铺天盖地的忙活声儿,喊叫声儿…毫不留情的盖了下去。农村哪家死了人,一般都会成为个大活计,街坊邻居听了信儿,就会连夜帮忙张罗着,这时候倒也不会嫌麻烦。尤其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懂得流程,年轻人只需准备着,照着办就成。
      到了中午的当儿,我也不嫌丢人,只是闻着大锅的饭香味就已经走不动道,便厚着脸皮上去讨了一碗,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以求心安理得。
      凌晨一点半,灵堂上就只剩下一个女孩和死者的大儿子。那孩子我一眼便认出来了,是火盆儿边画幡画的那个,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书面崭新,像是刚刚拆封没多久。她低着头,竟没有注意到一个陌生人已经站在她身边。
      “在看什么书?”我问道。
      “《活着》。”
      她没有抬头看我,却也没有排斥,我便肆无忌惮的找凳子坐下。
      “余华的,我也看过。”听我这么说,她才赏脸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继续看她的。她的父亲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绿色军大衣,火盆喷溅的热气在他黝黑的脸上扩散开来,如同木乃伊一般呆板、死寂,只是偶尔弹动的眼皮方能把人从可怕的幻想中拉扯出来。
      “你是记者?”
      “记者?不是。”她的视线离开了书,转而看向我。
      “和文化遗产有关的工作吗?或者是作家?演员?”她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寻找什么能够证明她判断的线索。
      “应该不是演员。很有可能是作家。”
      “为什么这么说?”她小心翼翼的合上了书。
      “不具备演员的气质,但有作家的敏感。”听了她这话,我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
      “你想知道的事儿?活着,生存,或者~死亡。”我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她竟然以这样成熟的方式和我这个即将踏入中年行列的人谈论人生意义和哲学课题,我不免觉得有些惶恐。
      “谈谈你奶奶,行吗?”
      她起身整理着身上的大衣,这件同他父亲的一般模样,但老旧的多。她将书轻轻地塞进大衣口袋,将塞书的一边儿往身体外侧推了推,以免压坏她的“宝贝”。
      “看来你很喜欢书呀!”我是怀着真诚的口气说的,可她并没有回应我,我也只好悻悻的坐着,摆出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样子。
      “你看这个棺材,像不像一条船?白天的时候,搁浅在岸上,晚上的时候,又沉入海底。来来回回折腾两三天,倘若是在炎热的夏天,木头早就烂了,可这是冬天,这么冷的冬天,就不会这么快烂掉…”她盯着棺材,眼神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我没有打断她,觉得也打断不了她,便只是继续听着。
      “人躺在里面该有多难受啊,还是暖和点好。”说着,她起身走到棺材旁,我看着她,那影子落在地上,然后落在棺材上,最后和这块木头融为一体。
      “这…!”她将大衣脱下,扔在了棺材板上,大衣落在板上的声音真实而又震撼,我顿时觉得全身一阵发凉,竟然丧失了想要阻止这一切的能力。她朝我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诡异,有些凄凉。
      “我只是想让她暖和点。”她走了,寒风中消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气中。男人已经睡熟,这样的声音丝毫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盆儿里的火光已经完全消失,他的脸又重新恢复了生气,月光移到他的头顶,穿过枝杈,又停在他的肩膀上。
      我回头看着那件大衣,它就静静的卧在上面,和那本书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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